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
生活在今天的人們或許不能想象,在五十年前的美國,曾經有幾位醫生因為“為已婚人士提供避孕指導和建議”而被捕。1962年1月2日,康涅狄格州更是認定兩位醫生犯有“教唆他人避孕”的罪行。此案直到3年后,才由聯邦最高法院“平反”。這一判決因動用了憲法第九修正案而被稱為又一次的“法官造法”,成為公民權利發展的關鍵事件。
因“教唆他人避孕”而被認定有罪
因為“提供避孕建議”而被捕的醫生名為格里斯沃爾德(Griswold)。這位醫生是康涅狄格州(以下簡稱康州)計劃生育協會的執行主任。他是耶魯大學醫學院教授,亦是“計劃生育協會”的主任。他和他的同事布克斯頓醫生(同樣為耶魯大學醫學院教授)自1961年起,開始以“計劃生育協會”的名義,為已婚人士提供有關避孕方法的指導和建議,還為婦女進行體檢并開出最佳的避孕器具和藥物,以供她們使用。他們的服務一般是收費的,不過也有一些人獲得免費服務。
兩位醫生的行為在今天看來無可厚非,在當時卻違反了康州的兩條法律規定:一條是1958 年《綜合法典》第53條第2款:“任何人,為避孕而使用藥物、醫療器械或工具的,應被處以不少于50美元的罰款或60天以上1年以下的監禁或同時處以罰款和監禁。”另一條是該法典第54條:“任何人,協助、教唆、勸導、促使、雇傭或命令他人犯罪的,可以像主犯一樣被追訴和懲罰。”據此,1962年1月2日,兩位醫生作為共犯被認定為有罪,各被處以100美元罰款。
當時,美國社會不僅排斥避孕行為,而且大多數州制定了禁止避孕的法律。即使在民權運動時期,仍然有包括康州在內的17個州保留了禁止避孕的法律。因為,根據基督教教義,人類的任何生育控制行為都是一種宗教上的罪惡。而且人們隱隱擔心,使用避孕手段使人們享受安全的性愛,會造成性自由和性混亂,從而動搖傳統家庭結構,破壞社會風氣,并在某種程度上滋長不道德的性行為的發生。因此,一些保守的倫理和宗教人士也激烈反對避孕。
1872年,美國出現了第一個以反對避孕為目標的凈化組織:紐約禁止賣淫協會。該協會的領導人物安東尼·康斯托克(Anthony Comstock)倡導一場“凈化”改革。他到首都華盛頓進行游說,要求國會或聯邦政府通過法律對賣淫或墮落行為進行規范。國會于1873年通過了《康斯托克法案》,該法明確禁止賣淫,反對墮胎,也反對采取避孕手段。1885年,該協會成功說服22個州的立法機關通過了反賣淫法,24個州的立法機關通過法律特別禁止墮胎和避孕行為。
康州的立法正是《康斯托克法案》在該州的落地,也是當時社會觀念的一種體現。不過,當時的康州,人們對于這兩條法律的反感也在逐步升級。1961年的波訴厄爾曼案(Poe v.Ullman)即已挑戰過相似的法規。一位名叫波的婦女,她生育的三個孩子都相繼夭折而痛苦不堪,因此要求醫生幫助她避孕,但是由于前述法律的限制,醫生們拒絕了波的請求,于是波以該法條違憲為由提起訴訟,但最終聯邦最高法院以此案“還未達到要進行憲法裁決的程度”為由駁回了訴訟。
盡管訴訟被駁回,但圍繞波訴厄爾曼案展開的爭論不斷。許多學者和法官提出了不同意見。他們認為,州法將夫妻之間的避孕行為視為犯罪行為是不能接受的。由于州法認定避孕行為是一種犯罪行為,所以州法實際上是允許州執法機關對夫妻之間最親密的隱私行為進行調査、取證和懲罰,這實際上是對個人隱私的不法侵害。人們對于康州這兩條法律的正當性質疑不斷升級,并為次年發生的格里斯沃爾德案做好了鋪墊。
事實上,格里斯沃爾德案可以稱得上是一起“蓄意謀劃”的案件。1940 年代起,康州民權運動人士就極力希望州政府修改或取消前面提到的兩條法律。他們游說州議會,但是,州內的天主教議員頑固而執著地反對,駁回了他們的動議。這一次,康州“計劃生育運動協會”決定以公開違反該州“反避孕法”的方式來引起一場憲法訴訟。協會設立了紐黑文中心,由兩位醫學教授公開向已婚人士提供避孕指導。地方檢察官很快注意到了這家診所,并“不負眾望”地提起起訴。兩位醫生在接受罰款后提出,康州的法律違反了憲法,先是上訴到康州最高法院,在康州最高法院維持原判后,進一步上訴到了聯邦最高法院。就這樣,這場不憚訴諸憲法來保障“避孕權”的戰爭開始了。
