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劍波 毛帥梅
摘要:自古以來,語言與思維的關系,一直是哲學家們所關注的問題。作為現代語言學之父并日益為人們認可為語言哲學家的索緒爾對此亦有深刻、獨特的見解。索緒爾認為,思維是符號化的思想,是人類心智活動對客觀世界的主觀認識;語言和思維密不可分,原本沒有定型的、混沌的思想在分解時不得不明確起來是語言對思想所起的獨特作用,思維能將理性的秩序和規則引入原本內在混亂的語言之中。語言與客觀世界間接相連,但是在社會性、心理性、時間性、任意性的作用下,處于系統之中的語言與客觀世界的關系被懸置了起來,被消解了;同時,這些因素是相互作用并統轄于任意性之下的。索緒爾關于語言與客觀世界關系的觀點是在傳承西方語言哲學思想傳統及對其超越的基礎上形成的。
關鍵詞:索緒爾;語言與思維;關系;客觀世界;消解
前言
自古以來,語言與思維的關系,一直是哲學家們所關注的問題,如蘇格拉底對赫莫吉尼斯的個人語言觀點的批駁表明,“古希臘哲學家還沒有把名稱和名稱所指的事物嚴格區分開來”。亞里士多德考察了語言與世界的關系,認為二者是通過兩個過程得以實現的:在自然、普遍的過程中通過感知將現實世界同我們對現實世界所形成的心理表征連接起來;規約的、特殊的過程將心理表征同語言連接起來。
隨著學科的不斷分化,語言與思維的關系也成為了語言學、心理學、人類學、邏輯學、認知科學等關注的一個重大問題。作為現代語言學之父的索緒爾對此有何見解?對此,國內外學者主要有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索緒爾的理論使語言和思維的關系問題更加復雜,或者說這一問題根本就不在索緒爾的研究題旨之列。前蘇聯的契柯巴瓦(1980)明確批評索緒爾“關于語言符號就其本質說是心理的這種論點,無助于對語言和思維的相互關系問題的理解,反而使問題的實質更加模糊了”,“對于理解問題的實質并沒有什么幫助”。
另一種觀點認為索緒爾對此有一些論述,韋斯特對比分析了索緒爾在《普通語言學教程》與奧格登和瑞查茨在《意義之意義》中所闡述的語言、思維和現實三者之間的關系的異同。在國內,劉潤清、張紹杰在文中多處提到了索緒爾的語言思維觀,如“索緒爾的觀點基于他對語言和思維關系的分析”,“他認為,語言在人類認識世界的過程中起著重要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語言可促進思維結構的形成”。謝少萬(2006)認為,“作為結構主義語言學的一代宗師,索緒爾不可能不注意到語言與思維的緊密關系”。
在語言符號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問題上,人們大多批評索緒爾取消了二者的關系。如屠友祥認為“索緒爾不探究詞與物的指稱關系”,“排除客觀現實、外在事物在語言符號學中的存在”,這是因為“索緒爾以言說者的意識為出發點看待問題導致的結果”。張紹杰認為索緒爾否認了客觀世界的存在,把語言系統看作是一個“自治”的形式系統,是一個唯心主義者,這是對索緒爾的誤解。因此,張紹杰闡述了索緒爾關于語言與現實的關系:“語言符號與現實沒有直接的關系”;“語言是思維的工具,幫助大腦對事物進行分類,具有建構意義的功能”。然而,客觀世界是如何在語言系統中消弭的,對此人們鮮有討論。本文擬在前人的基礎上專題論述索緒爾語言與思維的關系以及客觀世界如何在語言中被消解的。
一、語言思維觀
1.語言與思維的關系
索緒爾對語言與思維關系的看法主要包括兩點:語言和思維密不可分;語言和思維相互作用。
(1)思維即人類心智活動對客觀世界的主觀認識
首先,索緒爾心中的思維即概念化后的思想。思想可以分為思想1和思想2。思想1是前符號階段的,是一團沒有定型的、模糊不清的渾然之物,沒有必然劃定的界限。就其本質來說,思想1是混沌的。而思想2是符號化的結果,是在符號的作用下不得不明確和清晰的概念,即概念化后的思想,也就是索緒爾所謂的所指。
