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直訴是指冤抑莫伸的當事人,可以超出一般受訴官司程序和申訴程序,直接向最高統治者陳述。這一制度在中國古代司法實踐中長期存在,并且在宋代發展到了頂峰。宋代統治者十分重視對直訴案件的審理審判,建立了較為完善的制度保障。這一行為對地方司法造成的直接影響是形成了監察之外的監察,維護了司法公正,而間接地對民眾的訴訟觀念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關鍵詞 直訴案件 審查 司法實踐
作者簡介:楊欽云,武漢大學法學院2014級法律史專業碩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D929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6.12.146
一、 引言
直訴制度源遠流長,《周禮》中記載在西周時期已有直訴制度記載,宋代直訴制度發展到頂峰,設立了專門的直訴機構,為直訴案件的審查和處理提供了較為堅實的制度保障。在宋史文獻中,關于皇帝受理直訴案件的記載遠超此前諸代。直訴制度兼具行政與司法職能,能夠強化皇權與政權、皇帝與百姓之間的聯系。宋代對這一制度的空前加強與建設,集中反映了這一時代以皇權加強為核心的政治體制與世風民心之變。
宋史 中記載一則案例:開封府一李姓女子敲擊登聞鼓,要求解決自己死后家業無人繼承的問題,皇帝令其隨所欲裁。開封府卻因此將她父親關押起來。李氏為此又詣登聞院,皇帝對其父被囚一事十分震驚,發出:“此事豈當禁系,輦轂之下,尚或如此。天下至廣,安得無枉濫乎?”的感慨,由此規定“十日一慮囚”的制度。
在這個案例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地方司法機關的不法作為促使李氏提起直訴,而李氏提起直訴不僅讓自己得到了公平,判案失當的相關官吏也受到懲處。更重要的是,由于直訴案件裁判者擁有皇帝這個特殊身份,直訴案件的最終影響范圍不僅僅停留在個案公平上,對于促使直訴案件發生的地方司法行為會產生怎樣具體的影響、對于民眾的訴訟心態會有怎樣的刺激和轉變作用,是本文探討的重點。
二、宋代直訴案件的受理與審判分析
通常情況下,宋代民眾敲響位于皇宮門外的登聞鼓以提起直訴,但并不是所有敲擊登聞鼓的案件都會得到皇帝的親自審理,為了篩選出符合法律規定的案件,皇帝設置了專門的直訴案件受理機構,對案件是否符合“州縣不治”做一個初步的審查判斷。
(一)直訴案件的受理機關及其職能
在引言中的案例里,李姓女子所詣的登聞院,就是宋代所設的專門用來處理直訴申請的機構之一,由唐高宗時武后所設的匭院發展而來。唐設匭院,更多目的出于政治斗爭,借此鼓勵官民告密,以打擊心懷異己的宗室大臣,而其理冤平獄的司法職能并不顯著。而宋繼承匭院,不僅發展了較為系統、完整的直訴機構,分別為登聞鼓院、登聞檢院、理檢院,而且直訴機構理冤的司法功能顯著上升。向這些直訴部門提出申請或者上書被稱為“投狀”。
在收到訴狀后,登聞鼓院先于登聞檢院審核,進狀“未經鼓院者檢院不得收接”,“諸人訴事先詣鼓院,如不收,詣檢院” 。審核的內容主要包括兩方面:一是對主體身份的鑒別。雖然原則上任何人都可以敲擊登聞鼓進狀,然而曾經受過行政處罰以及正在接受處罰的官吏卻不可享有此項權利。二是對案件情況的初步鑒定。從內容上來說,允許接收的進狀包括“實封及申雪冤陳、告論公事”,兩院的受案范圍的禁止性規定也有細則規定:“珍禽異獸、妖妄文字、及諸般進奉”止于兩院,不再向上投遞。對已經接受的進狀,登聞鼓院和登聞檢院還負責勘驗虛實,“如進入后與審狀異同虛妄,及夾帶他事,并科違制之罪” 。
投狀經過登聞鼓院和登聞檢院的兩層篩選之后被呈交至理檢院,理檢院認為基本的案件事實已審問清楚明白之后,便將案卷呈遞給皇帝,由皇帝來做出最終的判決。
