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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蹤者有尾(短篇小說)

2016-12-27 20:07:26老四
當代小說 2016年11期

老四

1

私搭亂建。從四樓望出去,滿眼盡是小窩棚、小房子。小菜園、小花園更多。奇形怪狀的圍欄。牽牛花、紫藤亂長。白天,電鉆聲此起彼伏,不是這家砸墻,就是那家壘墻。聲音扣人心弦,用不了多久,整棟樓也會被震倒。我經常深夜寫稿,睡得遲,早晨八點即被施工聲吵醒。睡眼惺忪,經常哈欠連連。我就下樓走走。不得不說到一樓住戶的便利,小區地廣,每棟樓往南,有五米的草坪,往北,又是四米的草坪。于是,一樓住戶紛紛外擴。簡單的,在北面圈起一個花園,南面圈起一個菜地;復雜的,在北面建一間房,在南面把陽臺外擴成半間房,同時圈起一個院子。最東頭或最西頭的人家,福利更多,樓的整個側面也是他們的,可以種樹,棗樹石榴樹無花果樹,養雞,十幾只雞散養。還有一家養了羊,奶羊,每天蹲在樓下擠奶。一樓之外的住戶只能眼饞,偶有打翻了醋瓶的,打電話給市長熱線,拆遷隊來了也不管,管也管不了,法不責眾。媒體倒是隔三差五過來,報道也是白搭,報紙的版面成了笑話。去年創建衛生城市,來了幾百個城管,扒掉了三分之一違章建筑,一樓住戶集體抗議,把小區門口的路堵了,被抓了三個。緊接著,市委書記被雙規,當然不是因為此事,貪污幾千萬,還養了一群情人。好似一樓住戶養的一群雞,散養,卻也有掙脫籬笆逃出的可能。沒人再關心衛生城市,人們都在討論書記的情人。

上午十點,我走下樓去。一樓東戶門開著,兩個工人正在往外抬白色的尼龍袋子。往里瞧一眼,空空的,客廳和廚房間的墻已被推倒,只剩一堆碎磚塊。兩個女人拖著袋子往里裝廢料,兩個男人往外抬。我想起了我家的客廳,一年前,也是這樣操作的。一堵矮墻,看著不大,倒裝了四十袋廢料。

昨天,杜若跟我說,一樓賣了七十八萬,比一年前我們買的時候還便宜兩萬。“房價最高的時候買,我的命怎么這么苦,”類似的嘮叨杜若說了很多次。幸虧,買這個二手房是她的主意,算不到我頭上。一樓可以圈院子,種菜種花養雞養羊,福利待遇相當于省直單位。四樓,連市直都不是,算是聘任制,對,五十萬的房貸壓在我們身上,三十年,聘期夠長的。

我越過一堆磚礫和被粉灰覆蓋的樓棟,出了單元樓,進入到大自然的懷抱中。

不談“工人新村”這四個大字,忽略掉私搭亂建的各種簡易房門頭房,單看樓前樓后這些花花草草,也還真養眼。夏初,玉蘭花正在怒放,牡丹也穿上連衣裙,各式各樣的籬笆上,紅薔薇黃薔薇紫薔薇擠作一團。無花果沒有花,櫻桃比豆粒大了一些,桃更大一些,有如鵪鶉蛋。更多的是油菜小蔥大蒜茄子黃瓜西紅柿,全都是嫩嫩的,向豐腴的成熟期發足狂奔。

我的老總,一個五十歲的中年男人,說他自己每天起床后,都會站在臥室窗口,由近及遠望出去,油菜西紅柿李子樹杏樹一條狗,這是他家的。越過籬笆,是成片的松林、山坡,以及南面綿延的陽光和空氣。他很享受這種自然的生活,當然,他住的是別墅。而我,殊途同歸,在工人新村里同樣陷入到大自然的汪洋大海。

走到四座樓交會的十字路口,迎面看見黃書圣。黃書圣騎一輛三輪電瓶車,嘴上叼著煙,晃晃悠悠從小區外竄進來。看見我,停下,一只腳撐地,沒話找話:“剛起床吧?”

我問他怎么知道,他說:“昨晚看你亮燈到一點半,現在肯定是剛起床。”

呦嗬,偷窺我啊變態。

他擺擺手,遞給我一支煙:“才沒心情偷窺你,我干完活出去撒尿,扭頭看到你開著燈。”

黃書圣比我大兩旬,同一屬相,精瘦,在這個小區里,和我最親。

為什么親?

我們是老鄉。

老黃叼著煙斜跨在三輪車上,邀請我晚上去他那喝酒。我問他有什么好事,上午就預約晚上的酒。

他說:“女兒來了,兒子也在,叫上你媳婦,我們來個老鄉會。”

2

一個月前的一個午后,我和一幫狗友喝了酒,從外面晃悠著回來。剛進小區大門,就看見一個老女人蹲在花壇邊哭。一邊哭還一邊四下張望,散亂的頭發蓋了半邊臉。我曾在另一篇小說中寫道,我不善于搭訕,只有一次例外,在電梯里遇到一個痛經的女孩,不知哪根神經錯亂,主動上前幫忙,著實捏了一把汗。結果把那個女孩幫成了現在的媳婦。

這又是一次搭訕,和比自己大二十歲以上的女人,我不把它看做搭訕,只是無性別的說話而已,不算違規。

我上前問她怎么回事,為何一人獨坐哭泣。午后兩點半,小區里很少看到人,大家都躲進臥室午休去了。

老婦人抬起頭,閃著兩串淚珠,猶豫道:“我找不到家了。”

老年癡呆?不可能,她應該還沒到那個歲數。我點上一棵煙,對她剛才的話表示疑問。她解釋道:“旁邊是有一棵大榆樹的,還有一個商店,我記了好多遍,但一走出小區大門就回不去了。”

明白了,多半是外來戶,極有可能來自農村,一輩子沒進過城,為了給兒女看孩子或別的什么原因來到這里。還有可能是文盲,之前的大半生生活在這個世界之外的另一個世界。

我想了想,大榆樹,商店。想起來了,就在我的樓西南方向一百米。大榆樹,剛結了榆錢,聞起來噴香。想起小時候沒東西吃,總盼著榆樹槐樹開花,好做美餐,除了榆錢槐花還有茅草根、玉米秸、瓜果梨桃,都曾是我的零食。

關閉記憶的閘門。我說可以帶她回去,我們應該是鄰居。

老婦人眨眨眼,不哭了,拍拍屁股站起來。剛走兩步又猶豫了,上下打量我。我有點兒不耐煩,說:“我要是人販子,放著大姑娘小朋友不拐,專拐你這樣的?”

