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朝 潮
池塘里養著什么
⊙ 文 / 朝 潮
朝 潮:浙江諸暨人。十六歲始發表小說,在國企和出版社工作多年,出版有長篇小說、小說集、散文集多種。現居浙江鄉下,兼職謀生。
池塘周圍長滿了蘆葦,外圍是一米左右高的野草,春天時會摻雜開放一些野花,還有幾處自然生長的小樹林。整片荒地沒有規劃過,長什么全憑土地的基因和鳥群糞便中攜帶的種子,植物的種類相對豐富。我兩次試圖穿越這片荒地,都以失敗告終。站在池塘邊上,我傻傻想過:這里面到底養著些什么?
問過我媽。我媽說,這個池塘其實是人工開掘出來的,早先有人在此搞過淡水魚養殖,指望它能發家致富,花了好多精力和財力,還在池塘邊上搭了個臨時草屋。終因缺乏經驗,養的魚大批死去,虧了。養殖戶鎩羽收場之后,池塘就一直空著。
少了個魚塘,多了個池塘。晴天日落時分,池塘內外,別有風華,一片金色晃動的水,蘆葦在余暉的光影里風韻綽約,在城鎮實屬意外之風景。每天站在窗口眺望這片草木異長的自然之地,我會想起一位丹麥人,一位存在主義者。丹麥人叫克爾凱郭爾,駝背跛足,體弱多病,終身未婚。他也經常去一個池塘邊散步。他說,他的靈魂和他的肉體之間是不平衡的。不平衡時,他就點根雪茄當作消遣,在池塘邊發呆。我買不起雪茄。讀他的《非此即彼》時,我常常抽著便宜的香煙,在煙霧中念想一些昂貴的東西,猜想一具行走時不平衡的身體和它的靈魂。靈魂,在我的詞典里也是一個池塘的樣子,水中,岸上,長滿了生命;池塘里養著豐富的躥動生物,是游牧還是遨游,是我操縱它們還是它們操縱我,就難說了。這個靈魂池塘本身也是不平衡的。克爾凱郭爾在靈魂池塘邊,每天研究自己的倒影,研究自己的存在意義。
研究自己是一個悲劇。年輕時我很少審視自己,喜歡批判世界和別人。自我研究總是和年齡有關的,研究也不會有什么成果,就像嘴唇研究一根香煙那樣。香煙有害,思想也不一定健康有益。遵循公共思想家的設置,估計不會有什么收獲,也不可能撫摸到那些神秘或昂貴的東西,就像規劃有序的公共綠化區一樣。這是另一個悲劇。
一片荒蕪之地多出來個池塘,自然是一件值得鼓舞的事。它帶活了整片荒地,形成一處難得的城鎮濕地。雨季時,水從池塘里不斷溢出來,流經低洼處,形成新的小水塘、小水溝。它們又帶活了周邊的樹木和野草;雨季來了又走了,池塘和小水溝是不會走的,它們有時淺、有時滿。有人還在荒地的一個角上種上了幾畝水稻,江南十月底,水稻金黃色,附近的小樹林依然是一片濃綠,再加上附近一家紅墻綠樹圍起來的幼兒園,色彩相當養眼。日落時分,我經常會在五樓的窗口觀望這片自然美景:落霞,波光,蘆葦搖曳,白鷺起落。

⊙ 朱世良·故園系列6
白鷺有好多,它們在池邊、蘆葦叢中覓食,休息,散步。如果有人走進這片濕地,它們就飛身離去。前幾年還沒有看到,兩年前附近某家中型企業搬遷后才有了它們靈動的身影。那家企業在的時候,我都不敢開窗,一開窗就有強烈的異味涌進來,讓我一連打幾個噴嚏。
最近幾年我得了過敏性鼻炎,只要空氣中有刺激性氣味、霧霾天之類,就發作。人身體內部的平衡很復雜,一丁點兒變化就會引起內部動亂,然后生病。活了四十多年,身體在某個節點開始朝著不可逆轉的方向下滑,我已然聽到了不遠處遲暮的鐘聲。夜深人靜時,鐘聲催人老,甚至能聽到體內干裂的聲音,關節會出聲,腰肌會酸痛,心胸會長出一茬茬荒涼的嘩嘩啦啦的茅草。只有靈魂的池塘始終保持著水草肥美的境像。——只是一種自我價值認定,也是保護精神生態的一種存在。
譬如克勞德·莫奈在法國小鎮吉維尼鎮建造的花園池塘。他著名的《睡蓮》就是在這個池塘邊畫的,同題作品畫了兩百多幅。池塘也因此成為畫家的靈魂之地,連同他的畫兒成了重要的藝術遺產。
