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道學[1],高屐[2]大履,長袖闊帶,“綱常”[3]之冠,“人倫”[4]之衣,拾紙墨[5]之一二,竊唇吻之三四,自謂真仲尼之徒焉。時遇劉諧。劉諧者,聰明士,見而哂曰:“是未知我仲尼兄也。”其人勃然作色而起,曰:“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子何人者,敢呼仲尼而兄之?”劉諧曰:“怪得羲皇[6]以上圣人盡日燃紙燭[7]而行也?”其人默然自止。然安知其言之至哉!
李生[8]聞而善,曰:“斯言也,簡而當,約而有余,可以破疑網而昭中天矣。其言如此,其人可知也。蓋雖出于一時調笑之語,然其至者百世不能易。”
【注釋】
[1]道學:指崇奉儒家學說的人。
[2]屐(jī):木底有齒的鞋,此指鞋底。
[3]綱常:指三綱五常,即父為子綱、君為臣綱、夫為妻綱,及仁、義、禮、智、信。這些是封建社會提倡的道德規范。
[4]人倫:為人的倫理道德。
[5]紙墨:指儒家著作。
[6]羲皇:伏羲氏,傳說中的古帝。
[7]紙燭:燈籠。
[8]李生:作者李贄自稱。
【閱讀指津】 李贄雖然剛直不阿,敢于直言,但他并沒有直接將筆鋒指向所要諷刺的某些人,而是假設了一個所謂的“道學”,讓道學兼容了所有的諷刺元素——“高屐大履,長袖闊帶,‘綱常之冠,‘人倫之衣,拾紙墨之一二,竊唇吻之三四”幾個句子翻譯成現代白話文,就是“腳穿寬大而高底的木屐,身上的服飾長袖闊帶,以綱常為冠、以人倫為衣,從故紙堆里揀來了只言片語,又從對話中竊取到了一些陳詞濫調”。很顯然,“拾紙墨之一二,竊唇吻之三四”頗為夸張又不乏幽默,極具諷刺性,體現了高超的諷刺藝術。想想看,一位“腳穿寬大而高底的木屐,身上長袖闊帶,以綱常為冠、以人倫為衣的道學本該神圣而令人敬畏,出人意料的是,這么一位道學卻撿破爛似的從故紙堆里撿來只言片語,又從對話中竊取一些陳詞濫調,并以此當作學問,當作談資,當作道義,這樣的做派豈能教化人?
再說劉諧,可真會寓莊于諧,何以見得?請看他對道學的態度——見而哂曰:“是未知我仲尼兄也。”“哂曰”可見其嘲諷的神情;敢與孔子稱兄道弟,可見他很有底氣,也很詼諧。當道學勃然作色而起曰“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子何人者,敢呼仲尼而兄之”時,劉諧則曰:“怪得羲皇以上圣人盡日燃紙燭而行也?”李贄非常欣賞劉諧這兩句話,曰:“斯言也,簡而當,約而有余,可以破疑網而昭中天矣。其言如此,其人可知也。蓋雖出于一時調笑之語,然其至者百世不能易。”評價之高顯而易見。
李贄是晚明思想啟蒙運動的旗幟,一位以“奇談怪論”聞名天下的狂人和奇士。他崇尚真奇,鼓倡狂禪,揭露封建社會“無所不假”、“滿場是假”的虛偽現實,反對儒家的泛道德主義,建立了以“童心說”為核心的新思想體系。他的學說使他處于時代矛盾的焦點,在朝野引起了激烈爭論,以致于理解他乃是理解晚明政治走向、社會風尚和思潮變遷。他被迫害而死的萬歷三十年,其實就是明王朝真正滅亡的紀年。
李贄是當今中國學術界公認的晚明進步的思想家。在皇城的牢獄中,74歲的李贄被加上“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的罪名,而他非常執著地誓死捍衛自己的道義,這樣,李贄的名字就成了“理直”或“李執”,“贄”乃“執”也!在一次理發時,李贄拿起剃頭刀就毅然自刎,并坦然地對看守他的獄卒說“不疼”。李贄是萬歷皇帝親自下令逮捕究治的,無疑是被封建統治者迫害致死的。但細一考究,就覺得這種說法不完全對。向萬歷皇帝告發李贄的,是被我們稱之為“早期市民階層的經濟政治利益代言人”的東林黨人。而這些東林黨人作為晚明歷史舞臺上的一支主張改革的政治力量,在迫害李贄的同時或以后的一段時間內,也紛紛被封建統治者迫害而死。先整人,接著又被人整;先害人,接著又被害。究竟東林黨人與李贄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有什么非訴諸政治權力來解決問題不可,非將李贄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利害沖突呢?