她的臉活泛了,連連擺手,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問她什么意思,沒有什么意思。

酒醒了點兒,才覺出她的口音有些熟悉。一邊走,一邊問她是哪里人。她不知道。我就問:“哪個市,哪個縣?明白了吧。”

她說:“縣城沒去過兩趟,忘了名字。”

果然是個土包子,文盲。順著口音,我把范圍一再縮小,最后鎖定一個地方:“岱崮?”

她驚喜道:“你怎么知道?”

果然是老鄉。岱崮是我家鄉那個縣的一個鎮,以連綿不斷的山崮著稱,桃樹也多,號稱江北第一桃鄉。那里的人還會做鍋餅,山多羊就多,羊湯也不錯。風景秀麗,離縣城遠,十里不同音,岱崮人說話大舌頭,好認。在縣城大街上,找準一個最土氣的,一問,十有八九是岱崮的。

我把縣城的名字說出來,她拍著腦門道:“對對,你看我老是忘。好幾個縣啊,想起這個就忘了那個。”岱崮處于三縣交界處,離三個縣城同樣遠近,上學都往三個縣跑,哪里高考升學率高去哪里,本縣意識淡薄。

我問她不在老家呆著,跑到齊州來干什么。她說:“地都被征去蓋工廠了,桃樹砍了,羊賣了,就跟著男人出來打工啊。”

我說:“你們這年齡還能做什么?不會是賣鍋餅吧。”

婦人說:“小伙子你真是神仙,猜啥啥對。”

鍋餅那么硬,能賣出多少?老家是山區,人們牙口好,專挑硬的吃,比如煎餅,比如鍋餅。城市就不同,人們饅頭大米吃了一輩子,腸子吃細了,牙也吃軟了。婦人又擺擺手,讓我莫擔心:“我男人是發明家,難不倒他。”

又談了一些別的,就看到了老榆樹,商店。

那個小商店,店主老王,以及他的媳婦,是本小區僅有的幾個“地王”之一。何為“地王”?就是圈地賊狠。他家的位置好,處在一座樓的一樓最東頭,北面是一個花園,南面是小區圍墻,樓和墻之間隔了二十米,以及側面的大片空地,他們索性全蓋成了房子,三間小房之外,還有一個不小的菜園。房子不到一百平,圈的地兒一百好幾十平,羨煞旁人。

三間小房的其中一間,就是商店,外邊一個門,另一個門直通陽臺南側的菜園。北邊路口掛一個牌子:東北大超市。工人新村東北角惟一的商業設施就此成立。小區太大,從我們東北角走到西南角的商業街,步行要十幾分鐘,小商店的存在確實方便了許多。

商店門口正對的,就是大榆樹。

老王正和媳婦從一輛貨車上往下搬兒童搖晃車。兩個小車,安裝好后,此地更成了帶孩子的老人女人們的棲息地。老婦人說:“大榆樹,大榆樹。”好像要去擁抱。老王媳婦看見她,喊道:“老黃找你都找瘋了,這會兒又騎三輪車出去找了。”

婦人說:“哎呀你看看,我這不是回來了。路上怎么沒碰見?”

我準備離開,困得要命,回家躺著醒酒,就聽見電瓶車的咣咣聲。一個粗獷的聲音:“死娘們竄哪兒去了?”

婦人沖著我的身后嚷嚷:“第一次出門還不讓人迷路?多虧了這個小伙子,把我帶回來。對了,還是老鄉。”

我轉身,和老黃對視一眼,矮,精瘦。老黃問我是哪里人,我回答了。他道:“城鄉接合部,你是縣城的人。”我說:“我們都是外省人。”問他大名,黃書圣。夠響亮,也夠大膽,虧他不是書法家,叫了這么個大不敬的名字,不知者不怪。

他邀請我去他家坐坐。對,還不知道他住在哪兒。就跟著他往南走,老婦人走在最前面,鉆進老王新蓋的平房中的最南面一間。還有一個小院,種了一壟黃瓜、絲瓜,幾平方米的油菜。房子是套間,外間住人,里間是工作室。什么工作?鍋餅坊。老黃拿出幾個鍋餅向我炫耀,說這是經過他改良的,變硬為軟,撒上芝麻鹽,一咬一口香。讓我嘗嘗,我肚子里全是酒,不想吃,擺擺手。他就裝了幾張餅,遞給我要我帶回去。

此后的一些天,經常看見黃書圣和他的三輪車,以及傻媳婦。他們熬夜做餅,第二天一早送往附近的商場、學校,不零賣,送完拉倒。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男孩,胖子,給他們打下手。問是誰,是他們的兒子,學習不好,干脆輟學跟著父親學手藝。問他家里還有誰,他興奮道:“大女兒啊,讀大三了,也在齊州。”我就納悶了,不讓兒子讀書讓女兒讀書,這可有悖于傳統。老黃嬉笑道:“祖傳鍋餅手藝,傳男不傳女,得讓兒子去繼承。”

走出小平房,屋檐下擺了一溜空酒瓶。我問老黃,你還喝酒?老黃說:“沒事就整兩盅,一個人喝也沒意思。”我客套道,有時間可以陪他喝幾杯。那之后一個星期,我下班回到小區,老黃就在路口攔住我,說:“我等了你一個小時。”問他什么事,他說:“跟我走,喝酒去。”

第二次走進他的小院。黃瓜架旁擺了一張小圓桌,桌上三道菜,竟然還有一道紅燒兔子頭。老黃炫耀道:“這可是我們老家的招牌菜,你嫂子的拿手好戲。”黃嫂從屋里出來,羞澀地笑。

老黃喝二鍋頭,我喝不了,聞不慣那味,就跑到隔壁老王的小賣部買了一箱啤酒。老黃喝酒擺出陶醉狀,嗞溜一口,嗞溜一口。抓起兔子頭往嘴里塞,示意我也啃一個。我喝啤酒一口一杯,聲音是回流的,咕咚往下咽。

他談起女兒,那是他的驕傲。“名牌大學,”他說,“世上有幾個人能上名牌大學?”其實他女兒那所大學只是省屬重點,距名牌大學還差了幾個檔次,倒無所謂,名牌大學又能怎么樣?我沒有跟他回顧我的大學時光,要是說了,他肯定會為名牌大學感到焦慮。