其次,索緒爾的思維本質上是人類對客觀世界的主觀認識。索緒爾解釋了思想的形成過程,他認為,“從心理的角度看,思想離開了詞的表達,只是一團沒有定型的、模糊不清的渾然之物。哲學家和語言學家常一致承認,沒有符號的幫助,我們就沒法清楚地、堅定地區分兩個觀念。思想本身好象一團星云,其中沒有必然劃定的界限。預先確定的觀念是沒有的。在語言出現之前,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痹谒骶w爾看來,人們對客觀世界進行切分之前,客觀世界以沒有名稱、連續體的狀態存在,即與思想相比,被認識的客觀世界是產生在前的。當人們對客觀世界有了一定的認識,但還沒有與能指結合成一個有機的整體時,這些認識都是不清晰的、模糊的。既然這些認識是沒有定型的、沒有必然劃定的界限,那么它們就未必能反映客觀事物的本質屬性。既然這種認識不決定于事物的本質,不直接指稱對象,而取決于各概念之間的連帶關系,更重要的是取決于不同社會的人以任意的方式對客觀世界進行的概念化,因而,這種認識帶有明顯的主觀性。這是索緒爾語言思維觀的要義。
第三,索緒爾的思維也是人類一種重要的心智活動。這一點我們將在語言和思維的相互作用中進行討論。
(2)語言和思維密不可分
索緒爾認為,語言符號包含兩面,即能指/音響形象和所指/概念,同時他還強調了二者的不可分性或曰整體性。他說,“語言符號是一個兩面的心理實體,……這兩個要素是緊密相連而且彼此呼應的”。索緒爾反對將語言符號的兩面比之于由身軀和靈魂構成的人,因為“這種比較是難以令人滿意的。比較正確的是把它比作化學中的化合物,例如水。水是氫和氧的結合;分開來考慮,每個要素都沒有任何水的特性”。索緒爾的另一個比方是將二者比作一張紙,“思想是一面,聲音是另一面。正如我們不能用剪刀剪開紙的一面而不剪開另一面一樣,也不能在語言中將聲音從思想中或思想從聲音中分離開來。如果出于理論的目的把它們分開的話,我們將進人心理學的或者純語音學的領域,而不是語言的領域”。
索緒爾在兩種不同的意義上使用“符號”。其一是將符號理解為能指和所指的結合;其二是將其理解為與思想的對立面——語言,即音響形象(能指)與語言符號對應,概念(所指)與思維對應。岑麒祥和葉蜚聲在高名凱中譯本的校注中指出,“德·索緒爾在這期講課里(1911年5月至7月),常把‘觀念和‘符號以及‘所指和‘能指這些術語交替使用,不加區別”。哈里斯對此也進行了說明。因此,索緒爾關于能指和所指密不可分的論述其實就是在闡述語言與思維的整體性。
此外,索緒爾還論述二者分離的后果,即假如思想離開了語言的表達,人們就無法清楚地區分兩個觀念。由此可見,語言與思維是互為一體、密不可分的。
誠然,上述兩種對符號的不同使用造成了一些誤解。如雅克布森批評了索緒爾的語言思維觀,認為,“思維必不可少的不是要用字詞表達,而是要用任何一種符號來表達,比如代數公式或其他表意符號”。其觀點得到了杰肯道夫的回應,認為,思維完全是與語言分離的心理現象,思維可以不依賴語言。兩位學者的反駁有一定的道理,但卻沒有區分不同的思維。王德春指出,思維可分為形象思維和抽象思維。抽象思維是以概念、判斷、推理的形式反映現實的,自然不可能脫離語言。盡管形象思維通過色彩、線條、聲音等表現形象,但只有通過語言其思維內容才可能客觀化,因此,本質上思維和語言是密不可分的。而索緒爾所謂的思維是指符號化、概念化的思維,是抽象思維,其載體是語言,二者密不可分。
(3)語言和思維的相互作用
楊茂勛認為,“索緒爾在語言研究中,相當徹底地、成功地使用了辯證法”。這種辯證法思想也體現在他的語言和思維關系之中。
首先,語言促進思想的清晰。索緒爾說,“語言對思想所起的獨特作用不是為了表達觀念而創造一種物質的聲音手段,而是作為思想和聲音的媒介,使它們的結合必然導致各單位間彼此劃清界限。思想按其本質來說是混沌的,它在分解時不得不明確起來”。這是一個思維符號化、概念化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語言和思維結合,使原本模糊、混沌的思想1最終定格為清晰的思想2。因此,約瑟夫假設道,“如果我們能夠生成和理解一口氣發出的一段表達意義復雜、模糊、整體性的、星云般的思想的聲音,那么就沒有必要使思想具有可分析性”。正是語言和思想的結合使得彼此清晰起來,成為可分析的要素。
