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歐還是留歐的稅收糾結

梁若蓮（廣東省地方稅務局 廣東 廣州 510630）

脫歐還是留歐的稅收糾結

梁若蓮（廣東省地方稅務局 廣東 廣州 510630）

英國脫歐公投早已塵埃落定。公投次日，我去OECD上班，只見同部門的法國和德國同事滿臉郁悶，英國同事則懊喪不已，一早就聚在一起，討論這場令許多人莫名其妙、大跌眼鏡的“離婚大戰”。那位德國同事的比喻尤其讓我忍俊不禁：“英國與歐盟就好像一對夫妻，想當年英國跟歐盟‘表白’了四次，歐盟才勉強同意‘結婚’，現在就因為家庭瑣事沒有順著英國的意思辦，英國就用公投‘離婚’作為要挾，逼迫歐盟就范，以此來證明歐盟依然對她‘情深似海’，這是很多妻子慣用的伎倆，但最終往往是自取其辱。英國就是這樣，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假戲做成真，卻又實在放不下顏面再回頭要求‘復合’，只好自食惡果……”

正如每一段婚姻走到盡頭都難免“傷情又傷錢”一樣，英國脫歐，至少在稅收上會造成“雙輸”甚至“多輸”的局面，而且其留下的陰影將在未來多年內揮之不去。

英國：其實不想走

北京時間2016年6月24日中午，脫歐派以51.89%的支持率贏得公投，這意味著英國將脫離歐盟。然而，劇情次日即出現“大反轉”，約300名民眾在英國議會前自發舉行集會，抗議英國“脫歐”，呼吁舉行第二次全民公投，并在一日之內獲得將近270萬人的簽名支持。這一脫歐派先“逆襲”成功，留歐派后奮起“反轉”的劇情，其實正反映了英國對歐盟糾結百轉的心情，而稅收問題也是其糾結之一。脫歐無疑會讓英國在稅收立法上做到“我的地盤我做主”，然而做主的后果也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美”：①Allen & Overy LLP. Tax and the implications of Brexit ［EB/OL］.http://www.allenovery.com/SiteCollectionDocuments/AO_05_Brexit_Specialist_paper_Tax.pdf， 2016-02.

首先，在關稅方面，英國脫歐后很有可能像挪威那樣成為簽訂自由貿易協議的歐洲經濟區（EEA）成員，其后果是不僅關稅稅負從無到有，而且英國與歐盟之間的出口需要恢復履行報關手續，繁瑣復雜。這對英國來說是非常不利的，據統計，英國約一半的產品都出口到歐盟，而歐盟出口給英國的產品僅占其全部出口產品的10%。從有到無、由繁入簡易，而從無到有、由簡入繁難，相信英國的出口企業一定不愿意看到這樣的結果。

其次，在增值稅方面，為了促進自由貿易和避免扭曲競爭，歐盟自1977年起就在努力推動實現增值稅協調。脫歐以后，英國雖然有權改變增值稅的征稅方法甚至推陳出新，但是考慮到這么做會給企業造成不必要的高額稅收成本，而且可能會導致雙重征稅或者雙重不征稅，因此英國不太可能在近期內對增值稅做出實質性改變。脫歐的最可能后果是征收進口環節增值稅，雖然最終可以獲得抵扣，但一征一退之間的時滯無疑會占用企業的資金，從而給企業造成現金流成本。

第三，在預提稅方面，歐盟實施了母子公司指令與利息、特許權使用費指令，限制對歐盟的集團內利息、股息以及特許權使用費征收預提稅。英國是歐盟外國直接投資的通道，歐盟跨國公司有一半以上將總部設在英國；反過來，歐盟對英國的直接投資額也頗為可觀。脫歐以后，無論是歐盟還是英國都將不能繼續按照上述指令對股息、利息和特許權使用費免征預提稅。盡管英國建立了廣泛的雙邊稅收協定網絡，可以將預提稅稅率降至零，但畢竟不是所有的協定都規定了如此優厚的條件，比如：英德與英意協定對股息的預提稅稅率就不是零；英國與盧森堡的協定對特許權使用費的預提稅稅率為5%。總之，消極所得的預提稅有可能會成為英國企業的稅收成本。

第四，在企業所得稅方面，多年來歐盟一直在努力推動企業所得稅的全面協調，其具體舉措就是統一企業所得稅稅基（CCCTB），并在去年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發布的稅基侵蝕與利潤轉移報告中對此做出了統一回應。雖然英國支持BEPS項目的實施，但是卻一直反對歐盟統一企業所得稅稅基的主張。脫歐后，由于英國這個最大的阻力消失，預計歐盟統一企業所得稅稅基的進程會明顯加快。對于英國而言，脫歐意味著英國可以獲得更多企業所得稅立法和征管的自主權。但不論如何自主，英國都必須在吸引資本流入和鼓勵資本輸出的所得稅政策之間取得平衡，而非一味地通過降低企業所得稅稅率，來增加對英投資的吸引力。