“你不知道我閨女長得有多美,和她媽年輕時一模一樣。”我看看一旁的黃嫂,想象她年輕時該有多么慘淡。老王醉了,一會兒就忘了女兒,哭訴自己無能,老家的房子拆了,自己還沒有蓋上新的。

老王舉起空了的酒瓶,晃了晃,頭歪向一邊,差一點栽倒地上。

手機響了。透過小院簡陋的籬笆,我看到自家陽臺上閃爍的人影。杜若在向我發出召喚,我馬上站起來,告訴老黃,我要回家。

老黃已沒有了意識,黃嫂竄出來說:“正事不干,就知道灌馬尿。”

3

答應了老黃的第二次邀請,晚上,我帶著幾包點心,以及一箱啤酒,又一次走進了老黃的小院。跟在我身后的,是杜若,我的媳婦。

黃瓜已經長到二十厘米了,差不多可以采摘。黃瓜架旁,照例擺了小圓桌,一個牛仔短褲、雪白長腿的姑娘留給我們一個端坐的背影和一頭烏發。

老黃跟姑娘說:“這就是你吳叔和吳嬸。”

長到三十歲,我還是第一次被二十多歲的小姑娘喊叔叔。杜若更尷尬,她比我還小三歲。

姑娘回過頭來,喊一聲吳叔、吳嬸。一張清秀的臉,說不上多么漂亮,但看著舒服,器官沒有突破性的生長,已經不錯了。四目相對,我在她臉上看到了錯愕,我也是。

五秒鐘,姑娘收斂了錯愕,我也趕緊收斂。杜若說:“千萬別喊什么叔叔嬸子,把我們都喊老了,各按各地叫。你叫我姐,我再喊你媽姐。”確實有點兒亂。

4

一個星期前,我跟著一幫狗友去KTV。我怎么有這么多狗友?有的是媒體同行,有的是做企業的,還有一幫同學,有的是城中村的拆遷戶子弟,家里的錢和回遷房存了一銀行。

這幾年我熟悉了KTV,當然,十年前也熟悉,不過現在已不是當年的樣子,那時候干唱歌,一唱一整夜,糟蹋自己的嗓子。現在,進了場子也就唱幾首,大部分時間在喝酒。這一次,我的同學高歡做外貿生意,賺了一大筆錢。我們找了一些人,喝酒到很晚。喝了酒,高歡請我們去唱歌。

那是一個位于護城河附近的KTV,沒有招牌,一座安靜的商業樓地下室。外面看不出什么,走進去,拐過幾個拐角,音樂聲震耳欲聾,一群著淡黃色低胸長裙的姑娘齊刷刷向我們鞠躬,口中念叨:“歡迎光臨。”

高歡他們幾個一人選了一個,要我選。那天我心情有點煩悶,不想點姑娘,跟他說不用考慮我。他指了排在最末尾的一個,那個姑娘便朝我走來。

欲望都市開始了。高歡和他的姑娘唱起了情歌,其余的哥們和姑娘們喝酒,把手深入彼此的衣服。我端坐不動,不是我有多正人君子,喝了一晚上酒,頭疼得厲害,真的想靜一靜。姑娘攬住了我的胳膊,頭靠在我身上。彼此安靜。高歡唱完了歌,拉著他的姑娘躲進陰影里。新的歌曲在徘徊。我的姑娘給我倒上酒。我們端起酒杯,互相碰杯。她抓住了我的手,小鳥一樣依在我身上。

四個姑娘中,只有我身旁的這個最安靜,也最瘦,像學生。半小時后,有幾個姑娘的上衣被除掉了,其中一個推開我身旁的姑娘,騎到我身上,用兩個奶子夾住我的臉。我順勢舔了幾下。最終我推開她,大口喘氣。此時,我的姑娘已躺在了高歡懷里,高歡的手正在她身上游弋。我的煩悶突然轉向,跨過幾步把姑娘拉回身邊,把剛才喂我吃奶的那個推回給高歡。

姑娘再次和我喝酒。我們聊了幾句,她叫耿蘭,21歲,不管真假,暫且這樣認為。她打開手機上的微信,讓我掃一掃。我猶豫片刻,加上了她。

又喝了一杯,她主動抓起我的手,順著自己寬廣的領口塞了進去。胸前的兩只兔子不大,但還算挺拔,滋養了我的手。接下來一直到結束,我們就保持這個姿勢。看著高歡和姑娘們越來越瘋狂,我和耿蘭不斷地喝酒。

結束已經凌晨三點多了,其他姑娘的小費是五百,惟獨耿蘭是四百,怪不得沒有跳脫衣舞。高歡說我賺了大便宜,那幾個都是公交車,只有這個是處女地。我的心情稍微愉悅了一些,給了耿蘭五百。她把我送到門口。我問她什么時候下班,她抱住我,親了我的臉,轉身回去了。

耿蘭,裸露的肩膀閃過拐角,消失在音響的海洋里。直到一個星期后,我們在老黃家里相遇。

5

老黃介紹,這是他的女兒,黃有尾。有尾,耿蘭,我分辨不出兩個人到底是不是一個人。或者,是一個人的兩張面孔?有尾,我腦子里冒出《莊子》里的一個故事:“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吳叔——”不帶感情色彩的兩個字。我趕緊隨了杜若,讓她不要叫叔,聽著別扭。

為了掩飾尷尬,我順著老黃的話問下去,讀大幾,學校生活怎么樣。她給出標準答案:“大三了,還行,挺好的。”接著就是沉默。幸好有杜若,她以女人的話題把姑娘帶到了自己的世界,談論她的皮膚、衣服和化妝。

照例,我喝啤酒,老黃喝白酒。有尾坐在杜若旁邊,喝飲料。還有她的弟弟,一身膘肉,也喝飲料。我們談論了許多關于老家的話題,“四塞之崮,內貨不出,外貨不入。”——山區小縣,我們共同的故鄉。從縣城到岱崮,老黃給我們講民國時期的土匪,八路軍游擊隊。我以記者的身份,不斷追問,關于逝去的歷史細節,我顯然不夠了解。不時拿眼睛瞄杜若的身側,有尾安靜地夾菜,喝飲料,不看我。

