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樹木（三題）

周蓬樺

雪地上的狗

陽光下的雪地上，寒氣刺鼻。小畜牲在我眼前奔跑，它總是跑到在我前邊，偶爾也會躥到我的身后。如果它躥到我的身后，那么我就會轉(zhuǎn)過身來，它就又在我的前面了。一句話，我總是在追趕的位置上，嘴里不停地呼出白茫茫的氣息，我像它一樣地喘息，只是不像它一樣把大舌頭伸出來。

我覺得那樣很難看，像吊死鬼。

我頭上的棉帽子是爺爺縫制的，不怎么講究，它抵擋不住肆虐的北風(fēng)。我的兩只耳朵有一只已經(jīng)凍僵了。我的棉襖是沙河鎮(zhèn)上的姥姥做的，袖子和背上已經(jīng)開出了像雪一樣的花朵。我的爺爺看了，并沒有理睬那些花朵，到了冬天，他就躲到蘋果園的小屋里，把木門關(guān)嚴(yán)，偎著奄奄一息的爐火喝瓜干酒。酒肴是一碟咸菜，一碟花生仁。但他的酒量真的不算大，喝到第三盅的時候眼睛就紅了，第五盅過后整個臉紅了，第七或者第八盅時他就會讓屋子里的人出去。

他說：“啊都都都……出去。”

在一旁剝麻的二爺聽了一愣，厲聲責(zé)問：“干啥去?!”

我的爺爺哆哆嗦嗦的手指，指向窗外那片刺眼的雪地：“都都都給我到外邊……啊就涼快涼快去。”

“操你娘!”我的二爺知道他的哥哥又喝醉了，二話不說，從灶膛里抄起一根撥火用的棍子，大罵了一句自己的娘，然后一棍子打了過去。只聽“砰!”地一聲，棍子重重地落下——當(dāng)然，棍子不會落到爺爺?shù)纳眢w上的，棍子總是準(zhǔn)確地落到碟子上，花生仁會四下散開。

花生仁四下散開的一瞬，好像還咯咯地笑。

我坐在炕沿上，翻看著一本名叫《小馬倌》的連環(huán)畫。我知道兩個爺爺又打起來了，唉唉。他們是我的祖輩，性格里像埋下了火種，一點就著。他們讓我的性格里也有了火的元素，這是我長大后才發(fā)現(xiàn)的。它讓我不停地燃燒自己。直到今天，我還時常為某些不公平的事物而悲憤地燃燒啊燒燃。

我知道這種燃燒是無奈的，它只能讓我的靈魂變成一副駭人的骨架。

事情就是這樣的，我的兩個爺爺，因為類似的小磨擦打了一輩子架，從來沒有誰真正贏過，當(dāng)然，也沒有誰真正輸過。

最后，他們不約而同地死去了，兩個人的墳?zāi)箙s又相依得很緊，差不多連到了一起，像兩個擺放在大地上的鴛鴦?wù)眍^，看上去十分和睦。這很好，我想，他們終于和睦了。他們的殉葬品分別是：兩只碗。兩雙筷子。兩個碟子。一壺酒。兩根旱煙袋。

二爺有愛玩撲克牌的嗜好，在我的再三要求下，他的棺材里，比爺爺多了一副撲克牌。

每逢我的兩個爺爺打架的時候，小畜牲就會很懂事地跑過來，顛顛顛地跑過來。是的，顛顛顛。它本來在院子里的麥草里睡覺，聽到屋子里的聲音就跑過來了。它不是來看熱鬧的，它是家庭成員之一。村里人有看熱鬧的壞習(xí)俗：不久前的秋天里，爺爺們在一次打架時的高嗓門被風(fēng)吹到了果園外，一個過路的婦女聽到了，結(jié)果蘋果園圍滿了一大堆看笑話的人。他們把木柵欄拆散，像麻雀一樣探著或大或小的腦袋，最后還偷走了許多青蘋果。事后，面對著滿地狼藉，我爺爺感嘆說：看看。我二爺也感嘆說：看看。

