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欣然
《池莉詩集·69》:思考在“世俗”之外
■陳欣然
一提起池莉,首先想到的便是她的小說,她筆下熱熱鬧鬧的武漢“民間故事”,那些生活在花街樓、吉慶街的一個個“小市民”,他們的欲念、掙扎、頑強與突破。池莉以她對世俗日常與市民生活的關注成為當代小說文壇的“新寫實主義”陣營的代表人物。雖然作品有時也因“世俗”而受到苛責,但一系列基于其作品改編而成的影視劇的播出,顯示出池莉小說強大的生命力,更是對池莉塑造人物、講述故事能力的肯定。而現在,善于寫別人故事的池莉,出了一本關于自己的詩集,在這本詩集里,池莉以詩人的身份,用言語試圖探討那些她沒能用故事說盡的課題。
翻開《池莉詩集》,便很自然地被詩中傳遞的對生活、對人生的敏感心緒吸引。詩人總是擅長將生活中那些珍貴、難以言說且轉瞬即逝的情感放大,然后用凝煉的鉛字印下,讓白紙黑字喚起讀者豐富的知覺:在池莉筆下,為第一根白發生出的憐惜如江水般又涼又滑又長;穿針引線時那種剛剛好的竊喜則化為一份宇宙中難得的寧靜;親情的牽連,愛情的熱烈,都是池莉關切的對象。池莉以一位女性、一位持家者,一名母親、一位妻子的身份,用文字捕捉生活。但當讀到《歡愛正濃》這首短詩時,作者剛才的那些身份則倏地一一褪去,我仿佛看見一個氣急敗壞的孩子,為總是得不到老師的表揚而哭泣;又仿佛看見一個癡迷暗戀對象的青年,為自己那份無法開口的情感猶猶豫豫痛苦萬分。這才清晰地感受到池莉作為一位詩人,對詩愛得如何深沉:
大約總是這樣/愛只能負責“愛”這個字/不能負責愛的能力/也不能負責另外一個詞:相愛//是不是所有的世界大戰/最深層次的心理原因/都微小得/難以啟齒/都像我一樣//我與我的詩句之間/試圖表達的/濃情蜜意/只能夠——/讓老師罰我面壁千次回家再抄寫萬次//愛詩一輩子,但/一輩子寫出來的詩句/為數戔戔/其中還有一部分青春期爛詩/永遠減不掉可怕的嬰兒肥/還有一部分性情乖張/剩下的/那些/又像熱戀中的公螳螂/歡愛正濃,已遭腰斬(《歡愛正濃》)

陳欣然,1994年6月生于湖北荊州。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2016級文藝學專業研究生。
詩的一開始便點明“愛”這個字語義管轄能力的匱乏,于是詩人對詩的愛,既不能說明愛得有質量,也不能說明詩對詩人反過來有著相同的感情。在所愛之物面前,詩人極力放低自己,甚至疑心自己的愛是否像觸發戰爭的私欲一樣不可見人。那些寫下用來彰顯詩而自己卻無法滿意的文字隨之變得拙劣可笑不值一提,“罰我面壁千次回家再抄寫萬次”的急促節奏,更是將這種失望的情感推到了歇斯底里的邊緣。“熱戀中的公螳螂”這一喻象巧妙得惹人拍手稱快,結尾的處理也是頗具匠心,前半句“歡愛正濃”音韻綿長,后半句“已遭腰斬”則斬釘截鐵,將之前的情絲切斷得不留半點回味余地,只留得讀者與詩人一同失聲、一同束手無策。整首詩中,詩人對自己詩作的反省是頗為勇敢的,但這種批評越強烈,也就越能顯示出其對詩愛得真切,同時也從側面反映出了詩人對詩歌寫作、對言與意表達的思考。
在《池莉詩集·69》里還有許多表達詩人對詩、對寫詩、對語言態度的作品。《受恩賜者私語》便是這樣一首感情酣暢淋漓跌宕起伏的長詩。詩中詩人記錄了自己文思泉涌那一刻的狂喜,有如受到了恩賜,被賦予用文字表達一切的力量。于是自封為可以隨便支配語言的“女暴君”,可用文字占有一切,讓一切都為自己的情感服務,叫囂著:“我把道路與河流都改變/我把鐵路道岔和航線/都指向了我樂意的地方/我把第一縷星光/乃至最后一縷夕陽/都變成了我自己的心思/讓海底電纜以及航母上的桅桿/都為我隨心所欲的發射/人間消息/我道歉”。如果說這里與前文的道歉都像是在咄咄逼人地變相炫耀著自己的能力的話,那么從下一節單起一句的“我由衷道歉”開始,情感變得溫和,語氣變得真摯,沒了囂張,只有一種想與語言、想與言說和解的愿景。從《受恩賜者私語》到《歡愛正濃》,我們都能夠看出語言與言說一直是池莉作為詩人關注的命題,詩人從反思自己出發,最后落腳于對詩的尊崇。