與此同時,心智(思維)能將秩序和規則引入原本內在混亂的語言之中。這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方面,思想促進能指的劃定。與思想相比,語言(能指)也是同樣漂浮不定,不是預先所劃定的實體?!奥曇魧嵸|并不更為固定,更為堅實;它不是一個模型,思想非配合它的形式不可,而是一種可塑的物質,本身又可以分成不同的部分,為思想提供所需要的能指?!敝挥信c思想相結合,聲音才會改變其模糊不清的本質,確定其劃定的界限。這里要補充說明的一點是,與思想結合前的聲音具有物理屬性,但不是語言學研究的對象。只有與思想結合,相互界定并與其他的聲音構成對立、進入系統后才是語言學研究的對象,但這時的思想是思想2(概念),聲音是音響形象,二者都具有心理性。
另一方面,思想和聲音的結合能幫助確立語言的單位。胡劍波在論述索緒爾的語言單位觀時指出,“語言單位是音義結合的”,即語言單位是一種由兩項要素聯合構成的雙重的東西。這兩項要素就是能指和所指。這一觀點是在批駁分類命名主義的基礎上提出來的。分類命名主義“這種天真的看法卻可以使我們接近真理,它向我們表明語言單位是一種由兩項要素聯合構成的雙重的東西”。分類命名主義的看法是語言單位由事物和名稱構成,而在索緒爾看來,語言單位是由能指和所指構成的。因此,索緒爾說,“‘思想一聲音就隱含著區分,語言是在這兩個無定形的渾然之物間形成時制定它的單位的”。
第三,思維的作用還體現在符號之間的相互關系。韋斯特認為這一作用意義更加重大。在索緒爾的語言系統中,語言的要素之間存在兩種關系和差別,每一種都產生一種價值,這就是索緒爾所謂的“句段關系”和“聯想關系”。它們與兩種不同形式的心理活動相對應。在句段關系中,語言單位在序列上聯結起來,該序列中的每一個要素依據其與其他要素的關系以及與該序列整體的關系獲得其價值;在聯想關系中,各有某種共同點的要素在人們的大腦里聯結起來,依據其可被替代的要素而獲得價值。這兩種關系都是人們心智活動的產品和體現。
2.語言與客觀世界的關系
在語言符號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問題上,人們對索緒爾有一些誤解。誠然,這種誤解有一定的依據,如索緒爾過度強調語言符號是由抽象的概念和音響形象構成的兩面心理實體,而沒有專門或者說“沒有詳細闡述語言與現實的關系”,但仔細研讀后,我們會發現索緒爾對于二者關系的觀點主要體現如下。
(1)能指與聲音的關系
客觀世界是物質的、可以感知的世界,是非意識、觀念的存在,是人的意識活動之外的一切物質運動的總和。能指是聲音的心理印跡,而“聲音是一種物質要素”,因此,能指具有一定的物理屬性,但聲音“本身不可能屬于語言”,只是“語言所使用的材料”。盡管能指“在實質上不是聲音的,而是無形的——不是由它的物質,而是由它的音響形象和其他任何音響形象的差別所構成的”,但是它與物質的聲音的聯系是不容否定的。能指是在聲音基礎上的抽象,是在系統中與其他音響形象的對立而獲取價值從而確立其實體地位的。索緒爾以日內瓦一巴黎的快車、被拆毀后重建的街道以及象棋的卒子為正例,以一件被人偷走后來又找到的衣服為反例說明了能指與客觀世界的關系。盡管在物質上那條舊街道可能已經不復存在,但它依然被視為同一條街,“因為它所構成的實體并不純粹是物質上的”,“只有當它披上自己的價值,并與這價值結為一體,才成為現實的和具體的要素”。索緒爾特別強調道,“然而實體不是抽象的,街道或快車離開了物質的實體都無從設想”。
(2)所指與客觀世界的關系
如前所述,所指(思想)是人們對客觀現實的認識,它不直接指向對象,也不取決于事物的本質屬性。索緒爾認為,“符號的重要特點是,與所指物沒有任何可見的聯系,所以在以后的演變中不再依賴于這所指物,哪怕是間接地依賴”。在此索緒爾強調了所指即思想不指向客觀世界,“而是涵蓋成類事物的‘概念”,正是語言的心理和社會屬性“將語言與語言外的人和事物、現象區別開來,從而為語言行使各種功能并且同人密切聯系提供了可能”。江怡指出了索緒爾的所指與弗雷格的所指一脈相承的關系,認為,“弗雷格的所指并不是一個對象的存在,而是一個對象映射在我們認識活動當中所形成的那個概念,……索緒爾的所指也并不是這個對象”。