問題還是出在要不要維護儒家的綱常名教和道德倫理至上主義上。李贄反對儒家的“君子之治”而提倡“至人之治”,反對儒家的道德倫理至上主義而提倡社會功利主義,而泰州學派的耿定向和東林黨人正與此相反。這種沖突,已蘊涵了“五四”時期凸顯出來的一切現代沖突的萌芽。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們都認為孔子思想不適應現代生活,而東方文化派和現代新儒家雖也主張經濟社會方面的某些改革,卻依然維護儒家倫理和道德倫理至上主義。而無論是當年的耿定向和東林黨人,還是現代新儒家中的個別人,都不能擺脫借助政治權力來壓制思想異端的孔家的傳統態度。
李贄與耿定向在是否“以學孔子為正脈”、要不要維護儒家倫理問題上的爭論,在當時傳播媒介還很落后的中國,卻迅速地擴散開來,并且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在朝廷,一部分官員支持耿定向,另一部分官員則為李贄辯護,兩部分人之間大有水火不相容之勢。周思敬侍郎作為李贄的朋友,同時也是耿定向的朋友,便在其中充當和事佬的角色,調停于兩派之間,以求息事寧人。但這種調停并不能解決兩派思想路線的分歧。先后保護過李贄的那些人,有總督、巡撫、御史、侍郎、新科狀元。朝廷中崇拜李贄而時常在一起聚會的官員有楚中袁玉太史(袁宗道)、同弟中郎(袁宏道)、浣上吳本如、蜀黃慎軒、浙中陶石蕢等人。他們“旬月必有會”,以至“高明士夫,翕然從之”。由此可見,李贄的思想不僅在與他同輩的高級官員中,而且更在相當多的一批年輕官員中,有著廣泛的影響和共鳴。
李贄想用自己的雙肩頂開黑暗的閘門,但過于沉重的黑暗的閘門卻非李贄的鐵肩所能頂住,它使李贄感到生命不能承受的重量。更令人費解的是,將李贄這位杰出的進步思想家迫害致死的罪魁禍首,恰是作為東林黨頭面人物之一的張問達。要知道,在晚明時期的政治斗爭中,東林黨人是代表早期市民階層利益而與皇權抗爭的一個社會集團。這些人怎么會迫害在意識形態領域中充當社會進步的前驅的思想家呢?不過,東林黨人中有“君子”,也有“小人”。可是,張問達恰恰是東林黨人中享有盛名的“君子”之一。根據《明史》卷二四一的記載,張問達與東林領袖顧憲成是同鄉,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官。然而,他與李贄又有什么沖突呢?李贄是最主張要關心民眾生活的。他的那些最好的朋友,如袁宏道、湯顯祖等,也都是支持東林黨人的。張問達疏劾李贄,導致李贄慘死詔獄。如今一般人都不知道張問達是東林黨人。現今的史書大都不提張問達是何許人,他似乎成了迫害李贄的“封建統治者”的化身,一個道貌岸然的隱形殺手。殊不知張問達本人也是被封建統治者迫害致死的。在那個悲劇連連的黑暗時代,無論是李贄還是迫害他的張問達,都只是封建的道德倫理至上主義的犧牲品。不同的是,李贄覺悟了,所以要沖破封建道德的樊籬而努力建立一種適合時代要求的新價值觀;而張問達卻至死不悟,因而益發可悲,益發令人深思。
學習這篇文章要扣住對話來分析劉諧的觀點,同時要通過細節和語言來體會李贄頗具幽默和夸張的諷刺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