黃嫂邀請我們吃香椿芽,還有從老家帶來的羊肉,甚至一根黃瓜也是他們的親戚從老家給捎來的。我仿佛置身在那個閉塞的山區小縣,一口一口品嘗故鄉。飯吃到一半,女人們吃飽了,連同老黃的兒子,離開飯桌到院子的另一邊坐著聊天。我和老黃繼續喝酒。

老黃談到他的女兒,“有尾,奇怪的名字吧。我給起的。”沒什么奇怪的。他繼續說:“讀到大三了,學習不錯,性格也文靜,是個好學生。”

我附和他,不過這個話題沒有縱深,我的腦子里老是浮現出夜場里的情景。轉眼乜一下有尾,牛仔短褲的上面,胸平平的。曾經,我觸摸過那兩團神秘的兔子,但對于視覺卻很是陌生。

6

這一晚,一切好像發生了變化。我長久盯著黃有尾的微信發呆,頭像是一只玩具狗,朋友圈,幾乎沒什么內容,除了剛發的一個狀態:被毀壞的,是我將沉默嗎?

杜若問我發什么呆,我趕緊藏起手機。關掉燈,睡覺。第二天起床,看到手機里一條留言。問我中午有沒有時間,見一面。是黃有尾。

我趕緊回復,有時間,邀請她一起吃飯。她拒絕了,只說見一面。

我在思考她會跟我說什么。想不出來。見面再說吧。

中午,我特意空著肚子,趕到泉畔的一個涼亭。等了十幾分鐘,黃有尾來了。這次是半袖長褲,文靜的馬尾辮。我們面對面坐了,一時無話。

“那天晚上,真是巧。”我說。

“不要跟我爸說……”她說。

我明白她的意思,當然,我肯定不會透露出去。我們需要互相保密。但我還是忍不住說:“你還是學生,夜總會不適合你吧。”她笑了,噗嗤一聲:“你說話還真冠冕堂皇。”

一時尷尬。靜了一會兒,我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是覺得我表里不一,所謂人面獸心。但人就是這樣的,根據和自己的關系遠近,對同一件事會有完全相反的判斷。”

黃有尾說:“我畢業了,找不到工作,又不能跟家里要錢,最后只能干了這個。”

怎么會呢,她才讀大三,應該還有一年畢業。她接著說:“我讀的根本就不是名牌大學,而是一個民辦專科學校,三年制,讀到兩年半學校就把我們趕出來了。”

“如果讓我爸知道我讀的是這種野雞大學,他是不會供我讀書的。所以我騙了他。”她嘆一口氣,把眼睛對準近旁的黑虎泉。

我也嘆一口氣,盯著流瀉的泉水。

“我幫你找份工作吧。”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自己的生活都沒鬧明白,上哪兒去替她找工作?

黃有尾又笑了。

“好啊,我正愁沒工作呢。”她看我一眼,帶著一絲問詢,“忘了問了,你是做什么的?”

怎么回答呢,我在一家報社,做編輯,也做記者。這是我最討厭的職業,地方小報,工作被各種規則限制住。這里沒有新聞人,我的工作就是反新聞,以前做民生,后來厭惡了,改做文化。

我簡單說了,黃有尾再次笑了,“記者都是騙人的。”

說得對。

我邀請她一起去吃飯。她拒絕了,說剛吃過。看著她單薄的背影隱沒于公交車的洪流里,我轉身走進一家拉面館。

回到報社,我搜遍通訊錄,沒有找到一個能提供工作又和我親近的人。雖然平時狗友眾多,真到了有事要辦,卻反而陌生了。無奈,只好給高歡打電話。

出乎意料,高歡很爽快地答應了。“我在組建貿易公司,正是用人的時候,她是什么專業?”我趕緊給黃有尾發微信,問她是什么專業。文秘。我回答高歡。“讓她來面試吧,我剛租了寫字樓,下周一過來。”

我松了一口氣,問高歡是不是皮包公司,窮人乍富,折騰什么公司。高歡說我不懂,“你們文人是辦不成事的,不會忽悠,臉皮薄。”

這事就這么定了,心情舒暢了一些。下班回到小區,卻又躲著黃書圣,他老遠喊我,裝作沒聽見,從另一個路口拐到樓洞里。

第二天早晨卻又碰到,互相敬煙,比平時客氣了不少。老黃問我怎么了,臉色不好。我隨口說寫稿累的。他說:“寫東西真沒勁,費腦子不說,也賺不了幾個錢。”我附和他,“哪像你賣鍋餅,賣完拉倒,有的是力氣。”話語帶了譏諷。老黃就向我抱怨,他的傻媳婦,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鬧著回老家,“地都沒得種了,回去能干什么?說是在這里不習慣,我怎么沒覺得?還是外面好,那個窮山旮旯,讓我回也不回去。”

那個山區,對于我而言,作為故鄉,肯定是好的,正因為窮山惡水,自然環境反而優越,歌里唱的“人人那個都說沂蒙山好”,從這個角度來說,所言不虛。但是,那個地方早已不屬于我,外面的世界才是我的歸宿,除了用來懷念,我真的不知道故鄉還有什么用處。

我無心跟他糾纏,居中分析了一下老家的好與不好,趕緊告別去上班。

去單位拿了相機,就去趕班車,東部沿海要舉辦啤酒節,報社派我去湊熱鬧。

喝了幾天啤酒,每天都是眩暈狀態,喝醉了往床上一躺,第二天醒來接著喝。酒店里偶爾有騷擾電話,接起來,沒聊幾句,姑娘開始介紹特殊服務項目,聽著聽著我就睡著了,醒來后只剩下后悔。

最后一天上午,我正在酒店蒙頭大睡,手機響了,疲倦地接起來,是高歡。他的聲音有點大,好像在吼叫,我不得不把話筒拿離耳朵。

“吳越你夠厲害,現在發展到什么程度了?”

“什么什么程度?”

“不要裝蒜,黃有尾,對,是這個名字。她面試剛離開,我一眼就認出來了。你小子厲害,搞定夜場姑娘,是要幫她從良嗎?”

我竟然疏忽了,高歡也是見過黃有尾的,只是潛意識里感覺他應該不會記得,當時燈光昏暗,他有他的姑娘,怎么會偏偏記住我這個?

我不得不解釋,將老黃一家的情況簡單說了。“既是鄰居又是老鄉,這么巧的事偏讓我趕上了。”

高歡笑了,是那種極力往回憋的笑,“你是讓我錄用她呢,還是不錄用?”

