讀《癸卯旅行記》

蔡圣昌

《癸卯旅行記》，湖州錢單士厘著。錢單士厘，原籍蕭山，太平軍興起時遷硤石。父親曾任嘉興教諭。二十九歲時，單士厘嫁湖州錢恂，后改姓錢。

錢恂是晚清時期著名外交家，1898年任湖北駐日留學生監督，翌年單士厘帶著兩個兒子去日本探望夫君，以后單士厘多次來往于中國和日本，在日本斷斷續續生活了四年。1903年，錢恂自日本赴歐洲、俄國旅游，單士厘隨行，來回八十天，行程二萬里?；貒?，單士厘將所見所聞及隨行日記進行整理，寫成《癸卯旅行記》。

錢恂題記云：“以三萬數千言，記二萬數千里之行程，得中國婦女所未曾有。方今女學漸萌，女智漸開，必有樂于讀此者?！?/p>

今天重讀這部三萬字的游記，依然能夠感覺到它敏銳的思想，一個曾經纏過小腳的閨中女子，在1899年即隨夫君來到日本，以后又將兒子和侄子送去日本留學，在國外生活多年，并且寫成這樣一部國外游記，把國外的新思想、新觀點介紹給中國的讀者，尤其是廣大的中國婦女。這樣一位女子，在中國的歷史上恐怕是絕無僅有的。正如學者鐘叔河贊道：“中國婦女的啟蒙和覺醒是特別艱難的，她們走出國門和走向世界就更加艱難了。在1900年以前到歐美的中國人中，婦女只占百分之幾以下的少數，其中稱得上觀察者的知識婦女屈指可數，能夠用著述表明自己思想和見解的更是絕無僅有了。《癸卯旅行記》和《歸潛記》的作者錢單士厘，便是這絕無僅有的一人?！?/p>

《癸卯旅行記》的思想是贊美維新，批評守舊，提倡婦女解放。光緒二十九年，即1903年三月，日本在大坂舉行第五屆博覽會。單士厘因為夫君是外交官而持優待券。那天游了“教育館”后她在游記里這樣寫道：“日本之所以立于今日世界，由免亡而躋于列強者，惟有教育故……中國近今亦論教育矣，但多從人才一邊著想，而尚未注重國民，故談論女子教育者猶少。即男子教育，亦不過令多才多藝，大之備政府指使，小之為自謀生計?？蓢@！況無國民，安得有人才？無國民，且不成一社會！中國前途，晨雞未唱，觀彼教育館，不勝感慨?！?/p>

一個國家的教育，如果僅僅為了給政府儲備人才，或者是為了個人謀生，這樣的教育怎么會不失敗呢？目睹日本的教育，進而找出中國教育落后的根源，這是不是說到了要點上呢？單士厘有著切身的體會，她去日本的時候，纏了一雙小腳，她深知中國婦女遭受的禁錮。那天她參觀博覽會，曾經擔心在這樣的公開場合拋頭露面是否有失禮教，而她親眼所見日本婦女是如何關心國家的命運后，不僅深受啟發。她因此在日記里這樣寫道：“中國婦女本罕出門，更無論冒大雨步行于稠人廣眾之場。予因告子婦曰：‘今日之行，專為拓開知識起見，雖躑躅雨中，不為越禮，況爾侍舅姑而行乎？……中國婦女，籠閉一室，本不知有國。予從日本來，習聞彼婦女每以國民自任，且以為國本鞏固尤關婦女。予亦不禁勃然發愛國心。”

《癸卯旅行記》敘述生動，情真意切，讀者一邊閱讀一邊會隨著作者的思想行走，跟著作者的脈搏一起跳動。1903年5月10日游記里這樣寫道：“同日（1903年5月10日），阿什河有俄兵刃殺一解餉華官之仆于途，并傷二同行人（一為旅店中人，護送此華仆者）。阿什河之華官，正來哈爾濱談此。外子（即錢恂）聞于李佑軒座上者也。俄人肆虐殺淫掠于東三省，自以海蘭泡之殺我男婦老幼三千余人于一日，為最著稱。黑龍江沿岸，被殺者數十數百，不可枚舉，此將軍壽山之所致……”

海參威，一直以來屬于中國領土，清朝末期被俄國侵占。俄國后來改名為符拉迪沃斯托克。錢單士厘隨夫君旅行到了海參威，一路所見俄人對中國老百姓的侵略而感慨良多：“海參威者，中國人舊名。近海產此，故名。俄人得地必改名，且屢改，今名符拉迪沃斯托克。此為咸豐十年所‘贈與俄國者，俄建為東方第一之重要軍港，而附設商港。自光緒二十四年又‘慨贈遼東半島與俄，于是旅順大連灣為俄人東方不凍之第一良港，而海參威次之?！?/p>

然后又記錄了港口的貿易情況，日本人做生意的精明，俄人跟日本的競爭，以及浙江的岱鹽還銷到了海參威。生動的記錄在今天讀來依舊有身臨其境的感覺：“此港所食米皆來自日本。日本以己國所產精米運銷于美洲，次者運銷于鄰近，而己國又輸入中國米食之。蓋輸出者得善價，而輸入者為廉價也。又此港雖瀕海，而水淡不成鹽，所食鹽均有香港運來，其實半為吾浙之岱鹽。瀕海漁業頗盛，賴鹽漬致遠，所需尤多。”

《癸卯旅行記》有一段議論俄國作家托爾斯泰的文字，這應該是最早把托爾斯泰介紹給中國的文字。比起《新青年》上發表《托爾斯泰之平生及其著作》，1921年張聞天和沈雁冰在《民國日報》上的論戰，還有1928年巴金在《東方雜志》發表《托爾斯泰論》，都要早一段時間。

芬蘭本屬于瑞典一部，1808年，瑞典與俄羅斯交戰落敗，芬蘭也因此被俄羅斯沙皇的軍隊占領。脫離瑞典的芬蘭成為俄羅斯屬下的一個自治國，一直到1917年蘇聯十月革命后才得以獨立。游記中一段講述俄人對芬蘭人的統治很精彩：“芬蘭本瑞典國之一部，百年前俄人滅取之，照例施種種茍例（俄待他種如芬蘭，如猶大，皆有種種不可思議之茍例，罄竹難盡。大意無非欲遏民智，俾就夷滅。安知他日不有四三皇而六五帝者乎！）。芬蘭人心不死，暗行其自治，暗行其教育，不甘行俄幣，不甘遵俄歷，而于俄之茍例究不能逃也。昔年外子（指錢恂）在俄，曾役使芬蘭夫婦二人為仆，亦曾助資俾往美洲（壬辰年事）。今聞俄例更嚴，不允給出境憑紙，且設種種茍例。不遵例者不給準婚憑紙。其禁設學校，斷其入仕之途（俄官無一芬人），在武備尤禁?！?/p>

我國一直以來都是采用帝號紀年，某個皇帝上臺即重新頒布一個年號紀年。另一種就是干支紀年。而當時一些先進的國家都在實行公歷紀年。推廣和實行公歷紀年，有利于我們跟外國的文化交流，而且也非常方便。為此單士厘在《癸卯旅行記》內大膽呼吁“世界文明國，無不用格勒陽歷，一歲之日有定數，一月之日有定數，歲整而月齊，于政治上得充分便利?！彼摹豆锩眯杏洝芬彩遣捎霉珰v紀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單士厘的愿望終于實現了。而她的遠見卓識卻令許多國人所不及。

《癸卯旅行記》收錄于《走向世界叢書》，由鐘叔河主編，岳麓書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