索緒爾關注的不是語言如何表征世界,他甚至認為哲學家在此問題上是錯誤的,因為他們把語言看作是簡單的命名。諾曼德依據索緒爾的思想指出了語言物質性的后果,“事實上,如果語言的性質是理性的或者自然的,如果沒一個符號都確定地與其所表征物相連,那么在不擾亂其說話者的情況下語言不斷轉移就不可能發生。此外,當項目消失或不存在表征新事物的項目時,語言按照合適其模式無意識地重組的現象也就不可能發生”。能指是抽象的、心理的,所指也是如此。二者與客觀世界沒有直接的聯系,因此,由抽象的概念和音響形象構成的兩面的心理實體——語言符號也自然與客觀世界沒有直接的聯系。對此,索緒爾還以語法現象為例闡述了抽象實體和具體實體的關系。他說:“抽象實在物,最后分析起來,總是以具體實在物為基礎的。沒有一系列物質要素做底層,任何語法抽象都是不可能的,最后總還是要回到這些要素上來。”對此,楊茂勛(1986)批駁道,“索緒爾這樣偏頗地看問題,不但不易為人所接受,反而會使人誤認為傳統語言學只承認語言的語音與語義實體比索緒爾只承認語言的純粹結構更為合理一些。實則這兩種看法都違背事實,相當片面,很不正確”。并指責“索緒爾使用的主要是唯心的辯證法”,這一誤解產生于其未能對索緒爾整體思想體系的把握。其實,索緒爾是將客觀世界與語言連接起來,并在一個更抽象、更辯證、更普遍聯系的層次上將其消解。下面我們對此展開討論。
二、語言與客觀世界關系的消解
盡管語言與客觀世界有一定的關聯,但是在社會性、心理性、時間性、任意性的作用下,處于系統之中的語言與客觀世界的關系被懸置了起來,被消解了。
1.語言社會性的消解作用
語言具有社會性??ɡ照J為,索緒爾語言學理論中一條非常重要的原則就是,“分析語言就是分析社會現象”。社會性是語言的本質屬性之一。索緒爾強調,“在任何時候,同表面上看起來相反,語言都離不開社會事實而存在,因為它是一種符號現象。它的社會性質就是它的內在的特性之一”。
語言的社會性使人們以不同的方式對客觀世界進行切分,由此呈現出文化差異。索緒爾的語言學中社會因素包括:風俗習慣、歷史事件、各種制度以及地理現象等。申小龍指出,“索緒爾認為重大的歷史事件,尤其是民族之間的征服事件,會在語言上留下深深的印記,因為異族的征服總是帶來語言的‘移植,使大量的外來詞和句法進入被征服民族的語言”。這些要素對語言的影響顯而易見。然而,這些外部要素要進入系統必須得到集體的認可,這充滿了偶然性。在《普通語言學教程》的第一編的二、三章中,索緒爾以人造語言——世界語的演變、盎格魯·撒克遜語和古斯拉夫語中復數的演化以及法語中重音的演化為例說明了語言狀態的偶然性;在第三編的二至六章中,又以更多的事例更詳細地論述了語言變化的偶然性。與此同時,不同民族的地理現象(生活環境)和社會歷史因素自然難以雷同,因此,其語言中名稱和事物的一一對應或者說合理性的對應簡直難以想象。
2.語言心理性的消解作用
語言具有心理性。索緒爾強調,“語言符號連結的不是事物和名稱,而是概念和音響形象”。在語言這個符號系統里,“符號的兩個部分都是心理的”。音響形象(能指)“不是物質的聲音,純粹物理的東西,而是這聲音的心理印跡”。索緒爾以人們的言語活動為例說明了能指的這種心理屬性,即我們可以在不移動嘴唇或舌頭的情況下自言自語或默誦一首詩。正是由于這一屬性,索緒爾建議我們避免說詞是由語音(speech sound)構成的,因為使用語音這一術語容易使人聯想到發音器官的活動,進而產生誤解,以為能指主要具有物理的屬性,因此,索緒爾認為如果使用“聲音”和“音節”就可以避免這種誤會。
所指也是心理的,它不是傳統哲學認識論中所認為的關于事物的合理性的概念,而是索緒爾所謂的“意識事實”的概念。所指比能指更抽象。對此,席伯特首先批駁了對二元對立的簡單化理解:如此“對立的兩個要素被假定處在同一個抽象的層面”。他認為,兩者不在同一個層面,“概念不像音響形象那樣同發聲和聽覺感知的身體過程相聯系。在這層意義上,概念比音響形象更‘抽象”。