“你看著辦吧。”

“還別說,她的能力不錯。”

“你的公司有多少人?”

“兩個,我,再加上黃有尾,如果錄用的話。”

果然是皮包公司,說白了就是吃飽了撐的,拿開公司耍著玩。高歡決定錄用,我推薦的人,沒有不錄用的道理。“不過你得想好了,我這里可不是婊子從良的收容所。”

“哪是什么婊子,夜場陪唱,加起來也沒幾次,賣藝不賣身,說不定還是處女。”

不管怎么說,黃有尾的工作搞定了,我也多少放了心。

睡意全無,起床收拾東西往回趕。在海邊的火車站坐上動車,頭還有點兒暈。打開微信,看到黃有尾的留言:“吳叔,我準備去上班了。”

打開手機的自拍功能,看著鏡頭里的那張臉,胡茬遍布,三十歲,正進入衰老的深淵。

7

老黃再邀請喝酒,推辭不過,拎著兩瓶酒去了。這次沒有杜若,沒有他的兩個兒女,只有黃嫂在敲打鍋碗瓢盆。開門見山,老黃說:“你嫂子要回老家了,你大侄子也回去,以后我想找人說話,只有兄弟你了。”

黃嫂端上一盤涼拌豬頭肉,啐老黃一口:“你在這里享福,我回家種地。”更重要的目的是給兒子說媳婦。那么小,說媳婦著什么急的,我問。“二十了,不小了,隔壁老王的兒子十九歲就有兒子了。”我想了想,也是,我父親只比我大十九歲,看起來我們更像兄弟。

“你也該要孩子了,”黃嫂轉了話題,朝我憐憫道,“是不是,那個不行?”

我知道什么不行,但不是這個意思。要孩子,還不在我們的考慮之內。每月需要生活,房貸把人壓死,雖然是一個破爛的二手房,五十萬的房貸對我而言同樣是天文數字,沒有余錢來供養一個孩子。這一點杜若和我觀點一致,她更決絕,和我這樣一窮二白的人生孩子,她還沒有考慮好。

我們繼續喝酒,這一次黃嫂也端起了酒杯,和我一起喝啤酒。沒想到她酒量尚可,平時不喝,一喝就停不住。

“只剩下我和閨女相依為命了,”老黃仰天長嘆。

我想起那個瘦弱的平胸姑娘。欲言又止,竟發現沒有任何話題可以讓我接近老黃眼里優秀的女兒。

黃嫂端起酒杯和我碰杯,“不要想閨女的事,閨女不愁嫁。想想怎么賺錢,好給兒子蓋房子娶媳婦。”

老黃低頭不語,猛灌白酒。

吃了飯,和黃嫂道了保重,往樓上走。找出鑰匙開門,家里黑燈瞎火。不對,杜若應該回來了。我開了燈,杜若端坐在客廳沙發上,把我嚇了一跳。她的面前,是一瓶即將見底的紅酒。

我問她怎么了,她不抬頭。再問,她抬起頭來,腮上是兩道淚痕,“我們離婚吧。”石破天驚,我呆住了。腦子里立即閃現出黃有尾的身影,莫不是那晚的事被她知道了?按說不可能,沒人會告訴她,即使知道了又能怎么樣?我又沒真的出軌,或者嫖娼。

“我不想工作了,整天被人呼來喝去,我想要大房子,不想在這個破小區住了。到處都是違章建筑,整天聽電鉆聲。”她哭出了聲。我倒放心了,走過去抱住她。

之后,借著酒勁,我與她上床。久違的感覺,回憶上次做愛,忘了是一個月前還是兩個月前的事了。酒后的瘋狂確實非同一般,我們大汗淋漓,很久沒體會這種欲死欲仙的感覺了。

看著杜若甜甜睡去,我走到陽臺,點燃了一棵煙。

8

第二天,黃有尾約我吃飯。這爺倆有意思,輪番上陣。我們去了一家燒烤店,夏天熱意正濃,到處都是燒烤,油煙和羊肉串籠罩了整個城市。

白色短袖T恤,牛仔短褲,馬尾辮,樸素的有尾顯得更加可愛。露天坐了,我們開始喝酒。“吳叔——”我打斷她:“你看我像一個叔叔嗎?”

“那當然,怪蜀黍。”她咯咯笑了,“哥,謝謝你介紹的工作。還是叫你哥吧。”

我們碰杯。我從小就想有個妹妹,可惜卻是獨子,堂兄弟中數我最小,一直是他們的跟班。“夜場的工作辭了沒?”燒烤攤的人越來越多,吵鬧聲加劇,感覺自己的分貝有點兒小。

“我就干了三次,三個晚上。其實她們對我很好,有男人欺負我都是她們幫忙。”她的聲音同樣小,“又沒簽合同,不用正式辭職。”

話題難以繼續,我們就轉到談論家鄉。縣一中,我們是校友,有尾比我低七屆,有幾個老師是相同的,甚至還有我的同學,是她的語文老師。“整天給我們讀詩歌,他自己寫的,”有尾說,“他是詩人嗎?”

“嗯,”我想起那個同學,偶爾會給我他的作品,我在報紙上給他登過,“狗屁不通吧,詩歌誰都會寫。”

“我就不會,一看就頭疼,也不喜歡讀小說。”

“那你喜歡什么?”

“上網,打游戲,聊天。”

我喝一杯酒,盯著五米外的燒烤爐子發呆。手機響了,是高歡。他問我在干什么,要找我喝酒。我說了地址,讓他趕緊過來。掛斷電話,有尾說一猜就是高總。高總,稱呼挺響亮。

不一會兒高歡到了,我站起來迎接,“高總,企業家都像你這么閑嗎?”

