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施密特為德國前總理,在西方被認為是在經濟政策上卓有建樹的“偉人”,政治、軍事上“杰出的戰略思想家”。與許多西方政治家不同,他關注中國的發展與進步,客觀地思考中國問題。
20世紀下半葉,中國為其在世界上的地位打造了一個嶄新的基礎,使之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后,毛澤東成功地結束了中國長達一個半世紀飽受歐洲人、美國人和日本人的凌辱及統治的歷史。而與此同時,他也使中國幾乎與世隔絕。毛澤東謝世后,鄧小平做出了經濟上的雙重決策:對內改革,對外開放。鄧小平是一個務實而理智的政治家,他不受固定的意識形態束縛,沒有使用革命的手段推行改革開放政策,而是采取了許多小步子,但目標明確地朝著一個方向前進。誰要是熟悉毛澤東時代的中國,如今再去北京、上海或廣州,他將不得不為中國在最近幾十年中所取得的令人難以置信的經濟和技術進步感到驚訝。
過去30多年里,我多次訪問過中國,目睹了中國經濟的漸進演變。將近20多年來,中國國民生產總值(GNP)的年均增長率高達8%,這在全世界是獨一無二的。我也經歷了中國人思維方式的相應變化。1975年,中國在日本面前,經濟上還有明顯的自卑感,現在代之而起的是在數十年內趕上然后超過日本的自信心。20世紀70年代,每個中國人被迫學習和背誦毛澤東的共產主義語錄,如今已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出現了意識形態的真空。一個由大銀行、大公司和證券交易所通過信貸及資本扶持經濟的國家,一個由眾多大大小小的私人企業家推動經濟發展而同時也使自己變得富有的社會,自然不會奉行源自蘇聯的集體主義思想。
大約在10年前(本書寫于10多年前——編者注),中國經濟的新活力就使美國人產生了這樣的想法:中國是未來戰略上甚至是軍事上的競爭對手。對未來軍事強國的擔心以及對擁有核武器的中國會濫用其力量的擔心是否有理呢?目前,我確信可以對這個問題做否定的回答。因為,至少在今后幾十年里,這個幅員廣袤的國家將面臨巨大的國內問題和任務,任何中國領導人都會避開任何可以避免的戰略風險。中國必須把國內問題放在首位,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再過幾十年,中國的國民生產總值將占世界第二位。但講到人民的生活水平,中國在長時間內仍將是一個發展中國家。雖然有些大城市的生活水平比農村高出幾倍至十倍,但是,對于老人和失業者來說,沒有一個地方有充分的國家保障體系。每年還有1500萬~1600萬年輕人進入勞動市場。銀行體系因不得不為所有新老企業提供貸款而呆賬累累。不僅僅只有這些結構性的問題。任何頭腦清醒的人都不會指望,每年8%的經濟增長率會延續數十年之久。中國也將面臨經濟危機,包括能源和水資源供應不足。
除了嚴重的經濟問題外,中國還面臨嚴重的意識形態問題。大城市的年輕人,比如在黃河、長江和珠江3個三角洲地區,人們熱衷于西方消費標準和新的經濟自由,而舊的共產主義觀念已經無法適應這些新的現象。當今25歲的年輕人再過10年后,將面臨一個用什么準則去教育自己子女的問題。完全可以想象,他們會重新拾起孔子的倫理學說,使之得到補充并適應現實情況。事實上,儒家觀念在中國人相互交往中起的作用要比公開承認的大得多。家庭和睦,尊重老人,教育后代,勤勞節儉,乃至當權者對人民負有義務和責任,所有這些都是中國從千百年前傳承下來的價值觀念。
今天,中國共產黨試圖在儒家思想、共產主義和資本主義之間找到平衡。對于生活在中國的某些知識分子來說,這種平衡術玩弄得太長了。特別是那些曾經留學歐美的人士,他們更希望儒教與民主交匯融合。在我看來,中國由于從未有過一個統一的宗教,現代的儒教很可能作為一種世界觀,填補當今意識形態的真空。畢竟我們歐洲人不僅信仰基督教和保羅教皇,而且也崇拜希臘和羅馬的古典哲學。
有些美國人和一些歐洲知識分子(在德國是一些綠黨分子)自以為在民主和人權問題上有道義上的權力批評乃至激烈指責中國。這些人對于在長達數千年的歷史長河中發展起來的不同文化缺乏尊重。他們也沒有意識到,在西方文化的艱難發展進程中以及在他們自己的歷史上,也同樣有過可怕的陰影。那些批評中國的人,應該想想不過幾代人之前發生的對印第安人的滅絕,想想奴隸制,想想美國的南北戰爭,想想越南戰爭及納粹時期。
