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稚冉
摘 要:《墻頭馬上》是元朝曲作家白樸創作的一部具備強烈喜劇色彩的戀愛戲。劇中的主人公李千金敢作敢為的性情和為尋求愛情奮不顧身的精神為讀者感嘆。歷代都認為《墻頭馬上》是一部“大團圓”結局的愛情喜劇,但事實并非如此。從李千金曲折的愛情生活來看,它反映著封建社會對愛情婚姻的腐朽觀念,蘊含著女性的悲劇因素。本文就對這些悲劇性因素進行闡述。
關鍵詞:悲劇;環境;行為選擇;無奈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17-0-02
《墻頭馬上》是元朝戲曲中“四大愛情喜劇”之一,同時也是中國十大古典戲劇之一。袁行霈先生在《中國文學史》(第二卷第三版)中評價這部作品為“一部具有濃厚喜劇色彩的愛情劇”[1],許多人也只把它當做是一部桃色喜劇。對于這種觀點,我更贊同劉大杰先生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下卷)中對此劇的評價:“《墻頭馬上》是一部最富于社會性的婚姻問題的劇本。”[2]而一個悲劇的產生,也絕不僅僅是一方面的因素造成的,它是眾多因素合力的結果。本文就主要從作品中的環境、主人公性格以及團聚的結局這幾個方面來具體分析其中的悲劇性因素。
一、悲劇性題材來源
元代曲作家白樸的《墻頭馬上》題材來源于唐代詩人白居易的《新樂府·井底引銀瓶》。原詩中的描述從“妾弄青梅憑短墻,君騎白馬傍垂柳。墻頭馬上遙相望,一見知君即斷腸。”的一見鐘情到“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頻有言:聘則為妻奔則為妾,不堪主祀奉蘋蘩。”的不受待見,再到后來“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的悔意連連、警戒他人,這些回憶與開頭的“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與君別”呼應,顯示出在嚴酷的現實面前,詩中女主人公最后終得無地自容的下場。從《井底引銀瓶》中可以看出在當時青年男女的交往還是比較自由的,但是建立在愛情基礎上的婚姻實在是難以實現。因此最終還是以悲劇結尾。
到了元代,許多雜劇都是根據傳統的題材改編而成,還有些悲劇性的故事呈現在舞臺上的時候是以喜劇的面目表達出來的,而《墻頭馬上》正是這樣一種作品。盡管是以喜劇的風格重新改編了這個題材,但是我認為,不管是《井底引銀瓶》里的少女,還是《墻頭馬上》中的李千金,面對強大的封建制度的壓迫,她們對于自由愛情和婚姻的尋求都是為當時社會不允許的,她們在與命運抗爭。而這種掙脫封建束縛而不得的抗爭正是此劇的悲劇所在。
二、環境導致的悲劇
(一)重視門第觀念的社會環境
從漢代興起至東漢時期大盛的門閥制度,以及自唐代以來盛行的門當戶對的封建士大夫階層的婚姻觀念,都顯示出唐朝對于門第觀念的頑固。而《墻頭馬上》的故事背景就是被安排在唐高宗即位儀鳳三年。
裴少俊的父親裴行儉任職工部尚書,在第一折中,裴尚書就表明自己的兒子“滿腹詩書七步才,綺羅衫袖拂香埃,今生坐享榮華福,不是讀書哪里來”[3],并揚言“只等功成名就,方才娶妻”。正是懷著對兒子的殷切期望,在當發現藏在后花園中的李千金時才憤怒不已,強行讓裴少俊休掉李千金后,迫不及待地對裴少俊道:“你只近日便與我收拾琴劍書箱,上朝求官應舉去”。
由此可見,裴尚書極力想以科舉來實現心中的功成名就,這也正是當時社會中普遍認為的衡量一個人能力的最好標準,而李千金的闖入無疑成為裴少俊科舉路上的牽絆。就像《琵琶記》中蔡公對蔡伯喈的擔心“戀著被窩里恩愛,舍不得離海角天涯”[4](第四出)一樣,這里的裴尚書只有以破壞“小家”的幸福來達到他的政治目的。
通過科舉之路進入上層社會是當時社會里所有封建家長的共同目的,裴尚書認為李裴的結合阻礙了裴少俊的前進之路,即便生兒育女也絕不姑息。所以,裴尚書一口咬定李千金“決是介優酒肆之家”,可見他認為“婚姻是一種政治行為,是一種戒心的聯姻來擴大自己實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利益,而不是個人意愿”[5],這就足以看出他內心根深蒂固的門第觀念,而李千金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追求自由的愛情婚姻,必然會面對重重壓迫和阻撓。