克爾凱郭爾的池塘不知道還在否,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靈魂池塘還在。可嘆他沒有莫奈這般相對有公眾性,他的著作也沒有很多的讀者,也就沒有人去追溯他的靈魂淵源。克爾凱郭爾的思想被譯介到中國已經一百多年了,最早提到他的人大概是魯迅先生。先生作于一九〇七年的《文化偏執論》中說:“丹麥哲人契開迦爾(即克爾凱郭爾)則憤發疾呼,謂惟發揮個性,為至高之道德,而顧瞻他事,胥無益焉。”可能是文本價值需要,先生沒有提到克爾凱郭爾的哲學核心,希望將來有更多學者去研究一下,克爾凱郭爾的“池塘”里都養了些什么。
我窗前的池塘及其周圍一大片濕地,原本是田野,事實上大半個鎮子以前都是田野。大概三十年前城鎮擴建時,一點點被蠶食了。窗前這片無人理會的濕地,曾在一個電視專題片中,作為點睛畫面出現在片尾,中央電視臺播過。攝制組就是在我家樓頂拍的這組鏡頭。那天我帶他們到樓頂,攝影師看著我說:“最好有個人下去,站在那個池塘邊上。”我沒有理會。攝制組的人就只好自己下去了。贊美這座城鎮的專題片播出來時,我媽剛好在客廳看電視。解說者在片尾這個畫面出現時,說,它將成為這個城鎮的綠色之肺,也為將來發展預留了空間。
我媽當即說,騙人。
這片濕地十多年前就被圈起來了,原本打算長一批高樓大廈,結果因為資金或其他原因,一直沒有長起來,地就荒著,野生植物應運而生,形成了所謂的綠色之肺。自由生長,這也是克爾凱郭爾哲學思想的重要一點,存在主義便是其核心。
這片濕地的三面,原先由兩家中型企業和一家小型企業圍著,還有一些家族作坊式企業;其中一家中型企業已搬遷,另一個中型企業就是我哥的企業,就是我所在的位置。我十多歲時,我哥就開始辦企業。他的企業主要做水凈化處理,現在承擔著附近幾個城鎮的污水處理。先前他的集團公司是生產熱水器和凈水器之類,后來擴大到大型污水處理,現今又在生產空氣凈化器。去年夏天他突發高燒,病毒入侵身體。我去醫院看他時,笑問,下一步會不會開發凈化身體的機器?我哥一臉正經說,我們所做的,都是亡羊補牢。
我在這個小鎮里長大,最近幾年,每年會來這里住上一陣。我離開得太久,在街道上散步極難遇到熟人,多少曾經熟悉的臉容已經謝世,多少似曾相識的臉容冷漠著,迎面而來的全是陌生的臉和不同口音的普通話,超級大鎮的外來人口數量已接近人口總數的二分之一。現在小鎮變成了超級大鎮,差一點成為全國試點新興城市。它的規模早已勝過西部的縣城。在這樣一個有實無名的小城市里,工業化、城市化進程太快,大片大片的農田成了某某城、某某園、某某高新區和住宅小區。一個城鎮里光上市企業就有六七家,城市廣場有好幾處,但是很難找到成片的綠色或金黃。中國城鎮的發展差不多是同一模式,相當于書法中的“奴書”,千城一律。城鎮除了不斷攀高的消費指數和樓層,找不到相應的文化和靈魂。城鎮的靈魂核心,是跟文化品位有關的。譬如泰順的廊橋文化、景德鎮的瓷器文化、蘇州的園林文化……還應該有很多看不到的高貴東西。沒有人會認為財富是靈魂核心。有得必有失,這是另一個平衡問題。
所有的平衡都是暫時的。就拿我眼前的這片濕地來說,它與這座小城的平衡也是暫時的,說不定十年后它就不存在了。
十年前,我從北京回來,在保留祖居的村子里待過一陣子,天天蒔弄門前院子里的十來棵樹和幾十盆花草;十年后我又混在人群中,共人事,謀稻糧。十年前我穿著松散,內心覺得很有尊嚴;十年后我表面上容光煥發,內心里披頭散發。“性從地變,質從物遷。”李時珍說的是植物,人也一樣。
土地的存在理想和人的存在理想,大概是最不可調和的矛盾——主要是價值取向的矛盾。
現在,我每天散步,每天給盆栽加水,也每天給自己補水。植物有水和陽光就能年年青翠,人不行的。人要的東西太多,就像一個四處供需緊張的池塘,永遠填不滿;我不要的東西已經很多了(例如婚姻、車子、房子),還是在漏水。不光我,全世界都在漏水和缺水。童年時常去洗澡的那個池塘,已經干枯了,成了水泥大道;老家門前那個池塘也尸骨不存,遠遠看去是一片新建房。全球水流量最大的亞馬孫河也在不斷縮水。沒有人相信地球會缺水,可它一直在缺,尤其是干凈的水。當地的淺層地下水也不能喝,飲用水大多來自十幾公里外的一個水庫。