語言的社會心理性使語言超越理性的原則。索緒爾認為,“沒有其他一種慣例無時無刻不涉及所有的個人,也沒有其他一種慣例對所有的人如此開放,以至每個人都參與其中,并對其施加自然的影響”。也就是說,社會中的人都會對語言產生影響,這也是索緒爾為何將語言學置于社會心理學之下的原因。但是,“集體心理并不依靠純粹邏輯的材料進行活動,我們必須考慮到人與人的實際關系中使理性屈服的一切因素”。在社會集體心理缺乏理性的情況下,語言對客觀世界的表征自然缺乏可論證性。即使像類比這么理據性很強的社會心理活動,“我們不能預言一個模型的模仿會擴展到什么地步,或者什么樣的類型會引起大家模仿”。
3.語言時間性的消解作用
語言會隨著時間的進程而發生改變。在索緒爾的語言學理論中,歷時是一個重要的概念,“語言學在這里遇到了它的第二條分叉路”。普通符號學的一個原則就是“符號在時間上的連續性與在時間上的變化相連”。
所指和能指關系的轉移消解了語言符號與事物的聯系。在時間作用下的語言系統的變化不是整體性的變化,而是通過要素的改變來實現系統的變化。索緒爾指出,要素的這種變化不是指能指所受到的語音變化,也不是指所指的概念在意義上的變化,而是指所指和能指關系的轉移。卡勒假設道,“如果語言是一套名稱以表達獨立存在的概念,那么在語言的歷史演變中概念就應該保持穩定”,但是“某一音序可以與一個不同的概念相連”,“語言不是分類命名集,因此語言的所指也不是預先存在的概念,而是隨著語言狀態的改變成為可以演變的暫時的概念”。即便是能指和所指與外部世界有一定的聯系,那么在時間的作用下,隨著所指和能指關系的轉移,語言符號與事物的聯系也就蕩然無存了。
時間對語言與客觀世界關系的消解還體現在語言變化的偶然性。索緒爾在多處論述了語言變化的偶然性。索氏認為,“一個狀態總帶有偶然的性質”,這在宏觀上闡明了要素的變化與系統可能產生的后果沒有任何內在的聯系。此外,索緒爾在134-136頁所闡述的語義、句法、形態以及語音變化的偶然性是微觀層面的體現。如法語的poutre“母馬”獲得了“木材、椽子”的意義和法語中幾乎所有的古代主格形式的消失,“只不過是記錄在一種語言的歷史里的所有偶然事件中的一件”,都是在“自己的秩序中構成一個孤立的歷史事件”。即使語言與客觀世界之間有必然的聯系,那么在語言變化偶然性規律的作用下,這些聯系也必定被打亂,形成一種任意的關系。
4.語言系統性的消解作用
語言具有系統性。索緒爾將語言學歸屬于符號學,認為“語言是一種表達觀念的符號系統”。高名凱認為,“德·索緒爾不但正確地把語言看成是符號,并且正確地把它看成是一個系統。德·索緒爾的語言系統的學說,是使二十世紀語言學不同于十九世紀語言學的基石之一”。
語言系統的構成消解了語言與客觀世界的關系。索緒爾認為,語言系統是由對立而形成的差別構成。他說,“語言系統是一系列聲音差別和一系列觀念差別的結合,但是把一定數目的音響符號和同樣多的思想片段相配合就會產生一個價值系統”。從音響形象看,“在詞里,重要的不是聲音本身,而是使這個詞區別于其他一切詞的聲音上的差別,因為帶有意義的正是這些差別”。從概念(思想)方面看,觀念“是由體系發出的價值……它們不是積極地由它們的內容,而是消極地由它們跟體系中其他要素的關系決定的。它們的最確切的特征是:它們不是別的東西”。如果簡單地把語言符號看作是一定聲音和一定概念的結合,則是一個很大的錯覺。對此,諾曼德假設道,即使法語的moron和英語的muttom“指稱現實世界的同一成分,這正是哲學家們所說的一個詞的意義,也并不意味著它們在翻譯時可以簡單地互換”。因為在英語中,除了muaon之外還有另外一個要素sheep,而法語中的兩種情形都用mouton,因此,作為系統而存在的語言引發概念的差別和聲音的差別,而這種差別不是由語言所使用的資料間的差別,而是由系統所引發的功能差別,語言與客觀世界的關系由此而被懸置起來。這也正是王寅所論述的那樣,索緒爾“首倡‘關門打語言之策略,聚焦于內部要素關系研究”。
