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思亦
摘 要:屈原負石投汨羅江而死,并非無意義的輕生,而是具有深刻的文化意義的。是他對水之崇敬,對先人之敬重,且受老莊思想的影響的必然結果。所以他的投水是有深刻的文化內涵的,是對自我生命的另一種延續。
關鍵詞:屈原;投水;水崇拜;神圣化;老莊思想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17-0-02
屈原,我國戰國時代的愛國詩人,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里面記載說他因其治國之理想無法實現而“懷石自投汨羅而死”,[1]班固在《離騷贊序》中說:“不忍濁世,自投汨羅”,[2]王逸在《楚辭章句·離騷經章句》的序中也寫道“不忍以清白久居濁世,遂赴汨羅自沉而死”,[3]可見屈原自沉而亡乃是確定的。然而屈原之死是否如班固所言,只是“露才揚己,憤懟沉江”而已?抑或有其特殊意義?
屈原在《離騷》中多次提到帝高陽與彭咸二人,在文中反復強調其先祖高陽之賢德,身為其后人之自豪,在其求索而不得之時他便乘著鳳鳥來到先祖安息之處,表達了其愿與先賢同在的期望。屈原對彭咸的向往之情更是直接,“雖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遺則”;“既莫足與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等句便可窺知一二。根據王逸《楚辭章句》所說:“彭咸,殷賢大夫,諫其君不聽,自投水而死。”觀之帝高陽顓頊,其死而復生,化為魚婦的傳說更是著名,據《山海經》載:“有魚偏枯,名曰魚婦,顓頊死即復蘇。風道北來,天乃大水泉,蛇乃化為魚,是為魚婦。”,[4]《淮南子·禺虢·天文訓》寫道:“北方,水也,其帝顓頊,其佐玄冥,執權而治冬。”[5]故屈原在《離騷》中表達出強烈向往之情的二人都與水有著十分厚重的羈絆,那么屈原自沉而死便有其特殊意義,非班固所言耳。
一、水的神圣性
水這種物質,不論在哪種文明當中都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它有著無可替代的神圣性與必要性。談論水的神圣性我以為有以下三點:
(1)水的存在在人之前
中國古代便有“天一生水”之說,而西方的基督教也認為“水在地球出現之前就存在了(在《創世紀》中有:‘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之語)”。即人類共同認為水絕對是在人出現之前便存在的,它具有無可比擬的地位,是生命的起源。
(2)人生于水中
當我們在母體時,我們都處在羊水中,在整個懷孕過程中,它是維持胎兒生命所不可缺少的重要成分。羊水的成分98%是水,另有少量無機鹽類、有機物荷爾蒙。我們自子宮中孕育開始,便與水密切相連。
米爾恰·伊利亞德在《神圣與世俗》中說道:“水象征著普遍現實的總和,水是fons et origo,即“源動力和起源”,是所有存在可能性的寶庫,水在萬形之前,并支持萬物的創生。”[6]一方面,萬物脫離水,形成自我。另一方面,萬物在水中的浸禮表現了對原初形式的回歸,所以水即象征著死亡又象征著再生,許多宗教的入會儀式都會用水來凈化教徒們,代表告別舊我,重塑新我,水的神圣性可以說是在人們的普遍潛意識中得到認可的。
由此,屈原也對水有著崇敬之情,這是基于人之本能的。
二、屈原自投乃自塑傳奇
在《離騷》中,屈原從開頭便贊頌自己出生“帝高陽之苗裔兮”,不可謂不高;其生辰年月“惟庚寅吾以降”,不可謂不貴;不僅如此“又重之以修能”,并以各種蘭草自喻,表達其高尚之情操。屈原于全文都在書寫著個人的傳奇。由此可觀,屈原本人有種“遺世而獨立”之高傲姿態。其出生的傳奇,地位的傳奇,境遇的傳奇都在《離騷》中描繪出來,且在《離騷》中,屈原也曾暗示過自己若求索不得,便“寧溘死以流亡兮”。而一位將自己一生塑造成傳奇之人,必定其死亡也愿意譜寫出一個傳奇。
為何說屈原自投乃自塑傳奇?我以為屈原模仿彭咸赴死,即是將圣人之行為進行重復抑或復制。圣人即具有神圣化的人物,其所作所為必定具有一定程度的神圣性。將這種行為進行模仿和復制是屈原對其行為的一種致敬,也是將自我擁有神圣性的一種方式。《神圣與世俗》中提到:“這種對神圣范式的真誠的模仿有著兩重的結果:(1)通過對諸神的模仿,人們保持仍然存在于神圣之中,因此也就生活在實在之中;(2)通過對神圣的范式性不斷地再現,世界因之而被神圣化。人們的宗教行為幫助維持了這個世界的神圣性。”