但過不了幾天，他們就又干上了。

這時候，小畜牲跑過來，用它亮閃閃的黑鼻頭嗅我的手，用它柔軟精致的小舌頭舔我的手背，用它潔白的小牙齒，嗚嗚地撕咬我開花的棉襖袖子。它的眼神流露凄楚，可憐巴巴的樣子，美麗的瞳仁里泛著一波藍光。呵，小畜牲長著一對藍眼珠兒，我因此給它取名叫蘭蘭。它嗚嗚地叫著，嘴里發(fā)出童稚的聲音。我放下連環(huán)畫，輕輕摸著它光滑的頭，“噓，蘭蘭。聽話啊，乖……”

它用頭拱我，意思是：讓他們吵吧，我們出去玩會兒。

于是，我們來到了果園外的雪地上，把吵罵聲遠遠地拋在身后。隱隱地，我聽到力氣很大的二爺，把他的矮個子哥哥弄出了沙啞的哭聲。我當(dāng)時想，爺爺?shù)目蘼暡缓寐牐忍m蘭的叫聲差遠了。你看它跑著跑著，在一個地溝旁停下腳，耳朵支楞起來，汪汪汪，地溝里頓時響起一陣悉索，接著箭一般飛出一只野兔，褐色的野兔。

它的叫聲真的很好聽，會把野兔嚇跑，還會把流星從夜空邀請到地上。

中午的陽光照耀著麥田里的雪，我手里拿著一根木條，是專門為蘭蘭準(zhǔn)備的。雪地上，我的影子忽大忽小。

只要我說：來，蘭蘭，親一個!小畜牲就立即轉(zhuǎn)過身，顛顛顛地跑過來，顛、顛、顛。它把潮濕的黑鼻頭湊到我的臉上來，用舌頭舔我的手，把動物特有的腥味留在我的臉上。

蘭蘭原本是我姥姥家養(yǎng)的，它的曾用名叫“花袍”。那年春天，我姥姥家的大黑狗一次生下了六只狗崽，蘭蘭是其中的一個。入秋以后，我舅舅張登印騎著破自行車來給我送棉襖，它偷偷地跟在車后跑來了，來了就不想再回去了。我舅舅說：“這只狗最懂事，你可得好好養(yǎng)。不行的話，你再給我抱回去。”

我說放心吧，它怎么叫“花袍”呢，它身上沒有花呀。嘖嘖，我叫它“蘭蘭”得了，和我們村一個女孩同名。舅舅笑了笑，說，壞啊你，從小就壞。然后就走了。蘭蘭望著我舅舅張登印飛身上車的背影， 汪汪地叫了幾聲。

沙河鎮(zhèn)離我們村有五華里路，說起來不算太短。但路不好走，途中還要經(jīng)過一條淺河，秋水泱泱。我把蘭蘭抱在懷里，它的身上還很潮濕。

這年的臘月二十九，村里人都開始忙著過年了，屋頂上的煙囪里，飄出了陣陣香氣。我們家卻因一小塊生豬肉的失蹤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兩個爺爺互相責(zé)備，差點又一次動手。是的——如果在平時，他們不打一場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而眼下，過節(jié)讓他們都拼命踩剎車似地發(fā)揮了最大限度的克制。

爺爺發(fā)言：“明明放在鍋臺上，一轉(zhuǎn)眼沒了”。

二爺發(fā)言：“我就出去抱了一柴禾，當(dāng)時你在哪里?”

爺爺發(fā)言：“我在撒尿哩，你能不讓我撒尿么。”

二爺發(fā)言：“你一泡尿，把一塊豬肉撒出去了!”

最后，他們停止?fàn)幎耍J(rèn)真分析，懷疑到了蘭蘭頭上。蘭蘭的品行終于得到了一致的認(rèn)定。于是，第二天，當(dāng)我從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我的伙伴不見了。

他們瞞著我對蘭蘭采取了必要的措施：二爺用我的那根木條狠狠地揍了它一頓。然后將它趕出了蘋果園。

就這樣，在大年三十，我的蘭蘭走了，踩著茫茫積雪。

所有的樹木

說真的，我喜歡所有的樹木。不管是小葉桉還是木芙蓉。在我看來，如果大地上失去了樹木，就等于一個人失去了愛情。彌漫凄涼的大地會是另一番景象，如一眼井沒了泉水，更像個一輩子沒人愛的老單漢，孤獨地住在一幢茅草屋里。