認為自己的宗教、自己的道義、自己的文化或者自己的生活方式擁有絕對優勢,這種信念曾在世界歷史的進程中多次導致流血沖突。伊斯蘭的遠征軍,或者右手拿著戰刀、左手拿著十字架在世界大部分地區以武力推行基督教的人,就是最突出的例子。南亞部分地區印度教徒和伊斯蘭教徒之間,或者是以色列人與穆斯林之間持續不斷的戰斗,則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例子。伊斯蘭激進組織的恐怖主義則是最新的例子。不管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幾乎所有這些沖突都是為了爭權奪勢,為了使別人的權勢和財產消失,而自己的權勢則要擴大。幾乎所有大的帝國都是按這一模式行事的。在近代,歐洲各國的殖民帝國也是按照這個模式建立起來的。
而中國,這個漢民族的偉大國家,3000多年來似乎是一個例外。也許這正是這個國家能夠延續如此長久的一個原因。在我看來,正是由于沒有一個統率整個民族的宗教或國教,才沒有提出對鄰國進行傳教的要求。無論如何,在其悠久的歷史上,中國這個大國的對外擴張傾向比之歷史上所有其他大國都要小得多。
當然,人們會回憶起毛澤東支持朝鮮和越南共產黨的統治以及共產黨對其他亞洲國家的滲透。毛認為蘇聯進攻中國是可能的,在這種情況下,他指望中國在人數上占有優勢。而面對中國眾多的人口,勃列日涅夫的確既尊重也害怕。今天,這樣的考慮都已成為歷史。東亞和東南亞國家已經不再害怕人口眾多的中國。
但是,面對中國快速增長的經濟優勢和中國的勞動力會替代本國的勞動力,人們還是害怕的。近幾年來中國涌向亞洲市場的工業產品大幅增加,這種害怕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也應看到,20世紀90年代東南亞國家普遍發生金融危機時,北京頂住了為有利于自己的出口而讓人民幣貶值的誘惑。與此同時,中國增加了從日本、韓國和整個東南亞地區的進口。
然而,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深刻憂慮深深影響著日本。許多受過教育的日本人在中國面前有一種隱蔽的、很大程度上是下意識的自卑心理。他們知道,日本的文字、大部分的文化和藝術,包括日本的儒學都要感謝中國人。很多東西是很久以前直接從中國傳到日本的,有些則是通過朝鮮傳到了日本。除此之外,由于占領過中國的滿洲和大部分地方以及在這一過程中犯下的殘酷行徑,日本人潛意識中也有一種負罪感的心理。有些日本人的負罪感可以追溯到1895年對臺灣省的占領。
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全面失敗以后,成功地在經濟上實現了令人驚異的重新崛起,由此產生了可以理解的經濟優勢感,從而使文化上的自卑感以及那種負罪心態得到了平衡。最近幾十年中,日本的經濟發展明顯放緩,自信日本優越于世界其他工業國家的心態又消失了。日本人甚至認識到,中國將取代日本而成為世界第二經濟強國。最近日本又流行一種看法,認為與中國相比較,日本成了一個日漸衰老和不斷萎縮的國家。日本面對中國這個鄰國,復雜心態依然如故。
日本在世界上的朋友甚寡。部分歸因于日本在德川幕府統治時期長達數百年之久的自我孤立,更多是因為日本后來奉行帝國主義政策,給所有鄰國帶來了災難,鄰國對此銘心刻骨。但關鍵還是日本人對過去的征服行徑和犯下的罪行不愿意承認和表示歉意。在日本,戰爭時期那一代人活著的已為數不多,并且早已退休。但是,日本政治階層的多數仍舊還在示威性地崇拜昔日的戰爭英雄及一些軍事領導人,而對戰爭受害者幾乎只字不提,更不提及遭到日本侵略的那些國家的死難者。雖然有一些例外,例如當政時間短暫的村山首相,然而,日本的所有鄰國都確信,日本人不愿意進行道歉。韓國在這方面反應最強烈,中國也一樣。反日情緒在東亞和東南亞國家普遍存在。
對中國人來說,日本與美國締結軍事同盟,更是雪上加霜。雖然在過去的幾十年里,中國領導人一直謀求同日本關系正常化,尤其是在經濟方面,但內心深處對美國借助日本包圍中國的感覺并未消失。美國在日本、韓國、巴基斯坦、阿富汗、烏茲別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的駐軍和軍事基地,以及太平洋第三艦隊再加上夏威夷和關島,所有這一切給中國領導人造成一種中國被美國軍事力量包圍的印象。作為由此得出的結論之一,中國和俄羅斯于2000年締結了友好合作條約,這在毛澤東和勃列日涅夫時期是不可想象的。中日之間,不能指望雙方關系會有實質性的接近。
20世紀90年代,我與日本一位政治家就日本戰略地位進行交談時指出,日美當時對兩國軍事合作所做出的附加定義遠遠超出了日本安全利益的需要。我的那位朋友反對這一看法,聲稱這確實是為了日本的防御考慮。我問道,誰有可能會進攻你們呢?他對我向他提出這個顯得很天真的問題感到不悅,并回答說:當然是中國!接著我又帶著一點挑釁的口吻問道:中國皇帝最后一次在什么時候派兵攻打過日本?我的朋友再沒有作答。那次談話在我的記憶中是很具有征兆性的。理論上,日本出現擺脫對美國單方面依附的進程是可能的;但實際上日本沒有作這個抉擇,因為日本政治階層的思維方式排除了這種可能性。對美戰爭的徹底失敗,使日本特別是其政治家在心理上高度依賴美國。鄰國對日本的持續仇恨促進了這種依賴性。