高歡不看我,盯著黃有尾,“有尾啊,你越來越漂亮了。”挨著她坐下來。有尾羞澀地笑,挪一挪身子。高歡說:“我要挨著美女坐,吳越你不要吃醋。”

高歡嘴甜,按他的說法,玩過的姑娘夠一個連隊了。我突然有點擔心,但瞬間轉移想象,沒什么可擔心的。夜晚越來越深,我們不斷喝酒,有尾抿一小口,我和高歡都是一口一杯。高歡不滿意了,“姑娘你是在養魚嗎?”有尾端起酒杯舉到他面前,“敬領導一杯。”自己先干了。

接下來,高歡向我們講述他的宏圖大志,要做一個出口貿易公司,向日本推銷日用品。去年他確實賺了一些錢,幾十萬件T恤一倒手,利潤應該在七位數。有尾聽得入神,托著腮轉頭看他。

9

接下來的幾個月,很久沒有高歡的消息,黃有尾也是,不過我發的微信朋友圈,她會第一時間點贊,有時還來個“手動贊”。

杜若和我商量,準備要孩子,婚姻逐漸把這個女人塑造成我想要的模樣。孩子早晚會要,就像飯早晚得吃,三十歲再不要孩子,以后年齡會越來越大,再要孩子就來不及了。“酒就不要再喝了,煙也戒了,你的好日子到頭了。”杜若朝我壞笑。

是的,好日子到頭了。酒不是天天喝,戒不戒無所謂,煙就有點困難,十年煙齡,不是說戒就戒得了的。我把煙藏到單位辦公桌抽屜里,上班時間照抽不誤,回到家絕口不提。酒場推了不少,但總有一些推不掉,只是不喝酒,干坐一晚上,憋得難受。久了別人也很少約我,時間一下子空出不少。

黃書圣找我喝酒,我推說希望工程,不能再喝。他說:“我年輕時候煙酒不離身,生出的孩子也沒啥毛病。”

我說:“此一時彼一時,現在到處是霧霾,吃的是地溝油,百毒加身,能避免一樣是一樣吧。”

說歸說,杜若出差的某個晚上,我還是抱著一箱啤酒跑到了黃書圣的小院里。

老婆兒子回了老家,女兒也不常過來,老黃除了做鍋餅賣鍋餅,剩下的就是發呆喝酒抽煙。突然想到黃有尾,問他可有女兒的消息。老黃說:“人家讀書忙,一個多月沒給我打電話了。”我明知故問:“來齊州這么久了,就沒去她的學校看一看?”老黃說:“你說得有道理,哪天找個時間去看看。”

我心說,去吧,看了你就傻眼了。有點兒幸災樂禍的感覺。

我也要去黃有尾的“學校”看看。第二天給高歡打電話,電話一直無法接通,給黃有尾打,也是無法接通。看看表,應該是上班時間,老總和他的員工似乎約定好了,集體關機。偌大的城市,那么多寫字樓,我不知道他們的公司在哪里。

下午再打,高歡接了。我直接問他公司在哪里,要去視察一下。他那邊好像沒睡醒,說話吞吞吐吐,半天也沒說清楚是哪個區哪條路幾號樓幾單元。我說:“你是不是把我們家有尾拐跑了?”

那邊不吞吐了:“差不多。”

我問他到底什么意思。他說:“你過來吧,遇到了一點麻煩。”

10

我打車來到位于山大路的一個居民區,腦子里一直在回想高歡剛才說的話,他是不是把黃有尾怎么樣了?高歡在大學期間就頗花哨,曾拿下本校以及外校的十幾個女生。后來找了個女友領證但未辦婚禮,外人一般以為他還是單身,只有我們幾個相熟的人了解他的婚內生活。不過這幾年除了偶爾混跡于娛樂場所,他倒沒傳出什么緋聞。

他曾告訴我,辦公司只是腦子一時發熱,關鍵是他在日本的“內線”出了問題,那邊不再需要他找地下作坊制作的劣質T恤衫。除了大賺幾百萬在齊州買了幾套房,他又回到了原點——待業青年。

想到幾百萬,我心里有點堵。按我的工作規律,幾百萬可能就是一生的收入總和,人和人不同,有人在生存有人在生活。我沒有必要自怨自艾,轉而想別的,去看看他們吧,他們的公司,算是拜訪老同學,也幫老黃給女兒的工作把把關。

那是一個破舊的老式小區,找到高歡告訴我的那座樓,走上樓梯,敲門。好大一會兒沒回音,掏出手機準備給高歡打電話,門卻開了。高歡蓬頭垢面,穿一件肥大的灰色T恤,下身是短牛仔褲,褲子和拖鞋之間是茂密的叢林。

客廳里擺了幾張辦公桌,桌前幾個大字:高氏貿易有限公司,煞有介事。我拍著高歡的肩膀:“老高,這就是你的公司?有模有樣嘛。”高歡把我按到沙發上,在對面坐下,點一棵煙,猶豫道:“公司早不辦了,我現在是孤家寡人一個。”

我想到了黃有尾,還沒待問起,高歡道:“有尾失蹤了。”

我一時不知如何問起,騰地站起來,指著高歡的鼻子:“到底怎么回事?!”

高歡猛吸一口煙,說:“不告而別,就這么簡單,我找了她許多天,一直沒找到。”

我問他到底把有尾怎么樣了。“你說我能把她怎么樣?不過,”他說,“有那么一次,就一次而已……”我心里咯噔一下:“一次什么?”高歡說:“公司遲遲注冊不下來,那段時間我太焦慮了,晚上我們一起喝酒,就在這里,我坐在我現在坐的位置,她坐在你的位置,喝了很多,她一直安慰我,要和我同甘共苦,聊得火熱,我們就親近了一下。”

果然,我擔心的終于發生了,心里不是滋味,還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怨氣。腦海里開始浮現出不該有的畫面,屁股感受到了沙發的熱度,有尾,她的屁股也曾陷在這塊海綿里。我想到了那個久違的夜晚,昏黃的燈光,音樂,人影幢幢,有尾,不,我的那個姑娘是耿蘭。

“有尾懷孕了。”高歡掐滅煙,嘴唇咧開,說這幾個字用去了很大的力氣。

我猛地站起來,踢翻高歡面前的煙灰缸,滿缸的煙頭和煙灰落滿他的衣襟。我抓起他的衣領,一截煙頭順著我的手滑落到地上。我舉起拳頭,沒有絲毫停頓,拳頭落在了高歡的鼻子上。血,在我的第二記拳頭掄出去的時候從他的鼻孔里躥出來。高歡沒有還手,像雕塑一樣挺立在我面前。血越流越多,滴在滿地煙頭叢中。他抹一把,把鼻血當成了搽臉油。血逐漸止住,靜止在他臉上。他用血手撕開一盒新煙,抽出一根點上,吸一口,瞅我一眼,開口說話:

“打完了嗎?”