你說的這兩種樹，我不怎么熟悉。但我知道，它們肯定早已在某個幽暗的小徑庇護過我，并且記住了我當(dāng)時在心里想些什么，哪怕是一絲微妙的心跳乃至呼吸，都被年輪記錄。——我是一個喜歡自言自語的人，這是因為平日里能對話的人很少。或者有些人不值得我去跟他說什么。

好多人看上去衣冠楚楚，一副很有教養(yǎng)的樣子，其實內(nèi)心隱藏不住什么。他甚至壓根容納不了一個人的傾訴。僅僅為了要逗別人笑笑，或者證明自己的小聰明，就不惜添油加醋，一轉(zhuǎn)眼把你出賣。他沒有意識到他出賣了一位朋友的信賴，這都怪他內(nèi)心的容量太淺。風(fēng)一吹來，把僅存的一滴水吹干。

我覺得我有許多很好的想法，來不及實現(xiàn)，就斷送在了這樣的一陣風(fēng)里。

一些圍繞在你身邊的什么緋聞，源自那個可恥的出賣。它們大多經(jīng)不起推敲，不著邊際，但卻深深地傷害了你。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陷入這樣的苦惱里：對人性失去了起碼的信心。打那以后，我變成了一個自言自語的人。二十歲那年的冬天，一次情感的叛變再次降臨。當(dāng)時我還沒有修整好自己的內(nèi)心城堡，我的品格質(zhì)地遠不如現(xiàn)在堅硬。在迎面襲來的陣陣寒冷里，孤苦無助，只能一個人把自己的心靈悄悄收藏好，把一粒秘密的種子暖熱又變涼。一輪蒼白的冷月浮上夜空，照耀著身邊一片積雪的荒野，那一個個靜立的麥垛，沒有一點表情。

當(dāng)我注視四周，沒有看到一棵樹，委屈的淚水一次次在眼睛旋轉(zhuǎn)。

“不能落下來啊，”我想。“這恥辱的火焰。”

那個雪夜，我在不見人煙的荒野上走了幾十里路，腳下咯吱咯吱的聲音在耳畔響著。一直遇到了一棵樹，懸著的一顆心才稍稍平靜。我走近它，發(fā)現(xiàn)是一株孤零零的白楊。這讓我倍感親切，想起小時候，在魯西平原，爺爺在美麗的秋光中伐倒一株高大的白楊，雪亮的斧頭劈開軀干，打制溫暖的家具。

我們家的衣柜，是用木頭做的，我們家的柵門，也是用木頭做的，它擋住了陌生的叫門。

是的，所有的樹木在大地上，大多時間是沉默的，當(dāng)你殘忍地劈開它的身體，也一聲不吭，像一個永不背叛的勇士。

而人只會看到眼前的一點點路。

當(dāng)我的生活里出現(xiàn)了一位莫逆至交，我總是在私下里，把他與一棵樹作反復(fù)的比較。有時會忍不住發(fā)出贊嘆：嗯，簡直像極了。

我相信樹有這種能力，它能在人經(jīng)過的時候記住你。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過后，當(dāng)你再次經(jīng)過它的時候，你聽到春風(fēng)把樹葉吹得嘩嘩作響，其實那是樹與樹在竊竊私語：瞧，那個曾經(jīng)狂妄自大的家伙又來啦。他怎么變成這副樣子了呢。

話音未落，從林蔭里閃出了你：一個行動遲緩、手柱拐杖的老人。

樹馬上就沉默了，它怕你誤解了它卻傷害了你自己。

我想，人可以活得像某某動物，卻永遠做不到像一棵樹那樣。拔地而起。瑟瑟有聲。頂天立地。坦坦蕩蕩。一生純粹。

有時候，在這個廣大的世界上，人更像是一根躺倒在月光下的枯木。那是一株失敗的樹，顯得那么可憐。

鳥巢

當(dāng)疾風(fēng)來臨，我看到樹干在風(fēng)中搖晃，枝條像受驚的孔雀，羽翎收縮。那一刻，鳥巢承受了巨大的考驗。待疾風(fēng)稍有收斂，大顆大顆的雨點卻砸了下來，使整個世界都沉浸在一片騷動的汪洋之中：羊群亂作一團，葉子劈叭爆響，塵土高揚。鄉(xiāng)道上飛奔著一輛木輪車。