(二) 直訴案件的審理結果分析
經過三級受狀機構的層層核查后,皇帝根據案情和原審機關作出的不同裁判,對直訴案件也有著不同的處理模式:
1.維持原審判決。如果皇帝認為原審官員裁判合法合理,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定罪量刑恰當,就會裁定維持原審判決,并對斷案有功者給予獎賞。如宋太宗曾經受理王興之妻詣登聞鼓一案,認為王興因為眷戀故土而故意損傷自己的身體,以此來逃避公差,而原審官員范正辭將他殺掉以立威并安穩民心的做法并無不妥之處,就維持了原審判決,并且獎勵范正辭“升膳部員外郎,賞錢五十萬” 。
2.依法改判。經過審理之后,若認定直訴案件事實清楚,但是原審裁判錯誤,就會改判。這種審理結果正是宋代直訴制度理冤意義之所在。改判的結果不僅針對當事人,原審司法官吏也會因審斷有誤而承擔責任。例如在李氏擊登聞鼓一案中,皇帝就下令開封府放掉被關押的李氏父親,并且對開封府主管此案的官員作出了降職罰俸的處罰。
3.直訴內容不實,嚴懲誣告之人。如果存心誣告,試圖陷害無辜之人,一經發現,就會依法嚴懲誣告之人。直訴誣告案最為典型的是宋真宗年間趙永昌案 。史載韓昌齡和馮亮發現趙永昌貪污,趙永昌就敲擊登聞鼓狀告二人謗議朝政,希望借此來逃避韓、馮的彈劾,宋真宗在審訊時發現了趙永昌的詭計,于是判處趙永昌斬刑。
三、 直訴案件審查對地方司法的監督與制約
(一) 監察地方官員的司法行為
直訴機構對地方司法官員在事實上形成了監察作用。對于百姓來說,提起直訴的內在動因便是蒙受重大冤抑。冤案并不是天然的,而是案件未能得到公平公正審理,無辜之人枉受牢獄之災。在古代人治社會背景下,冤案的發生與司法官吏有極大的關系。司法官吏在審判案件時,無論是因接受賄賂、私報恩怨、趨炎權貴而故意錯判,還是因法律技術的原因而過失,都會造成冤假錯案的發生。而審查直訴案件,就是在常規的官員監察體制之外的監察途徑,是監察之外的監察。
宋史中記載的王元吉案,直觀的反映出直訴案件的審查對地方司法運作所造成的影響。在此案中,開封府下的左軍巡司官刑訊逼供,迫使王元吉認罪,造成冤案。其后一直未能得到公正處理,王元吉之妻不得不敲擊登聞鼓,提出直訴。宋代法律規定當事人只有在“州縣不治者,方許詣登聞院”,而且登聞鼓院和登聞檢院在接受進狀時,也只能接收“須經本屬州縣、轉運司,不為理者乃得受”。詔書的要求,明白地反射出一個因果關系:因為“州縣不治”,所以才有直訴。故每一樁直訴案件,背后必然有昏庸或狡詐的地方官吏在顛倒黑白,枉法裁判。直訴機構每處理呈報一樁直訴案件,必然會使不作為的地方官吏暴露在皇帝面前,繼而受到懲處。
在宋代針對司法官吏的懲處既包括刑事處罰,也包括行政處罰。嚴格的責任制度固然能夠震懾司法官吏,約束司法官吏的行為,減少冤假錯案的發生,但是在實際的運行中,冤案發生后,司法官吏的舞弊行為是否能被揭發檢舉,能否順利引發責任追究制度,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王元吉案中,開封府在慮囚時,祿司明明已經頗得“侵誣之狀”,然而竟“累月未決”,其中原因令人深思。古代中國社會的性質是封建官僚社會,官僚階級有著共同的利益,這是“官官相護”產生的根源。宋代也不能跳脫出這個窠臼。同一府衙的祿司在發現大量王元吉被誣告證據的情況下,長達數月都不能還王元吉清白,背后的原因不言而喻。如果沒有直訴制度,王元吉最終會被判處流放,而舞弊官員也不會被懲處。所以,直訴案件的審查對地方司法活動的監察作用不可小視。
(二)減少冤案,維護司法公正
