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保障問題始終是現代國家面臨的重要而復雜的問題。方今國際上大體有兩種社會保障模式:一種是高工資、高累進稅、高福利,幾乎覆蓋全民,如某些歐洲國家。一種是美國模式,財富先高度集中在私人手中,又通過無所不在的民間機制反饋到需要者的手中,補政府福利之不足(即便如此,至少從“二戰”以后,美國的社會保障主要還是政府的責任,政府預算最大的開支是醫療保險)。
慈善事業的本質是民間的、自愿的、自主的
從根本上說,公益和慈善天然是民間的事情,應該由私人或民間組織來做。政府并不適合做慈善,因為政府做事是用納稅人的錢,作為財政預算的一部分,無論用于教育、扶貧、醫保,應屬于福利開支,是政府的職責所在,而非慈善。
既然慈善和公益是私人或民間的事情,自然應以自愿為前提,任何強迫的“慈善”均違背了慈善的本意。有一種情況是“逼捐”。按理說,公民或企業依法納稅以后,政府無權再強迫其繳納額外的費用。但是各地效益較高的企業或企業主往往成為政府有不時之需時“拉贊助”的對象。名目繁多,難以列舉。其中之一就是以慈善公益的名義,或通過政府實際掌控的基金會,或由有關部門直接出面募款。在威逼利誘之下,實際上形成一種權錢交易,慈善公益云云,已經變味。即使當地民眾享受到一些余澤,抵不過其對社會造成的損失。
逼捐當然也違反自主的原則,即捐贈者決定捐款用途和目標受益者,更重要的是對于錢物的去向、結果有知情權。
以2008年四川汶川大地震為例,面對前所未有的災難,中國社會各界的捐贈熱情異常高漲,捐贈極其活躍。缺的不是善款和物資的來源,而是安全、可信、高效的使用渠道。紅十字會之所以無法向捐贈者交代善款的流向,據解釋是因為這些錢與政府的撥款混在一起使用,換言之民間捐贈納入了政府財政。最后,災后重建的成績都變成了政府的政績,是一筆糊涂賬。這種機制大大打擊了社會捐贈的積極性。
公眾習慣思維的誤區
中國公眾對待慈善捐贈的認識正在向現代意識轉變中,但還存在某些習慣性的誤區:
1.均貧富的觀念:由于目前貧富差距嚴重,公眾往往把富人的公益捐贈視為均貧富的手段,因而產生不切實際的期待。例如簡單地以某些排行榜公布的富人身價與其公開的捐贈數額的比例作為衡量標準,據此做出道德判斷。這是對公益事業的功能的誤解。慈善公益的目的不是均貧富,也不能從根本上解決社會貧富差距問題。它只是一種緩解的手段。
2.期待捐贈多多益善,不理會捐贈方的實際情況。企業家的個人捐款要與企業捐款分開看。如果是個人的財產,企業家有權處置自己的財產,決定捐款的數量;如果是以公司的名義捐款,則必須通過董事會決定,而不是任由一個“老板”說了算。
同樣,對救災中外國政府的行為,也應如此看。和公司捐贈要通過董事會一樣,政府的大筆支出都要經立法機構批準。這本是法制社會的常識。再以汶川地震為例,美國在震后第一時間向中國援助5萬美元,后又增至50萬美元。國內有人認為,“美國政府太吝嗇,甚至比許多第三世界國家捐得還少”。而后來,美國國會兩院通過決議,授權總統可根據需要向中國地震災區撥款或捐獻物資時,國內一些人又認為,地震后,“美國國會轉變了對中國的態度,對中國示好”。顯然,這是缺乏法治常識的誤讀。按照美國法律,政府對外國的支出并非慈善捐款,而是對外援助。這種支出必須經國會批準。政府臨時可機動使用的額度是有限的,所以看起來很少;而以后美國國會緊急通過決議,則是政府運作的程序上的需要,有了國會授權,政府才能根據需要撥款,這筆錢應是基于人道主義的決定,超越中美關系的政治因素,所以也不必從美國對華政策上過度詮釋。而大量的捐贈來自民間,這才是屬于公益慈善性質。
3.多注意捐贈的來源,而少關注善款的去處。這也與許多捐贈者多青睞一次性的立竿見影的項目,而缺乏細水長流的心態互為因果。媒體的偏好更是如此。成熟的社會,救災捐獻是常規,不該是聚光燈下之事。
4.從純道德的觀點來看待公益事業,把它看作一種類似宗教的行善,因而誤以為公益組織的工作人員都是志愿者,應該不領報酬或只領取最低生活費。殊不知,既然公益事業專業化,從業人員也是一種專業人才,或至少是一種職業。否則公益組織只能成為業余人員的義務勞動所在,這是難以為繼的。實際上,在很多國家公益基金會以及其他NGO提供了相當數量的就業機會,并且形成一批公益精英,一些大基金會的高管的薪酬往往與大學校長或資深教授相當。毋庸諱言,我國也存在另一方面的現象:某些公益組織以募得的善款發放不合理的高薪,或讓其成員與政府官員一樣享受高額福利,這種狀況受到批評理所當然,因而監督是完全必要的。
困難和問題
人們常認為中國的富人捐出來的錢還是太少,認為中國富人沒有美國富人慷慨。為什么呢?