“打完了你就給我坐下,你是她什么人?用得著你來教訓我嗎?跟你說是看得起你,還真以為她是你什么人?吳越,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你看看這事鬧的,你幫我想想辦法。”

“你娶了她。”

“不可能,我有老婆。”

“那就花錢讓她去打胎。”

“我剛才說了,她不見了,我找不到她。”

怎么會呢,一個大活人,怎么會說不見就不見了?“你去找過嗎?比如她原來的學校,原來的出租屋,原來認識的人,比如她的父親黃書圣,你問過他嗎?”高歡盯著我不說話,我也知道我說的都是廢話,問他,“黃書圣知道嗎?”

“我哪敢去找他,還是別讓他知道的好。”高歡說。

也是,老黃要是知道自己的女兒丟了,還懷孕了,肯定會跟高歡拼命,捎帶捅我一刀。我不怕他找我拼命,但這確實是一件棘手的事,一時半會兒想不出該怎么辦。我能怎么辦呢?事情是高歡辦的,卻也跟我脫不了干系,想想就頭疼。

11

接下來的一些天,我刻意避免和高歡正面接觸,怕他打電話來。他倒沒跟我聯系,仿佛一切如常,我們退回到各自的人間。至于我自己,和杜若一起操作的希望工程已進行三個月了,她的肚子還沒有半分波瀾。我們算準了排卵期,在那幾天里徹夜狂歡,將快感轉化為育兒的機器。快感直線下降,杜若的身體對我已沒有神秘感,每天上床之前我都如臨大敵,看到她裝作睡去,心里的石頭才落了地,在她身旁悄悄躺下。

有時我會想黃有尾,那個失蹤的小姑娘。懷孕就像喝涼水一樣稀松平常。

老黃倒樂呵,除了做餅,也沒有別的要緊事,偶爾拉著我喝酒。看我愁眉不展,問我有什么心事,我不好意思說,只說工作壓力大,寫稿太累。他就說,喝酒,喝酒有好處,釋放壓力。他說:“我閨女買的好酒,你嘗嘗。”從里間屋拿出一瓶劍南春,打開蓋,給我倒上一杯。

我端起杯子,和他碰杯。戒酒行動早已破產,管他娘的孩子不孩子的,能喝就喝,反正一時半會兒也要不上。不對,什么你閨女?我大驚,把放到嘴邊的杯子蹾到桌子上,“你閨女什么時候來的?”

老黃說:“三天前,畢業實習找到工作了,發了工資給我買酒。”

我問:“她找到了什么工作?”

老黃說:“在一家企業,坐辦公室,具體我也不懂。”

我問:“她的公司在哪兒?”

老黃說:“在……你這么關心我閨女干啥?”

我笑道:“就是問問,替你關心一下嘛。”端起酒杯,喝掉一半。

黃有尾還挺逍遙,至少目前來說沒有什么想不開,或者短時間內不會對自己怎么樣。那就好,小姑娘嘛,經歷一段稀里糊涂的感情,過幾天就好了。我越來越看不懂現在的年輕人了,我當然也是年輕人,但三十而立和二十歲之間的鴻溝,恐怕隔閡很深,十年前手機還是諾基亞,屏幕是黑白的,只能打電話發短信,十年后的現在呢?手機自媒體已經風行世界,人人帶著一個自媒體終端,所有人每天都鉆到手機里,那里有他們賴以生存的所有資源。

老黃唱起歌來,咿呀呀咿呀呀,聽不懂歌詞,好像是樣板戲,也不是,后來我聽清楚了,是一個小劇種,流行在魯中南山區一帶,像極了葬禮上的哭喪。酒喝到第三杯,老黃的眼里滲出眼淚來,啪嗒一聲滴在桌子上。

我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示意他不要唱了,問他有什么心事。他擺擺手,不唱了,繼續喝。然后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兒大不由爺啊——”這個“兒”當然是指黃有尾,或者他遠在老家的兒子。

酒喝多了,我也開始傷心,替他打開另一瓶酒,各自倒上,想想自己這么些年一事無成,三十歲了還是一個小記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每月的房貸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我又想到杜若的肚子,忍不住對老黃說:“你還好,有一對兒女,我呢?無兒無女,樂得清靜。”

老黃說:“各有各的罪過,你不知道她都做出了什么好事!”

我問:“你說誰?”

老黃說:“還有誰?我那名牌大學的閨女唄。”

我說:“她不是已經找到工作了嗎?”

老黃說:“一言難盡。喝酒。”

我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剛才的猜測可能有所偏差,黃有尾到底怎么了?我不便繼續追問,只好不再言語。深秋的夜晚,風刮得緊。這幾天霧霾重,我的鼻腔好像被判了死刑,奇癢難忍,噴嚏不斷。

酒喝得寂寥,我們不再說話,兩瓶酒見底之后,也不再添酒,面對面坐著發呆。過了一會兒,我站起身,搖晃著往外走。老黃喊住我,一字一頓地說:

“以后你再和我閨女聯系,一刀剁了你!”

我沒有回頭,呆立一會兒,迎著亂舞的風走了出去。

12

老黃出事那天,我并不在齊州。

我出差去了廣州,參加一個商業活動,采訪一干大佬。除了采訪,我哪也沒去,當地朋友抱歉說:“東莞已不是以前的東莞了,實在不好意思,這次不能帶你放松放松了。”好像我以前經常去放松。

老黃做的鍋餅出了問題,可能是面的問題,或者油的問題,或者水的問題,接收鍋餅的那家學校,一個中午有將近一百個學生進了醫院,個個上吐下瀉,還有三個危重的,進了手術室。老黃被拘留了,嚴重的話可能會判刑。

這些我都是在我們的報紙上看到的。回齊州后我照常去上班,辦公桌上摞了一摞這幾天的報紙,隨手翻了翻,就看到一條新聞:“黑心商販制作毒鍋餅,××中學一百學生上吐下瀉”。公安已介入調查,商販已被刑事拘留。配了一張照片,警察押著商販指認現場,我一眼就認出了老黃。

立即給老黃打電話,對方手機已關機。想必他還在看守所里關著,自然不能帶手機。搜索了半天,想起市公安局的朋友劉天一,給他打電話。劉天一聽了我的陳述,說:“事情比較難辦,只能公事公辦,食品問題馬虎不得。”我自然知道食品問題馬虎不得,我是想讓他打聽一下,老黃具體關在哪,有沒有可能去看望一下。劉天一放下電話,十分鐘后打過來,跟我說了地址,并提醒我,只能我一個人去,找某某某可以通融,不要聲張。

在南部山區的看守所,我見到了老黃。看氣色,沒有什么不同,臉上倒有些紅潤了。我問他需要我做什么。他說:“什么都不用做,我是罪有應得。”

我說:“老黃你別這樣,我知道你肯定不是故意的。”

老黃說:“那么多學生出了事,我心里也不好受,你就讓我在里面呆著吧,反正出去了也是心煩。”

我說:“要不要我通知你的家人?”