中國將發展成為一個經濟強國,之后還會成為軍事強國,這一信念不僅使日本也使其他國家產生了某些憂慮。因此,新加坡領導人李光耀早就指出,在東亞和東南亞地區,美國是最不令人疑心的世界強國。在中國,對這個問題的討論是低調而謹慎的。而在美國,這種討論完全是公開的。華盛頓的一些戰略思想家相當公開地聲稱,美國必須盡快建立對整個“亞歐大陸”的控制。“基地”組織的恐怖襲擊和國際反恐的共同利益導致了美中關系的暫時平靜。但從長遠來看,必須估計到,既成的超級大國美國和正在崛起的世界強國中國之間將進行公開的競爭。
中美兩國的文化、傳統和特點如此不同,而雙方彼此的了解和對對方歷史的認識又如此缺乏。兩國的精英和政治階層對對方的認識也是十分殘缺不全的。雙方的相互了解很少,偏見占主導地位。在這樣一種情況下,一旦有個由頭,傳媒很容易制造敵對情緒。
兩個大國之間發生沖突的具體導因將是多種多樣的,居首位的是圍繞臺灣地區的利益沖突。這個島嶼幾百年來一直是中國的一部分,經過半個世紀的日本占領之后,1945年又歸還給中國。它很快成了被毛澤東趕走的蔣介石的逃生之地。美國極力支持臺灣同中國大陸的實際分裂,而且在軍事上給予這個島嶼支持,但對臺灣當局要求承認其主權的愿望未予滿足。1971年,華盛頓同意將中國的否決權歸還給人口為臺灣50倍之多的大陸。從美國的角度看,臺灣是其在東亞政治勢力范圍內的一個重要基地。因此,人們認為,必要時美國會以軍事手段阻止中國大陸使用武力迫使臺灣回歸中國。北京則認為,臺灣的回歸是中國天經地義的權利,而且是至高無上的民族目標。而臺灣本身,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則是不一致的。一些人主張謀求主權;另一些人認為,只有在中國大陸達到了與島上同樣的自由和生活水平之后,才可以考慮回歸:而許多商人相信統一會到來,因而他們把一部分資本拿到大陸去投資,并且在那里把生意做得很好。
在過去數十年中,中美之間由于臺灣問題而不斷發生沖突和危機,但也有過緩和時期。今后也還會是這樣。任何中國領導人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繼續耐心地依靠自己生活水平和實力的加強,同時強烈地堅持統一的權利并警告臺灣當局不要提出主權要求。事實上,特別是鑒于中國廣泛存在的愛國主義自豪感,美國如果承認臺灣擁有主權,可能將帶來災難性的后果。
從理論上講,作為一種選擇,美國可以逐步減少對臺灣的軍事和經濟支持。但只有一個具有遠見卓識的政治家才可能敢于邁出這一步。只有中美關系出現根本性的變化,這樣一個步驟才會被認為是符合美國利益的。在我看來,在未來幾十年里,這是不大可能的,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在這期間,預計中國將與韓國和東南亞國家保持睦鄰友好關系,并將靠近東盟組織。在東亞和東南亞大部分地區,經濟成就使一些國家和地區出現了非同尋常的經濟活力。最初是日本,然后是韓國、中國臺灣、新加坡和中國香港,最后是20多年來一直預示要發生的中國的崛起。與此同時,亞洲國家也開始關注歐盟的機構及其統一市場的經驗。可以設想,歐盟的榜樣將促使東亞和東南亞地區類似拉美那樣建立國家之間的自由貿易區。由于這種發展尚面臨相當大的顧慮和心理障礙,使之實現估計還要好幾十年的時間。
無論如何,今后數十年里,中國有興趣維持多邊組織存在,特別是維護聯合國和安理會的功能。在這一點上,與歐洲國家、俄羅斯、日本以及幾乎全世界的利益明顯一致。而這些國家又希望拴住中國。因此,像迄今已邀請俄羅斯那樣,邀請中國參加七國/八國集團是明智的,并且要讓這兩個國家均成為正式成員。今天,中國的經濟實力已遠遠超過加拿大或巴西,以及意大利、英國和法國,2007年以后超過了德國。由于中國是最重要的進出口國家之一,并鑒于其巨大的石油進口需求(僅次于美國占第二位)以及巨大的外匯儲備(2003年底時達到4000億美元,幾乎和日本一樣多),世界經濟希望中國參與制定共同避免危機的戰略和參與共同的危機管理。中國也迫切希望全球經濟發展良好。
最后,還需要指出,防止核武器和其他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符合國際社會的共同利益。中國肯定擔心完全被孤立的直接鄰國朝鮮可能擁有核武器,至少也同樣擔心美國和朝鮮圍繞這一問題的沖突會激化。因此,中國為緩和局勢而繼續發揮影響是可能的;而為了世界和平的利益,中國發揮影響也是可取的。
(摘自海南出版社《施密特:未來強國》作者:[德]赫爾穆特·施密特譯者:梅兆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