1.客觀原因。首先,在中國雖然私有財產已經明確得到憲法的保護,但是政策多變,許多民營企業立足不穩,與國有企業的競爭條件尚不平等。法治不健全,法律不合理,在操作中守法與違法界限模糊,更不用說部分官員的腐敗,逼良為娼,許多“朝為座上客,夕為階下囚”的案例觸目驚心。在這種情況下,民營企業家沒有安全感。加之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人員與資金隨時可以外流,企業家持“狡兔三窟”想法的比較多。
其次,捐贈渠道不通暢。不少人愿意做慈善但不知道如何去做。當然,把財產捐獻給由政府組織的各大慈善基金會是受到鼓勵的,不過這就有失發展公益事業的原義,而且由于種種原因,捐贈者并非都自愿這樣做。
另外一個眾所周知的原因,就是免除稅收的問題。規定額度不合理,以至于出現捐得越多,反而欠稅越多的怪現象。
2.主觀因素。中國公益事業的困境與企業家的主觀因素也不無關系。中國富人真正把自己的命運與整個社會的興衰聯系在一起的還不多。相當多的富人還停留在“土財主”階段。他們有了錢,或者一擲千金,炫富比闊,揮霍在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上;或者自己生活簡樸,卻驕縱下一代,培養紈绔子弟,后代缺乏文明的教養,對社會風氣產生消極影響。至于官商勾結成風,固然有被迫成分,但也有相當主動的成分。這些都有待逐步地轉變。
有一部分企業家仍有以捐款擴大企業知名度的做法,甚至成為變相廣告。嚴格說來,這樣做是違法的。企業或品牌冠名應該同個人冠名區別開來,二者性質是不同的。企業冠名,就是商業行為而不是公益行為,例如電視劇由某些企業冠名播出,企業是贊助商,借此取得廣告效應,這可以允許,因為電視劇是營利的。2011年,清華大學“真維斯”冠名捐大樓一事引起爭議。實質上,這與學術清高無關,應從公益捐贈的本質和法律界限來理解,以企業冠名就有廣告性質。遍布各大學的逸夫樓就是以個人冠名,而不是以邵逸夫的電影公司冠名,性質不同。
與這一心態有關,中國富人多喜做看得見的、立竿見影的捐贈,而較少資助細水長流的、效果暫時不顯著卻有長遠意義的事。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出現大慈善家的條件還不具備。
卡耐基《財富的福音》的啟示
安德魯·卡耐基在19世紀末發表《財富的福音》100年后,蓋茨基金會也許可以算是卡耐基精神的繼承者。比爾·蓋茨就常讀《財富的福音》一文,甚為其警句“擁巨富而死者以恥辱終”所打動,而后有現在眾所周知的一系列行動,由企業家轉身為慈善家。
當然我國國情與美國差異甚大,因而我們對卡耐基的某些主張也不一定認同。但是從《財富的福音》所表達的思想中,我們未嘗不能得到某些啟示,特別是卡耐基反復強調的幾點:
1.富人對社會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和家人應該過“恰如其分”而不是張揚炫富的生活。
2.散財和聚財同樣需要高超的經營能力,方能取得最佳社會效果。
3.解決貧富懸殊之道既不能倒退到大家平均受窮的過去,也不能靠單純的救濟扶貧。不能鼓勵懶漢,要幫助窮人自立,才有利于社會進步。
4.教育和健康為公益事業的重中之重。這一點應該視為一切國家繁榮富強、一切社會賴以發達的基礎。
最后,《財富的福音》一文傳達了一個更深層次的理念,那就是:一方面,私有財產不可侵犯;另一方面,富人的余財是社會所賜,理應以最佳方式還之于社會。這不是恩賜,也不是利他主義,不需要表揚和感謝,而是維持社會穩定繁榮,利人利己之事。美國那一代明智的巨富已經意識到,在一個貧民社會的汪洋大海里,他們幾座孤零零的山頭再高,遲早也會被淹沒的。
(摘自上海三聯書店《財富的責任與資本主義演變:美國百年公益發展的啟示》作者:資中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