第五，在社保費方面，英國加入了歐盟社保費體系，在歐盟其他國家工作的英國公民只需向工作所在國繳納社保費即可。脫歐后，除非英國同意繼續留在歐盟社保費體系中，否則上述英國公民可能需要在英國及其工作所在國繳納雙重社保費。

第六，在國際稅收方面，歐盟近日發布了實施BEPS和金融賬戶涉稅信息交換統一報告標準（CRS）的指令草稿。脫歐后，英國將不再受歐盟上述指令的限制，但英國本身也是BEPS與CRS的積極推動者，因此并不會因為脫歐而背離由G20授權、OECD主導的國際稅改方向。有可能給英國跨國企業造成國際稅收影響的，反而是留歐時彼此互不適用的反避稅規則，在脫歐后可能成為在英國與歐盟其他國家經營的跨國企業不得不面對的噩夢。

與今后在稅收立法權上不再受制于歐盟這一項好處相比，脫歐在流轉稅、所得稅乃至社保費等諸多方面都會給英國帶來不利影響，難怪留歐派要高唱“其實不想走，其實我想留”，發起第二次全民公投了。

歐盟：且行且珍惜

英國一廂情愿地在去留之間糾結搖擺，當事另一方歐盟雖然“傷情”，但不失理智冷靜。脫歐公投結果出來之后，英國脫歐派領頭人物、前倫敦市長鮑里斯·約翰遜就迫不及待地表示：“脫歐談判應立即啟動，不容猶豫。英國選擇脫離歐盟，意味著英國可以決斷國內稅率，管控自身邊界。” 盡管英國新任首相特雷莎·梅（Theresa May）為了安撫強烈反對退歐的蘇格蘭民眾，于2016年7月15日表示，在就脫歐談判的“英國方式”達成一致前，不會啟動同歐盟的正式談判，然而歐盟本著“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的心態，瀟灑地表示愿意盡快與英國開始脫歐談判。歐洲理事會主席唐納德·圖斯克、歐盟委員會主席讓·克洛德·容克、歐洲議會議長馬丁·舒爾茨和歐盟輪值主席國荷蘭首相馬克·呂特早在2016年6月24日就發表聯合聲明，稱英國失去歐盟成員資格前，所有歐盟法規依舊適用于英國，歐盟已準備好和英國盡快談判。“任何延誤都將延長不必要的不確定性，”聲明說，“應該盡快開始談判，無論這一過程可能有多么痛苦。”

說說容易做起來難，脫歐談判至少需要兩年時間。也就是說，在脫歐談判塵埃落定之前，英國與歐盟的經貿往來和稅收政策并不會因為脫歐而發生實質性改變。然而，為了緩解脫歐可能給英國經濟和財政造成的負面影響，英國財政大臣奧斯本在脫歐公投前后都無比糾結地反復強調：英國既要增稅節支以穩定公共財政，又要將企業所得稅稅率從當前的20%降到15%以吸引外來投資。降低稅率的目的，是將英國打造成為低稅率的“超競爭力經濟”，向跨國企業發出信號：即使脫歐，英國依然為跨國企業敞開大門。這一表態招致了歐盟首腦的大力抨擊，稱此舉將引發稅收的“逐底競爭”。前世界貿易組織總干事帕斯卡·勒米指出：將企業所得稅稅率削減5個百分點，絕非做好與歐盟開展稅收與貿易談判心理準備的正確之途。”這一說法得到英國影子財長約翰·麥克唐奈（John McDonnell）的呼應，認為減稅決定會“招致恐慌”，而且向那些希望與英國建立未來合作關系的國家發出了錯誤的信號。奧斯本降低企業所得稅稅率的言論之所以遭到歐盟的口誅筆伐，其實只要看看其他國家的稅率即可一目了然：當前法國企業所得稅稅率為33%，德國30%，意大利31%，美國40%。