前文所提到的顓頊與彭咸均是于屈原有著深遠影響之人,都具有傳奇性。特別是顓頊,傳說他死而復生,化為魚婦;且統領水神,可謂是半人半神的存在,即是被神圣化之人。屈原在《楚辭》中曾七次提起彭咸其人,并欲步其后塵,將彭咸之命運與自己之命運相關聯,通過對自身修養、品德的頌揚更是將彭咸的質量尤為拔高,故而,彭咸也算得上在屈原心中神圣化之人。在此屈原模仿圣人,具有強烈的宗教意義,宗教徒在模仿神圣性范式時不僅是認為自己是世俗中的人,同時因此種就模仿,自身便帶有神圣性,是另一個超脫的自我。屈原亦然,他將投水赴死認為是一種神圣性的范式,認為回歸于水是其在超凡層面上達到的模式。而這種模式是由其神話來揭示的。即是說屈原將顓頊“執權而治冬”、死而復生化為魚婦,以及彭咸投水而死的事跡作為神話,他們的在其神話中的作為便成為一種神圣性的范式,屈原作為一個“宗教徒”對其進行模仿,那么這種范式于屈原而言便是在超凡層面上的,故這也是其自塑傳奇的一重要部分。
三、屈原死于水受莊子之影響
在屈原的時代,莊子的思想在楚國具有極大的影響,《史記·老子韓申列傳》記載:“楚威王溫莊子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在高正先生的《屈原與郭店楚墓竹書》中說:“屈原與莊周同時而生卒年稍后,其作品中已受到莊子學派思想和當時流行的戰國神仙家學說的影響。”[7]屈原曾兩度出使齊國,故他受老莊思想的影響可能性很大。
《莊子·讓王》[8]篇中就有幾則投水自殺的故事:
(1)舜以天下讓其友石戶之農,石戶之農曰:“卷卷乎后之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為德未至也,于是夫負妻戴,攜子以入海,終身不反。
(2)湯遂與伊尹謀伐桀,克之,以讓卞隨。卞隨辭曰:“伐桀也謀乎我,必以我為賊也……吾不忍數聞也。”乃自投水而死。
以上兩則以儒家認可的“舜”、“湯”兩位明君為背景,代表著明治之世,無論石戶之農還是卞隨都以強烈的態度辭讓,且最終選擇了在水中往生。他們之所以選擇投水而亡,可能是因為“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動善時,天唯不爭,故無尤”[9]而且“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10] 所以,《莊子》中這幾則關于投水避世的記載正是養生避世思想的體現,在對顯示極度不滿的情緒下,投水以追求人格的高潔和天性的不為世俗污染,這是精神世界里的一種超生命的生命延續。
觀屈原之《離騷》,其中有許多是歌頌舜之賢德的詞句,想來屈原對于石戶之農、卞隨等人也有所耳聞,故屈原投水而亡,與莊子的保真養性、永生的觀點有所契合,受其影響大有可能。而且《荀子·非十二子》記載“申徒狄自沉于河,徐衍負石入海”。[11]可見,在先秦時期負水而死是有文化傳統的。
四、結語
屈原入世時滿腔熱血為楚國之興衰存亡而殫精竭慮,但在現實的不斷打擊下,最終自沉汨羅江。這種選擇不僅飽含了對水具有再生之意的敬仰,也有向先賢致敬之情,同時保有自我的驕傲與避世保性的思想,這是高潔質量不受污染的必然選擇。《離騷》辭亂部分:“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這已經將作者最終在楚頃襄王十六年“遠逝”的原因和打算,簡單而概括地向讀者隱約交代了。而這種“遠逝”代表著人格的長生。
本文以《離騷》中作者屈原所反應的人生經歷結合《史記》、《山海經》等記載,分析屈原“懷石自投”的文化內涵,認為這是一種傳奇的塑造,帶有某種宗教意味的神圣性范式模仿,是一種超生命的生命延續,是一種對人長生的追求。
參考文獻:
[1]司馬遷·史記·嶽麓書社·2012.
[2]吳廣平·楚辭全解·嶽麓書社·2008.
[3]洪興祖撰·楚辭補註·中華書局·2014.
[4]劉向、劉歆編定·山海經。鳳凰出版社·2012.
[5]陳廣忠譯注·淮南子·中華書局·2012.
[6]米爾恰·伊利亞德·神聖與世俗·華夏出版社·2001.
[7]高正·屈原與郭店楚墓竹書·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11-3042B·2002.
[8]孫通海譯注·莊子·中華書局·2007.
[9]老子·道德經·嶽麓書社·2011.
[10]老子·老子·中華書局·2006.
[11]荀子·荀子·中華書局·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