在詩中所顯現出來的第二方面,如前文所提及的,是作為一位女詩人,對女性獨到的理解和闡釋。或者我們也可以說,是詩人由反思自我延伸到對整個女性生活現狀的思考。她詩中的女性是有生活維度的,談及女性對愛人的依戀,對愛情的執著,感情或細膩羞澀,或熱烈飽滿;也是有文化維度的,將女性放在整個歷史、社會的文化背景中去考量:《女子之姿》用跳躍的文字,講述女性在靈與肉、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中掙扎的痛苦。在池莉看來,女性在這樣的痛苦里孤立無援,而最終“女人/不得不黑暗/頓時/抑或/永遠/黑暗”。“沒入黑暗”似乎是池莉對女性一種篤定的觀點,在《女人自畫像》的開頭,她也這樣寫道:“沒有黑夜是你可以穿透的/盡管如此明亮又皎潔/當曙色降臨/你依然只能退縮/讓太陽升華”。如果說前一首作品更側重于女性內在的束縛,那么后一首則更關注在已有的文化傳統中,安置給女性的外在桎梏。且詩中頗為諷刺的處理是,題目雖取名為自畫像,但詩人在第四節所清晰描繪的女性形象(也是全詩中唯一細膩描繪的畫像),卻分明是他人給女性的畫像:
你被尊重得好痛/呆在歷史的畫框里/交叉雙手,假裝端莊/臉是黃的,唇是紫的/眸子是空洞的,微笑是虛無的/心是從前的或是未來的
詩節開頭就是一個被動句,顯示出在“歷史的畫框里”,女性主動權的喪失。在這幅畫像里,我們看到的女性毫無生氣,是一個被禁錮了的模樣。后三句詩不僅用具體的詞匯講述了女性面容的憔悴,其重復的句式也映照出了女性日復一日的單調生活,也無怪乎女性無法寄心于當下,而只能懷念過去,或者悄悄對未來有一份憧憬。
詩的最后一節,詩人引入了一個“小蟲子”的意象:
唯有小蟲子是你永遠的意義/它積極地悄悄地嚙噬著/你蓬松的長長的衣裙/從此裙子最開始這樣流行:/長了又短,短了又長/時尚因此曠日持久
這不是詩人第一次用“小蟲子”這一意象。在《把雨織成雨衣》里,詩人這樣寫道:“盲目的小蟲子/在參天大樹彎曲的枝條上/奮力爬行/自以為在高歌猛進/萬料不到時空注定彎曲/中國古代‘掩耳盜鈴’的成語/我懷疑來源于我/小蟲子我也懷疑/是我/曾經是或者一直是”。可見詩人對于“小蟲子”這一物象的態度,并不是鄙夷排斥,而是懷有一種悲愴的同情。所以在這首詩中,是女性“永遠的意義”的小蟲子,似乎暗指著女性心中的被壓抑住的情感與欲望,它一點點釋放,與長長衣裙所代表的外在桎梏斗爭,于是時尚演變為一場戰爭,長年累月、此消彼長。從這首詩中的“小蟲子嚙噬長裙”,與《歡愛正濃》中的“公螳螂遭腰斬”,我們可以看出池莉善于賦予意義以生動的形象,又如在《從前有一只姓李的黃鶴》中她將人生比為布匹,將自己比作裁縫;在《春天制造者》里用栽種薔薇隱喻尋覓愛情。這些巧思都讓人印象深刻。
而在詩人對詩、女性之對女性這兩個方面的關注之外,池莉將她的反思由自我、女性最終延伸至——人。而這其中讓我深有感觸的是在《成為我》中池莉對于人作為個體的重視:
多少年/多少代/古老的我/竭力擺脫睡意/只為討回/站立的尊嚴//母親/不要踢我/虛弱的腿/我一直都是/你最聽話的孩子/而你/什么時候/才是我/懂事的母親//允許我/成為舞蹈/成為羽毛/成為最簡單的沙礫/成為我
整首詩語言樸實、語氣誠懇,飽含著對母親的熱愛與深情,也句句透露出想要解放“真我”的渴望。詩中的“我”似乎成為了“大我”與“小我”的集合體。若單從后兩節來看,詩人似乎只是將訴求由孩子指向家長:母親養育了我,但又以養育者之姿牽扯著我。讓人想起卡夫卡的《判決》,受到父親壓制的喬治從橋上一躍而下,口中輕聲呼喊:“我的親愛的爸爸媽媽,我可是一直愛著你們的啊!”深沉的愛與深沉的痛就如此在內心相互糾結撕扯。但加上第一節,整首詩便有了一種歷史的厚重感,世世代代的“小我”化成一個“大我”,向幾千年來重集體輕個性的文化發聲。
當然,池莉的詩作也不盡是這三類,有的表達一種人生態度,如《不朽如白骨》;有的似乎是記錄某一刻的哲思,如《看一切都美的眼睛永遠是醉眼》;有的則是單純的詠物,如《頌雪花飄臨那一刻》。詩作的風格也是多種多樣,《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這是一定的》幽默可愛,《我信仰錯誤》則深刻尖銳,《清晨遠道而來》則營造出一種溫暖靜謐的氛圍。與池莉的小說不同,池莉的詩不再有明顯的地方性特色的符號,也很少尋見她小說中瑣碎世俗生活的影子,我想這是詩與小說的不同,也是池莉作為一位更加成熟的寫作者,在想要表達人類更為普遍的情感時,選擇的對于文學傳統的一種回歸。這種回歸同時更是對池莉在小說方面已有的寫作形象的突破,讓讀者看到了在“世俗”之外,池莉的思考。
詩集的后記里,池莉這樣寫到自己關于詩集出版的期待:“詩集一旦出版,恐懼不治而愈。有生之年,不再屈服于羞辱,不再過度害怕他人,不再總是更多地感知生存的可憎。”而凡是有著同樣期待的人,也許都可以試著讀一讀這本詩集,在池莉細膩的詩句中,找到自己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