應當說,格里斯沃爾德案也只能發生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這個時期是美國社會的轉型期,形形色色的新問題與新矛盾不斷涌現,繼而轉化為對法律的新壓力與新要求。隱私權正是在這樣一種社會與法律背景中應運而生的一項新型法律權利。通過格里斯沃爾德案判決,聯邦最高法院獲得了一個創設和發展權利的機會。在他們看來,新型權利的確認,不僅能夠滿足特定群體對權利的需求,而且有利于消弭社會發展所帶來的新矛盾、新問題,緩和社會發展與法律變化之間的張力——同時,彰顯司法機關在這個飛速轉型的社會中的權威與公正。
“禁止避孕法”是對憲法權利的侵犯
于是,這個案件于1965年3月29日進行辯論,1965年6月7日宣布判決結果。法官們以7:2的表決結果,推翻了康州法院的判決。道格拉斯大法官代表多數派發表了法院意見。首先,他并沒有直接提避孕這回事,而是提出,憲法第三修正案禁止軍隊強占民宅,第四修正案禁止無理扣押和搜查公民人身,第五修正案禁止“強迫自證其罪”,第九修正案還保留了對“未列舉之公民權利”的保護。這些不同的保護條款,均涉及一個重要的事實,即公民的私人生活有權得到無條件的保護。在這個意義上,公民有權隱私地、不告知任何人地安排自己的生活。
由此,道格拉斯大法官點明了本案中起作用的關鍵憲法權利——隱私權。他說:“盡管第一修正案并未明確說明,隱私權應當受到保護,但這一權利對于實現憲法權利的保障具有完全必要的意義。”道格拉斯大法官在此提出了創造性的“伴影”理論:“《權利法案》中的明示權利都存在著不可分離的影子,這些影子是由這些明示權利發散而成,有著同樣的生命和內涵。”比如說,康州以政府干預手段禁止避孕、禁止醫生提供避孕指導,實際構成了“對夫妻之間親密關系的最大限度的破壞”。這種親密關系雖然在憲法中沒有提及或加以明確規定,但是毋庸置疑應當得到憲法的保護。此外,基于憲法修正案第一條言論自由及出版自由的精神,人民還應當有散布并接受關于避孕知識的權利,康州的法律至少在這個意義上構成違憲而無效。
本案的判決書中名句頻出。例如,道格拉斯大法官意味深長地質問道:“我們愿意讓警察搜查已婚者的臥室這樣一個神圣區域嗎?而搜查的目的就是來找出使用避孕工具的痕跡嗎?這種侵犯婚姻關系隱私的想法是令人反感的。我們這里所需要保護的這種隱私權,存在于權利法案誕生之前,甚至比我們的政黨還要早,比我們的學校制度也要早。婚姻意味著榮辱與共,互相忍耐,是一種神圣的親密關系。這種結合改善生活而不是造就生活,是一種生活和諧而不是什么政治信仰,是互相忠誠而不是商業的或社會的項目。這種結合的目的與我們之前的法律意見中所涉及的目的相比,同樣崇高。”
另一位大法官哈蘭也提出,康州禁止避孕的法律,侵犯的是“深深植根于這一國家的歷史和傳統之中、暗含于有序自由概念之內的最高基本價值,并因此從根本上違反了聯邦憲法。”哈蘭大法官在這份判決書中說:“憲法所保障的自由不能僅限于措辭,而是能夠對抗外在強權、干預不當審查的有形之物。”法官們大多認為,康州的禁止避孕法侵犯了“自由”的最基本內涵,即家庭隱私權,因此該法要經受嚴格的司法審查。
在格里斯沃爾德案中,一個最引人爭議之處在于,最高法院首次嘗試利用憲法的第九條修正案的保留權利條款,去保護制憲時并未考慮過的權利。對此,戈德堡大法官在該案的判決書中提出:“憲法起草者們相信,除了前八條修正案特別提到的權利外,還存在有其他不被政府侵犯的基本權利。”亦正是因此,聯邦最高法院再度意識到了自己“造法”的使命:不但被動地適用法律,保護法律明文規定的權利,還應當主動根據時代的變化,不斷擴展憲法保護的權利的范圍。
在格里斯沃爾德案之后,隱私權開始越來越多地通過司法實踐得以在憲法上確立。該案基于婚姻關系,論證已婚夫婦是否服用避孕藥,屬于夫妻之間親密的隱私行為,法律不得介入干涉;而未婚伴侶之間能否采取避孕措施呢?似乎并不明確。于是,1972年,聯邦最髙法院通過埃森斯塔特案(Eisenstadtv.Baird)進一步明確,禁止未婚者使用避孕物的法律也屬于違憲。而在著名的羅伊訴韋德案(Roe v.Wade)中,聯邦最高法院重申了隱私權,表示雖然美國憲法并未明文地保障隱私權,甚至于條文中根本未提及“隱私權”一語,但“隱私權自始至終蘊藏于憲法規定的自由概念和對州行為的限制之中。憲法修正案第九條規定的未明確列舉的憲法權利,其中一定有隱私權的保護,一定有允許人們決定是否懷孕的自由,和一個懷孕婦女決定是否終結其懷孕的自由”。
可以說,經過格里斯沃爾德案和羅伊案,隱私權正式作為一項基本權利“入憲”,并徹底地改變美國人甚至全世界人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并構成了我們今天這個社會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