正如人們預言歐盟的許多立法動議會因為英國脫歐而加快推出一樣，脫歐公投結果甫出，歐盟就建議實施英國長期反對的打擊信托避稅規則。該規則草案要求信托受益所有人必須登記相關信息，而且這些信息將在很多情況下向公眾公開，從而堵塞目前受益所有人登記信息獲取不易且管理松散的漏洞。多年來，歐盟一直力推識別信托所有人的舉措，因為許多歐盟國家都認為，缺乏透明度會使信托淪為避稅工具。但英國首相卡梅倫以保護英國遺產信托的隱私為名，成功地阻撓了歐盟當局推出上述舉措所做的種種嘗試。此番推出打擊信托避稅規則，似乎是英國脫歐后歐盟實施的首項立法舉措。雖然脫歐后英國對新出臺的歐盟法律仍享有投票權，但其影響力已大打折扣。留歐派甚至擔心英國脫歐最糟糕的結果是淪落到與挪威一樣無權制定規則卻不得不執行規則的被動境地。

可見，對于英國的背棄，歐盟頭腦冷靜，態度鮮明，一方面以“好聚好散”的心態推動脫歐談判，另一方面順勢推出此前屢遭英國阻撓的信托登記制度，并力諫英國在脫歐談判結束前“且行且珍惜”，切勿為一己之利引發惡性稅收競爭，貽害無窮。

OECD：傷情更傷稅

早在脫歐公投前一個月，OECD秘書長古里亞就做了題為《脫歐還是留歐：這是個稅收問題》的發言，并提出了“脫歐稅”的概念。古里亞在發言中指出，脫歐事關英國民眾的福祉與錢袋，其對英國民眾生活水平的影響相當于對未來數代英國人開征了脫歐稅。與其他稅收的不同之處在于，脫歐稅是不會帶來任何收益的成本，是無謂的凈損失，而且此稅并非一次性征收，英國老百姓今后將會被困擾數年。OECD測算了脫歐稅對英國家庭的影響程度，測算結果與英國財政部、倫敦經濟學院以及英國行業聯盟的測算結果雖然存在一定差異，但從定性與定量兩個方面來看，所得出的結論卻驚人的一致：英國脫歐后必然大不如前。

OECD報告分析了脫歐對英國的短期與長期影響。短期內，脫歐會加劇經濟的不確定性，導致資產大量拋售、風險溢價陡升、消費者和企業信心暴跌、投資減少，從而抑制經濟增長。脫歐意味著英國不僅要放棄全面開放、自動進入的歐洲統一市場，而且也將失去當前與53個國家簽訂的貿易協議。總之，如果綜合考慮談簽貿易安排期間經濟的不確定性和貿易環境的惡化，OECD預計，到2020年每一戶英國家庭將需承擔2 200英磅的“脫歐稅”。長期來看，英國經濟的供給側也會受到脫歐的負面影響。無法進入歐洲統一市場的英國對外國直接投資的吸引力必將大打折扣，一些立足于英國而謀求進入歐洲市場的外國企業甚至決定外遷。對外國直接投資凈額的消極影響會損害整體投資額、生產力和創新性，并使負面貿易效應雪上加霜。投資額降低，人員流動減少，信貸成本提高，再加上接觸其他國家創新理念與技能的機會銳減等等，這些都將最終侵蝕英國生產力與長期經濟實力。OECD預計，到2030年，每一英國家庭將需承擔3 200英磅的“脫歐稅”；而在最悲觀的情況下，這一數字可能攀升到5 000英鎊。

此外，對于英國拋出的降低企業所得稅稅率以吸引外來投資的“誘餌”，OECD顯然也不以為然。OECD稅收政策與管理中心主任帕斯卡·圣塔曼指出，英國為抵消脫歐對經濟的負面影響，可能會加大稅制的優惠力度，將本國變為避稅經濟體。然而這樣做不啻于飲鴆止渴，只會令英國經濟增長雪上加霜。與其削減企業所得稅稅率或引入稅收優惠裁定，倒不如降低金融服務業的增值稅稅負，來提高英國稅制的競爭力。總之，對于后脫歐時代的英國來說，避稅天堂之路行不通。

簡言之，在OECD看來，脫歐對英國來說是有害無益的不智之舉，脫歐稅更是英國民眾本可避免的額外負擔。只可惜先于脫歐公投進行前一個月發布的這一逆耳忠言并未能阻止英國的絕塵而去。

任性撒嬌的英國，理智冷靜的歐盟，苦口婆心的OECD……這一場“離婚”劇看點十足，精彩紛呈。黯然分手后的英國與歐盟將“情歸何處”，OECD關于脫歐稅與避稅天堂的預言是否會一語成讖，我們仍需拭目以待。

［1］ OECD （2016）， The economic consequences of Brexit: A taxing decision［EB/OL］. http://www.oecd.org/economy/to-brexit-or-not-tobrexit-a-taxing-decision.htm，2016-04-27.

責任編輯：周 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