老黃抬起頭盯著我的眼睛,嘴唇抿緊,吐出幾個字:“你要是去見有尾,我一刀剁了你!”

我周身一哆嗦,仿佛回到十天前的那個晚上,有點兒尷尬,盡量擠出微笑:“老黃你想哪兒去了,我又沒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老黃說:“做沒做你心里有數。你走吧,我以后不想再見你。”停頓一會兒,“有尾已經結婚了,現在挺好。”

走出看守所,心情壞到極點。想起老黃憤恨的表情,仿佛我對黃有尾做出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當然做了,但那是在KTV里,我是顧客,她是公主,說白了只是職業行為,或者消費行為,一個愿打一個愿挨,至于這樣嗎?想必他是對自己的女兒曾從事那種職業感到無地自容,連同我在內也不是什么好東西。至于她結婚的事,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想起了高歡,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或者誤會。立即給他打電話,打第一遍,他沒接,再打,接了,電話里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是高歡的媳婦。

女人去喊高歡接電話,一會兒,高歡出現在話筒那邊。

我直奔主題:“你到底見沒見過黃書圣?”

那邊好一會兒沉默。高歡壓低了聲音說:“見過一次,那時我實在是著急。”

我問:“你都跟他說什么了?”

高歡說:“我現在不方便,等我再打給你吧。”

我拒絕了,讓他現在就說。那邊又是沉默,時間更久,我聽見開門關門的聲音。高歡說:“好了,我到樓下了。”

高歡說:“我把黃有尾的事都跟他說了,那可是他的女兒啊,要是真出了事我可負責不起。”

我問:“通過老黃,你找到黃有尾了?”

高歡說:“沒找到,那老頭嘴巴太緊了,我一無所獲,白瞎了我兩瓶劍南春。”空氣里有種靜默的味道,“吳越,你們關系好,說不定他過些天就消氣了,你這些天躲遠一點吧。”

我說:“你什么意思?”

高歡說:“你也知道,我剛結婚,媳婦家里有的是錢,還需要他們幫我東山再起,財神爺一時半會兒惹不起。”停頓一會兒,“我把黃有尾的事都跟她說了,不過故事里另一個主人公不是我,是你。反正,從KTV那次開始你們就有感情基礎了。”

回家路上,我感到周身陷入了冰窟,羽絨服裹緊了也沒用,還是冷。冬天越來越深了,小區里,電鉆的聲音暫時止息,小花園小菜圃被蒙上了一層灰塵,了無生趣。黃書圣的小屋上了鎖,我去問老王,老王抽著煙嘆氣:“我再也不租給那幫外地人了,你知道嗎,城管差點來把這幾個小屋給掀掉。”

13

沒幾天就是春節,我帶著杜若回到老家。關于齊州的所有人情世故暫時清零,腦袋里塞回故鄉的人和事,找久不見面的兄弟喝酒,拜訪同族的老人家,去野地里漫游。春節假期,像往年一樣,我把自己三十年的人生重新梳理了一遍。

許是對老家的環境過敏,杜若的身體一直不好,感冒咳嗽,日日嘔吐。房子里沒有暖氣,她整天裹著一條棉被,坐在床上發呆,窗前擺著一個電動小太陽。我去買了藥,她的病依然不見好。

大年初二下午,村里開始送家堂。所有人以小家族為中心,聚集在村外的原野上,把過年攢下來的鞭炮全都用竹竿挑起來,噼里啪啦,整個村莊進入癲狂狀態。杜若跟著我去送家堂,在鞭炮的白色煙霧中,嗆人的火藥味貼緊地皮,她忍不住蹲在地上嘔吐。我決定帶她去醫院。

我開了表弟的車,帶著杜若朝縣城奔去。到醫院門口,被一群人擋住了去路,十幾個人披麻戴孝,扯著一條橫幅:“黑心醫院無良庸醫,產婦死亡置之不理”。有老人在白布的包裹下嚎啕大哭,一個小伙子眼含淚水,立在老人旁邊發呆。大年初二,街上沒有多少人,圍觀者不多。前幾天的一場雪沒有化盡,白孝衣和白雪摻雜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雪,哪是號哭的白衣。

我正要看個究竟,杜若用胳膊肘捅捅我,醫院進不去,只好把車停在一家花圈店門口。我們下車繞過人群,朝醫院里走。來到門診樓,掛號排隊,醫生給杜若檢查了一遍,開了幾付藥,我們正要離開,醫生喊住我們,建議再去婦科檢查一下。

感冒要去婦科,聞所未聞,確實是黑心醫院,杜若有點兒生氣,嚷著要回家,“拿什么藥,再抗幾天就過去了。”我心里沒底,覺得還是去檢查一下為好,反正已經來了。拗不過我,杜若止住腳步,到了另一座樓的婦科。

我不便進去,就到樓下抽煙。此時,披麻戴孝的人群已沖破了醫院大門,來到婦科門診樓前。煙吸到了一半,我看見剛才的那個小伙子,將一幅黑白照片抱在胸前,照片里是一個面目清秀的女子。我盯著這幅照片欣賞,感覺有點兒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再往后看,那個號哭的老太太迎面朝我走來,另一個小伙子攙著她緩慢行走。我的大腦突然一震,某個夏天的小區門口,一個坐在花壇邊抹眼淚的老婦沖擊著我的視線。再看那幅照片,女子微微露出的笑容,面朝我,笑得天真爛漫,詭異陰森。

人群的正中央是一副擔架,厚厚的棉被包裹住一個人形,棉被一動不動,里面仿佛是一個正在睡覺的人,在冬天的縣城,她的生息沉睡安眠。風吹得緊,棉被仿佛動了一下,好像有一個人從棉被里露出頭來。

老太太看見了我,在巨大的悲傷面前,她已不知道我是誰。有警察從醫院門口沖進來,把痛哭的人群圍在中間。

煙蒂在我的食指和中指之間,冒著淡淡焦油味。此時,電話響了。杜若興奮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老公你在哪里?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責任編輯: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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