(二)奉行嚴肅禮教的生活環境
古代的大家閨秀一般都是足不出戶,待守閨中。李千金青春年華,卻遲遲不遇心上人,不禁黯然。她雖生性活潑,卻生在官宦之家中不得自由。在禁錮的日子里,李千金只能靠幻想來勾畫自己的愛情,期待著真切熱烈的愛。在“三月初八日,上巳節令,洛陽王孫士女,傾城玩賞”這樣的日子里,裴少俊與張千出來游賞,李千金第一次在墻頭與裴少俊邂逅,便暗自一許芳心,并積極主動地攛掇梅香幫她傳遞簡帖,邀約裴少俊幽會。被嬤嬤發現后,李千金更是挺身極力維護愛情,嬤嬤卻冷語拒絕,并說裴少俊是惡徒,罵梅香是“奴胎”。這時的李千金羞憤不已,頂撞嬤嬤道“我待舍殘生還卻鴛鴦債,也謀成不謀敗”(第二折),極力渴望維護愛情的李千金什么也不怕,甚至說“愛別人可舍了自己”。最后嬤嬤拗不過,便放她與裴少俊私奔。
不管是社會環境還是生活環境,女子想要婚姻自主的愿望根本沒有可能存在的現實基礎,加之封建禮教又時刻在剝奪著青年男女表達愛情的權利,所以李千金在勇敢追求自己愛情婚姻的道路上注定要受到很多磨難。根深蒂固的封建等級觀念和門第觀念正是造成李千金愛情婚姻悲劇的根源。
三、行為選擇的悲劇
(一)春心萌動,決意私奔
在第二折【黃鐘尾】李千金斷然對嬤嬤道:“你道父母年高老邁,那里有女孩兒共爺娘相守到頭白?女孩兒是你十五歲寄居的堂上客。”然后毅然決然跟裴少俊私奔。私奔以后的生活有幸福也有不幸和艱苦。她在裴家的后花園里藏了七年之久,并生育一兒一女,愛情婚姻的甜蜜充滿了她的內心。但同時,卻有著更深的無奈與悲切。
首先,李千金跟裴少俊私奔到洛陽,到裴家以后并沒有被裴少俊領著拜見二老,而是被藏在了后花園中七年之久。在封建禮教那么嚴厲的社會,女子的貞潔與名分是相當被人們重視的,如果說裴少俊真心愛李千金,并且二人生育了兒女,那么為什么不能告訴父母,給李千金一個名分呢。直到事情敗露,裴少俊這七年間沒有任何的表態,真是讓人難以理解。裴少俊不清楚的態度也奠定了后來李千金被趕出裴家門的悲劇命運。
其次,雖然李千金得到了愛情,但是在禮教森嚴的社會不被人認可的地下戀情,想必她也一定有很多難處,正如她自己所說:“數年一枕夢莊蝶,過了些不明白好天良夜。”(第三折【雙調·新水令】)雖然這樣,但相對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辦婚姻來講,她還是不悔于自己的選擇。正是在甜蜜又煎熬的生活中日復一日,內心掙扎的對比無疑給這部劇添了又一悲劇因素。七年中擔驚受怕的生活、思念家人不可得的隱痛以及來自封建禮教無形的壓力,都直指著李千金的悲劇命運。
(二)東窗事發,休棄而歸
在裴尚書無意中得知隱情后,故事的悲劇色彩演繹的更加濃厚。裴尚書質問并責罵李千金,李千金一一給予了激烈的反駁,毫不示弱,然而從始至終,都只是她一個人在“戰斗”,一紙休書便結束了自己的愛情。在這場自由追求者和封建制度的斗爭下,李千金最終敗下陣來。一個女子七年的青春與隱忍換來的不是心上人堅若磐石的愛與支持,而是對禮教的妥協和對自己的拋棄,所有的信念瞬間崩塌。愛人的背棄,應該可以說是李千金愛情中的最大悲哀。
而面對妻子的不懈抗爭和父親嚴厲憤怒的呵斥,裴少俊選擇的是妥協,“少俊是卿相之子,怎好為一婦人,受官司凌辱,情愿寫與休書便了。”在君與臣、父與子的封建社會中和等級森嚴的綱常倫理里,裴少俊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父子之綱一旦混亂,君臣之綱也會大亂。乍一看,裴少俊在重壓之下毫不反抗地接受父親的要求、毫不猶豫地放棄自己的愛情是懦弱的表現。但轉念一想,這只是無奈的選擇。他與李千金都沒有自由選擇的權利。這是對自己命運無奈之舉的悲劇。
四、大團圓下的無奈
裴少俊狀元及第后做了洛陽縣尹,到任后去尋李千金重修舊好,而此時的李千金在歷經了磨難與無情后懂得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她斥責裴少俊當初的懦弱“他那三昧手能修手模,讀五車書會寫休書”(第四折【滿庭芳】)面對裴少俊的封建說教與百般央求,李千金也絲毫沒有原諒的態度。