語言系統的運行消解了語言與客觀世界的關系。高名凱在解讀索氏的理論時認為,“歷時語言學沒有自己的目的,它是為共時語言學服務的”。也就是說,語言的變化首先由個人引發,“是個人的意志和智能的行為”,這一行為必須遵守社會習慣,并“由于集體的同意而得到認可”,在時間的作用下,幸存下來并成為語言的實質成分(elements of linguistic substance),它可能影響到語言系統的改變,但能否成為語言形式成分(elements of linguistic fonll)由系統決定,即新的系統賦予它新的形式角色,獲得了新的價值。例如,借詞進入系統后,“就不算是借詞了,它會跟任何土生土長的符號一樣,只因與它有關聯的詞的關系和對立而存在?!币虼耍Z言系統的運行進一步強化了語言系統與外部要素的分離。
5.語言任意性的消解作用
任意性使所指與事物的某種本質性分離。索緒爾假設“詞的任務是在表現預先規定的概念”,那么,概念就具有固定的、同一的意義,名稱和事物間具有合理性關系,這時任意性原則是不起作用的,“那么,不管在哪種語言里,每個詞都會有完全對等的意義”。但是,索緒爾以法語louer(租入,租出)與德語mieten(租入)和vermieten(租出)例子說明,不同語言中詞的概念有本質的區別,從而否定了概念是預先規定的幼稚想法,從反面證明了任意心原則在思想明晰時的作用。因此,一切概念都是對在語言出現之前時渾然未分的連續的現實任意劃分的結果。既然如此,那么,所指就不是以事物的自然屬性為基礎,不是由事物的某種本質性的東西所決定,所指與事物之間的聯系因任意性原則的作用而被取消。
任意性消弭了能指與物質的聲音相關聯的基礎。索緒爾以一枚硬幣的價值與這枚硬幣所包含的金屬之間的關系來說明能指與物質的聲音之間的關系。他說:“一枚在名義上值五法郎的銀幣所包含的銀可能只有這個數目的一半。它的價值多少會隨上面所鑄的頭像以及在政治疆界的這邊或那邊使用而不同。語言的能指更是這樣;它在實質上不是聲音的,而是無形的——不是由它的物質,而是由它的音響形象和其他任何音響形象的差異構成的。”與此同時,能指這種在系統中的差異本身是任意的。借用索緒爾的硬幣的例子,表明五法郎價值的、在銀幣的上面所鑄的頭像的選擇不具有任何的合理性,存在很大的隨機性。能指也是如此,“因為聲音形象之表示事物,不存在誰比誰更合適的問題,所以任何語言片段歸根到底除了不同于其他片段以外,哪怕是先驗的也顯然決不可能有別的基礎。任意和表示差別是兩個相關聯的素質”。因此,索緒爾強調說,“不但語言事實所聯系的兩個領域是模糊而不定形的,而且選擇什么音段表示什么觀念也是完全任意的。不然的話,價值的概念就會失去它的某些特征,因為它將包含一個從外面強加的要素”。因此,在任意性的作用下,語言與外部世界的聯系被阻隔于系統之外。
上述消解是在時間性、系統性和任意性作用下取得的。時間性還會與社會性和任意性共同作用來消解語言和現實之間的規定關系,這一點我們已經在社會性對二者關系的消解中論述了。
綜上所述,從強調語言符號之間的內在關系,即堅持從語言符號的系統性出發,在任意性這個總體原則的統轄下,關注心理、社會力量和時間的共同作用,考量系統內和系統外的辯證關系,并將系統內部的作用置于矛盾的主要方面,即系統演變的真正奧秘就在于系統對變化進行選擇、安排和調整,索緒爾“把所指系統、能指系統、符號系統之間的關系同語言系統的外部環境、語言系統的共時狀態和歷時演變聯系起來,把微觀與宏觀成功地結合起來”,將語言和客觀世界之間的規定關系徹底消解。
三、語言與客觀世界關系消解因素的層次性
所謂層次性是指在對語言與客觀世界關系消解的過程中,上述語言的五大屬性的作用是不一樣的。我們認為語言的任意性是統轄性的總體原則,同時各屬性之間互相依存并互相作用。
系統性和社會性互相作用。語言是社會集團所創造的一套強制性的規約系統,其社會性質是內在的特性之一。集體的習慣,或者說約定俗成是語言表達手段形成的基礎,社會的力量總會在系統中發揮效力。上文所說的“這些外部要素要進入系統必須得到集體的認可”就是社會對系統作用的例子。與此同時,集體所創新的言語的現象所依據的是語言系統的規則。例如“類比形式就是以一個或幾個其他形式為模型,按照一定規則構成的形式”。而通過諸如類比產生的言語現象必須得到系統的賦值才可能進入它的符號的生命。