而在鳥巢中，卻有另一幅動人的景像出現(xiàn)了：母鳥張開它的鳥翼，緊緊護衛(wèi)著雛鳥。它毫無遮攔，獻出它的全部。

其實，母鳥的翅膀不大，根本抵擋不了肆虐的風(fēng)雨。嗷嗷待哺的雛鳥意識不到這些，它們依然張開的嘴巴，像盛開的金黃花朵。

暴雨過后，地面被雨水沖洗得干干凈凈，連平時看不見的蟻穴都清晰可辨；路邊的池塘里，響著嘩嘩的水聲。這時候，至少有三股溪流從不同的方向趕來，注入池塘。

塘邊的樹垂下頭來，它擁有一頭潮濕的亂發(fā)。原本隱藏在枝葉間的鳥巢暴露出來，樹下落滿了被雨淋濕的草莖，夾雜著幾根散亂的羽毛。

我常常到樹下?lián)焓傍B蛋。麻雀產(chǎn)下的蛋只有拇指肚大小，與鵪鶉蛋相似。當(dāng)整個鳥巢被風(fēng)掀翻，它們落到地上，碎成一汪蛋黃。而完整的鳥蛋，花色的蛋殼被螞蟻啄空。

我把撿拾到的鳥蛋拿回家去，放到雞窩里孵化。有一次居然成功了，遺憾的是，五只完好的鳥蛋只有一只變成了麻雀。

那只瘦小的麻雀被我養(yǎng)在了籠子里，和一只蟈蟈為伴。但它一直很不開心，整天蔫蔫地睡覺。而且長到很大了也不會叫，經(jīng)我爺爺診斷，是一只啞巴鳥。

我對它呵護備至。后來把它帶到了城里，它大概不適應(yīng)城市的空氣，不到三天就死掉了，嘴角上吐出一絲血，是一點點咽氣的，我目睹了一只麻雀死亡的全過程。后來我想，這是一只啞巴鳥，還是一只苦命的鳥。

上帝僅僅給了它一雙小小的翅膀，而它卻被囚禁起來，把短短的一生交給了鳥籠。

有些鳥巢是筑在草叢里的。在我生活的地方，離城十公里外有個闊大的草場，大片的萱草上結(jié)著茸茸的穗子。某年深秋，我和妻子到草地上去采風(fēng)，在一叢枯黃的深草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制作精美的鳥巢。是的，世上最好的工匠也難以制作出一只那樣的鳥巢，它真是精美到家了：圓的精確度只能用圓規(guī)工具才能達到，最外面的一層是粗糙的樹枝，甚至有幾塊樹皮。而最里面的一層卻是細細的、發(fā)絲般柔軟的絨草。用手觸摸，能感到它的舒適的溫暖。

我們當(dāng)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想這一定是由一只或者一對細心的鳥，做出了這么好的巢穴。

它們搬遷到哪里去了?我小心翼翼，想把它從草叢里取出來，取了半天竟沒有取下。原來，它們對可能出現(xiàn)的破壞早已料到，設(shè)置了防御。不然的話，一陣風(fēng)就能鳥巢連根撥起，吹上天空。

事后，我記下了那個鳥巢的大體方位，在我的筆記簿上，至今留有一行這樣的記載：

“電桿上有T字形，西有石堆。北十米開外的深草，一株矮桑，其下有巢。”

五年前的冬天，當(dāng)時我正在寫一部長篇，在一場鵝毛大雪后返回闊別十五年的故鄉(xiāng)。車子接近村莊的瞬間，率先映入眼簾的是屋舍之上，大片黑黝黝的樹影。葉子已經(jīng)落得精光，但樹杈上的鳥巢卻多得數(shù)不過來，一個比一個大。它們形成了當(dāng)代鄉(xiāng)村生活獨特的景觀。

而我親愛的爺爺?shù)膲災(zāi)梗瑓s永遠消失于一片積雪和麥田里了，再難覓蹤。那一天，我只好把一瓶準(zhǔn)備好的燒酒祭奠給村東頭的田野，把一根點燃的香煙插入了雪中。

我的耳邊，傳來一波一波的鳥鳴，它讓我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