諷刺的是,當裴尚書得知了李千金是洛陽李總管的女兒時,親自領著夫人、帶著端端和重陽來到李府“牽羊擔酒,一徑的來替你陪話”。明明來意是幫裴少俊領回媳婦,陪話時卻說“誰知道你是李世杰的女兒?我當初也曾議親來,誰知道你暗合姻緣,你可怎生不說你是李世杰的女兒,我卻道你是優人娼女”,兩個“誰知道”便將自己的責任甩的干凈,甚至還有些埋怨李千金不說明自己身份的意思。要知道李千金當時是與裴少俊私奔,沒有“父母之命”也沒有“媒妁之言”,假如李千金說明了身份,裴尚書又會不會因為李家家風不正而悔婚呢,我們不得而知。這里的說辭只是為自己擺脫責任找的借口罷了。而李千金也終因不忍心看著一雙啼哭的兒女而心軟,答應與裴少俊重歸于好。全劇以李裴二人的團圓結束。
即使是團圓,也只是裴家的團聚。再回頭看李家,已是家庭破敗、父母雙亡。在第三折【雙調·新水令】中李千金思念洛陽父母,“想父母關山途路遠,魚雁信音絕。為甚感嘆咨嗟,甚日得離書舍?”七年的時間,李千金盡管如愿以償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由愛情,卻長久失去了親人的關愛。生養自己的父母最終也沒能得到自己女兒的消息,李千金沒能盡孝。這樣的結局還能稱作是喜劇嗎。
說到底,團圓結局的促成還是由于李千金的身世,而不是因為愛情。而李千金最后答應回去的原因,也不是因為愛情,而是出于對自己兒女的想念。如果她執意不原諒,迎來的只能是自己孤苦到老的人生。所以說,團圓結局是李千金經歷磨難痛苦之后,對封建、對現實無奈的妥協,團圓下的無奈更加加深了整部劇的悲劇色彩。
結語:
這部作品的悲劇因素以李千金坎坷的婚姻為主線,她雖然屬于上層社會,但不得自由的婚姻卻如行尸走肉。與《破窯記》中的女主人公劉月娥一樣,她們的愛情婚姻都是遭到了封建禮教的阻礙與破壞。她們的悲劇,也代表了整個封建社會中的女性受壓抑、不得自由的悲劇。除了李千金愛情歷程這條主線外,以裴少俊的猶豫遲疑、李家的家破人亡、裴家上下和嬤嬤等人為代表的固執觀念等,是這部作品中體現著悲劇因素的次要線索。它們從不同方面反映著封建社會中關于禮教、門第觀念帶給人的桎梏。
再縱觀整部作品,雖然是以喜劇的形式表現出來,以李裴二人終得眷屬的團圓結局收尾,但其中卻處處埋藏著悲劇因素。團圓的結局不過是對讀者心靈上的安撫,并非作品本質。仔細想一想,這樣的結局都是由劇中人物不同程度的代價得來的。
注釋:
[1]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二版第三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41頁.
[2]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下卷).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185頁.
[3][元]白樸.《墻頭馬上》.潘莉校校注.長春:長春出版社.2003年版,第40頁.
[4][元]高明著、呂樹坤編.《琵琶記》.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23頁.
[5][德]恩格斯著.《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72頁.
參考文獻:
[1]吳永萍.《試論<墻頭馬上>中李千金形象的悲劇色彩》[J].蘭州:社會縱橫,2006年第6期.
[2]朱金城、朱易安.《國學經典導讀——白居易詩集》[M].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01年版.
[3][元]白樸.《墻頭馬上》.潘莉校校注[M].長春:長春出版社,2003年版.
[4]夏青.《淺析<墻頭馬上>的悲劇意味》[J].石家莊:青春歲月,2013年第14期.
[5]賀瑞婷.《論元雜劇愛情婚姻喜劇中婦女的悲劇命運》[D].呼和浩特:內蒙古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