系統性和心理性互相作用。在第三度講授普通語言學時,索緒爾認為,“語言是恰好存在于集體心智里的東西”,他指出,正是由于新語法學派的語言學家的努力,“人們已不再把語言看作一種自我發展的有機體,而是語言集團精神產物”。這里所謂的“集團精神”和“集體心智”就是指社會心理的作用。但他并沒有拘泥于此,而是進一步指出了語言系統的作用,即“就是大眾也不能對任何一個詞行使它的主權”。由此可見,系統的作用強于社會心理的作用,因為系統的作用是內在的作用,是內因,而社會心里的作用是外因。
時間和社會心理共同作用于語言系統。索緒爾在討論語言的不變性時指出,“語言之所以有穩固的性質,不僅是因為它被綁在集體的鎮石上,而且因為它是處在時間之中。這兩件事是分不開的”。同理,語言的發展(可變性)也有這兩個因素作用的參與。因此,索緒爾總結說,“要是單從時間方面考慮語言,沒有說話的大眾……那么我們也許看不到什么變化;時間對它不起作用。反過來,要是只考慮說話的大眾,沒有時間,我們就將看不見社會力量對語言發生作用的效果”。時間和社會心理使語言系統產生或快或慢的變化,但是語言系統的復雜性又會抗拒時間的作用,這體現在語言狀態的偶然性和語言變化的偶然性。與此同時,“在語言變化中,總是舊有材料的保持占優勢;對過去不忠只是相對的。所以,變化的原則是建立在連續性原則的基礎上的”。也就是說,語言的系統性(連續性原則)制約著語言的演變(變化的原則)。
系統性、心理性、社會性以及時間性都將作用于任意性。盡管索緒爾不斷強調,任意性“這條真理在按等級排列的位置中處于最頂端”。但他明確指出,如果任意性原則“漫無限制地加以應用,結果將會弄得非常復雜”。首先,系統中的句段關系和聯系關系削弱任意性的作用。在語言系統中,“把一個要素加以分析,從而得出一種句段關系”以及“喚起一個或幾個別的要素,從而得出一種聯想關系”都是相對可以論證的概念。索緒爾認為“正是這些關系限制著任意性”。其次,社會心理的理性部分使語言具有相對的任意性。索緒爾認為,整個語言系統都是建立在不合理的基礎之上的,即語言具有任意性,這使語言看起來“好象是一個單純取決于理性原則的、自然而可以隨意組織的系統”,“但是人們的心理給一大堆的某些部分帶來一種秩序和規律性的原則”。即人類的理性和心智會設法將秩序和規整引入語言系統,使語言不完全是任意的,而是具有相對的道理或理據。但這主要體現在某一種具體的語言的系統中。第三,時間使具有絕對任意性和相對任意性的符號的比例產生變動。索緒爾認為,各種語言中包含根本任意性和相對的可以論證性要素的比例是極不相同的。以法語和拉丁語為例,索氏證明了“在一種語言內部,整個演化運動的標志可能就是不斷地論證性過渡到任意性和由任意性過渡到論證性;這種往返變化的結果往往使這兩類符號的比例發生很大的變動”。
任意性的統轄作用。盡管語言的系統性、社會性、心理性和時間性都將作用于任意性,但我們認為任意性具有統轄的地位。在前文我們論述了系統性對社會性、心理性和時間性的統轄作用,在此,我們論述任意性對系統的制約作用,這主要體現在如下三個方面:第一,任意性促使系統的形成。語言系統是建立在語言符號任意性這個非理性基礎上的。系統是由要素構成的,它們的任意結合形成符號,任意性使符號是一系列的聲音差別和觀念差別,即功能性的差別,不囿于外部其他因素的影響,這種功能性的差別使語言成為一個獨特的系統——關系系統、形式系統。第二,任意性決定語言系統的性質。由任意性促成的語言關系系統使語言中的價值具有純粹性,使語言成為一個自治的系統。第三,任意性引發語言系統的變化。任意性使得“我們看不出有什么東西會妨礙我們把任何一個觀念和任何一連串聲音聯結起來”,因此,這條原則使語言符號中能指和所指的關系在時間中發生轉移成為必然。第四,任意性維持語言系統的穩定。任意性使得語言系統成為一個十分復雜的機構,由此抗拒時間的作用。這正是莫羅所說的,“語言的任意性既是語言系統變化的條件和系數,也是語言系統穩定的條件和系數”。