宋代設立直訴機構、審理直訴案件重要意圖之一即清理冤案。這是在常規的上訴、復審程序之外的司法糾錯程序。中國古代社會是一個較為封閉的社會,小農經濟的生產模式使得絕大多數人都局限在一定的生產生活區域內,在特定區域內,人與人之間的聯系極為密切。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案件一旦牽涉到復雜的人情世故和利益關聯,甚至地方官本人都與當事人有著直接或者間接的聯系,地方官能夠公正審判的概率極小。這就促使當事人不得不將案件向更高一層陳訴,因為愈往上,就愈能脫離地域限制,愈能超越具體的利益格局。而皇帝居于國家的頂端,遠離地方的利益糾葛和人情往來,能夠給予冤案公正的處置。更重要的是,公平公正的審理直訴案件,還蒙受冤抑的當事人一個公道,不僅能夠樹立統治者的正面形象,收服民心,還能有效化解社會階級矛盾,穩定社會秩序。而對于動蕩中的宋王朝來說,民心所向與內部秩序關系到國家根基。因此,宋最高統治者也會盡心盡力的審理好直訴案件,在客觀上起到了平反冤假錯案,維護司法公正的作用。
四、促進宋代民眾“好訟”之風的形成
“法律的存在與發展,離不開最龐大的社會客體——中下層民眾,離不開日新月異的社會生活,離不開緩慢變遷的社會結構,離不開民眾對法律的順逆情結。” 因此,探究一項法律制度的產生和發展,須考察其在民眾的法律觀念上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古代中國民眾在遇到糾紛和沖突時,偏向于選擇鄉鄰調解或宗族調解來解決糾紛。偏向于調解的解決方式,一方面是由于傳統中國文化講求和諧,將訴訟看做是有傷和氣的行為;另一方面則是出于經濟的考量,因為訴訟中的支出對于古代農民來說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而統治階級為了統治穩定,追求“無訟”的“德政”,或阻礙或誘導,通過“息訟”方式達到“無訟”的表面狀態,以此來標榜政治清明。然而,宋代是中國歷史上一個“人心政俗之變”的轉折時期,這一時期民眾的法律觀念,亦與以往產生了較為鮮明的變化。其中最明顯的就是民眾“好訟”之風盛行。
許懷林教授總結了宋代民風好訟的成因:一是政治環境的新變化;二是吏治腐敗,民眾積怨;三是豪強官吏相互勾結,土地兼并激烈,百姓據法抗爭;四是文化教育水平相對提高,百姓法制觀念日益增強。
從政治、社會、經濟、文教四個方面來分析宋代民眾的好訟之風的盛行,并無不妥之處。但是忽略了中國社會的另一特性,這一分析還是有欠完善。這一特性即以最高統治者為主導、自上而下的社會動員模式,在這種模式下,來自上層權力中心的示范作用對民眾影響是巨大的。宋代最高統治者十分重視直訴,甚至連百姓因微小事務擊鼓也會親自處理,給予妥善解決。據史料記載,京畿百姓牟暉因家豬丟失而擊登聞鼓,皇帝不僅賜千錢補償了他的損失,還十分歡欣地告訴宰相:“似以此細事悉訴于朕,亦為聽決,大為可笑也。然推此心以臨天下,可以無冤民矣?!?最高統治者對審查直訴案件的重視和審慎程度,勢必在客觀上激勵受到冤抑的普通民眾不顧一切爭訟到底。宋代“好訟之風”的盛行,文獻中多有記載,例如歐陽修曾描述過“京師大眾之會,訟獄猶多” ,而百姓們對于訴訟的決心則是“小有爭至破產而不悔” 。宋代民眾在訴訟方面所表現出來的強韌精神,很難摘除統治者審查直訴案件給予個案公平所帶來的示范作用。
注釋: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十四.
《歐陽文忠公集》卷七九.
《雞肋集》卷六六.
《宋史·刑法志》.
《宋會要輯稿·職官志三》.
《宋會要輯稿·職官志三》.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十八.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四十九.
張仁善.中國法律社會的理論視野.南京大學法律評論.2001年春季刊.
許懷林.宋代民風好訟的成因分析.宜春學院學報.20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