一個地名的繁華和尊嚴,不在于得到,在于舍棄。——這是我想象中的城鎮哲學,以及它的平衡存在的一個坐標。克爾凱郭爾沒有研究過這個,但他說:“人的思想很薄脆,像裝飾用的花邊。”花邊思想,總是急于讓別人看到自己的富有和面子;花邊思想不知道,世上最貴的是看不見的東西,那才是人類生存需要敬畏的方面。
克爾凱郭爾走路時的不平衡,會不會成為他尋求靈魂平衡的一種動因呢?這個我沒法確定,現實與精神畢竟是兩個世界;只知道讀他的著作時,我的內心會暫時平衡起來。水的自然狀態是平衡的,只是狀態,所以我們會有一個說法,叫“水平面”。環境專家說的生態平衡,是不存在的;也許可以說相對平衡,是指現象。人也不可能在現實或精神上有平衡感。在尋求平衡的精神道路上,哲學家大多會舍棄別人想要的所有,主要是婚姻方面。婚姻本身就是物欲的重要增長點。很多哲學家終身未婚,克爾凱郭爾也是。哲學家都像我窗前這片無人打理的自然生長地,長的東西太豐富了,也就喪失諸多個人私欲。
物欲是一個人(包括事物)靈魂失衡的重要籌碼。
一個地名的物欲,來源于居住著的人類。只要在跟人打交道,就不會有尊嚴。譬如:幾乎所有的人工養殖都會使用藥物;大棚種菜不用農藥,長不出鮮嫩無蟲害的蔬菜;工業化養雞不喂激素和添加劑,哪來的健康肥美的雞。——這里的“鮮嫩”“健康”是有害物質干預的結果,并給人體帶來不同程度的傷害。這是行業潛規則。淡水魚養殖業的潛規則,是在魚飼料中摻含有呋喃西林、呋喃唑酮的藥物,否則(缺乏科學養殖的前提下)魚的致病、死亡概率極高。那些藥物很難被代謝,會長期存在于魚的體內。呋喃西林及其代謝物對人體有致畸胎、基因突變和癌變的危險,美歐等地早已嚴令禁止在食品工業中使用。如果當初那位養殖戶也啟用“潛規則”,只顧自己的利益去經營這個池塘,就不會有現在這片濕地了。
濕地的樹叢外面,公路和廠區、高樓和商業,這些都沒有妨礙濕地里物種的多樣繁殖和生存。沒有人的過多干預,濕地差不多是原生態的。植物具有人的感知能力,也會選擇臨水而居;在尋求能源、繁殖和避開天敵之類的靈性上,植物有它的天性,也有它的優于人類的進化能力。譬如野生花木利用昆蟲傳粉,它們的繁殖會選擇最合適的傳粉者的到來,才產出花粉。池塘附近的幾株花木,長得特別茂盛,花期也超長。人反而做不到真正的優生優育。
人離土壤越來越遠了。土壤是生命最豐富的來源,它提供的微生物和細菌養活了土壤上的生命,并保障其健康(我懷疑人的病源多樣化跟遠離健康自然的土壤有關)。土壤中有一片水域就更豐富了。有一個池塘,就有草木;有草木就有魚鳥昆蟲……生物鏈上,人不是在最高端,而是在末端。土地、池塘里的生靈,是不需要人類去保護的,倒是人類更需要它們的健康保障。人的終極價值體現,不是把土地不斷開發成洋房、把鳥獸吃遍;人的價值體現,是讓水更干凈、土更肥沃,讓草木更茂盛、牛羊更健康。
每隔一陣,我會去池塘邊看動靜。事實上,除了池面一些細小的浮游生物、蜻蜓之類,其他什么也沒看到。有人去池塘釣過魚,坐等半天,白手而歸;也有幸運點的,最多也就收獲二三尾手指長短的白條魚、油餐條之類。但是用捕撈工具就不一樣了。聽我媽說,公司里的外地員工在池塘和水溝里捕到過好多泥鰍、青石斑、蝦虎魚、汪刺魚,甚至還捕到過鱔魚和鯽魚等。濕地里的田螺特別肥大。
春天里,夜夜聽聞蛙聲如潮;黃昏時,各類鳥雀在樹林草叢間翻飛落巢……這才是美麗鄉鎮應有的景象吧。
現在是二〇一六年的江南夏末秋初,眼前這個廢棄的池塘顯得最為繁華,一片濃綠。臺風來時,街道和花園里人工栽種的大樹被刮倒了不少,這里自然生長的樹叢完好無損。深夜里我常能聽到一種不知名的昆蟲的低鳴,也可能是某種小動物發出的聲音,這類聲音很有親切感。不管池塘里究竟養著什么,起碼它養活了整片濕地,乃至這個城鎮。如那部專題片中所說,它是這個城鎮的肺。池塘內孔里外養著我小時候的蟲鳴和寧靜,養著蘆葦的倒影、月亮的鱗片和夕陽的背影。
起初將一方綠色之地圈起來是欲望,否定了它的自然性,后來順勢說它是城鎮綠色之“肺”,否定之否定。前幾天吃飯時,聽家人說,當地政府打算把這片荒地重新利用起來,規劃建成一個更大的汽車站。又是一個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