四、索緒爾語言思維觀對語言和客觀世界關系觀點的超越
在西方語言哲學史中,一直有一種觀點,認為語言是表征客觀世界的。即使到了當代,這一觀點依然暢銷。如對于抽象詞人們不能直接引起反應時,布龍菲爾德說:“對于語言中絕大部分的意義,我們甚至還找不到這樣一種外部標準的方法”。
在柏拉圖的《克拉底魯》中就記錄了蘇格拉底與克拉底魯斯和赫莫吉尼斯三人的對話,討論有關名稱的正確性問題??死佐斔拐J為,“一個東西的名稱是由于它的性質而產生的,所以語言自然而然地具有意義。赫莫吉尼斯反對這種觀點,認為名稱之所以能指稱事物是由于慣例(convention)的原因,也就是語言使用者達成的協議”。柏拉圖認為,“本體世界是名稱的基本指稱對象”。這種觀點在中世紀時發展成所謂的“分類命名集觀”(nomenclaturism),或曰“唯名論”。這種理論認為,詞的主要功能是代表外部世界,意義是詞所代表的東西。
與柏拉圖將永恒的“形式”看作是知識和意義的終極源泉不同,亞里士多德認為,我們感官所感知的客觀世界只是提供了我們所談論事物的示例,即詞和現實世界的關系是間接的,是通過人類的心智而聯結在一起的。盡管亞里士多德贊同柏拉圖的觀點,認為人類心智儲存著的摹本與我們所感知的事物近似,但他明顯否定這些相似性與它們的替代物——詞之間存在任何的摹擬關系。詞和心智中的摹本之間的關系完全是約定俗成的,因為世界對所有的人來說是同一的,人們對世界的心理表征也是相同的,但他們所使用的語言卻是不同的。在《詩學》第19章,亞里士多德對語言和思想進行了總體的區分,探討了詩人如何可能表達小說家心中所想。
索緒爾對“分類命名集觀”進行了反駁,他指出,對于語言的基本原則,有些人認為語言“不外是一種分類命名集,即一份跟同樣多的事物相當的名詞術語表”。這是“一種很膚淺的理解”。同時索緒爾指出,這種理解存在三個方面的缺陷:1)“它假定有現成的、先于詞而存在的概念”;2)“它沒有告訴我們名稱按本質來說是聲音的還是心里的”;3)“它會使人想到名稱和事物的聯系是一種非常簡單的作業,而事實絕不是這樣”?!霸鴰缀螘r,人們把名稱分派給事物,在概念和音響形象之間訂立了一種契約——這種行為是可以想象的,但是從來沒有得到證實?!闭缍鞲窭罩赋龅哪菢?,語言中大多數的詞不是指稱事物。即便如此,面對相同的客觀世界,不同的語言也是以不同的方式來“切分”客觀世界的。這也就是卡勒所說的“每種語言都是以不同的方式表達或組織世界。各種語言不是簡單地給已經存在著的范疇命名,它們都創造自己的范疇”,“每種語言都以特有、‘任意的方式把世界分成不同的概念和范疇”。這正是索緒爾任意性原則的要義之一。
與此同時,索緒爾傳承了亞里士多德有關語言和事物之間的聯系是間接的觀點并有所超越。這首先體現在二者是如何間接相連的。索緒爾區分了語言和言語,認為“語言是形式而不是實質”,而言語是“個人的意志和智能的行為”,語言這個形式系統不與客觀世界直接相連,而是通過個人的言語與其建立起聯系的。其次,二者的關聯體現在索緒爾的概念化理論上。索緒爾認為,語言符號任意地切分客觀世界,即在不同的語言里,語言形式和意義之間沒有一一對應的關系,它們不是由客觀世界即語言外部的特征所決定,而是由語言的內部關系所決定的。語言符號對客觀世界的概念化使其由無序變為有序。第三,如上所述,索緒爾從五個方面消解了語言與客觀世界的直接聯系。
索緒爾關于語言和思維關系的理論猶如渾金璞玉,深藏在其宏大的理論體系之中,人們一時難以識得其廬山真面目。在借鑒前人研究發現的基礎上,我們嘗試著梳理了該理論的原初面貌,闡述了索緒爾是如何將語言和客觀世界懸置起來并予以消解的,以及這些因素是如何相互作用并統轄于任意性之下,探索了索緒爾關于語言與客觀世界的關系在西方語言哲學思想傳統的傳承關系及其超越。語言和客觀世界之間的關系問題是語言哲學研究的一個根本問題,是認識論的核心問題,也是我們把握索緒爾語言哲學思想的基礎。我們不揣學識淺薄,斗膽探索,旨在拋磚引玉,求方家指正。
(責任編校:文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