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治河奇才

如果說諸葛亮是人與人戰爭的智者，陳潢就是人與河流戰爭的智者。

一、 天上掉下個“諸葛亮”

康熙十年（1671年）初春的北京，春寒料峭，寒氣襲人，武英殿學士靳輔心里卻是暖意融融，他升任安徽巡撫啦！

康熙親政后把原來的江南省分為江蘇省和安徽省。在皇宮里待了20多年的靳輔當然知道康熙的意圖：一方面安徽是朱元璋的“龍興”之地，明亡后反清復明力量活躍；另一方面，尾大不掉的“三藩”成為康熙的心腹大患，如果與“三藩”刀兵相見，康熙最擔心的就是吳軍順江而下，切斷大清“國脈”漕運，而安徽地扼長江咽喉，在戰略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靳輔作為首任安徽巡撫，既對皇恩浩蕩感激涕零，又擔心自己能力不足誤了大事。我國自古就有王侯將相禮聘“幕賓”的習慣。所謂幕賓，就是幕主請的私人謀士。到了清軍入關后，這種習慣進一步演變成了一種風俗，大凡自州縣以上有刑名錢谷之責的地方官都要禮聘幕賓協同料理。靳輔多么想請到一位像諸葛亮那樣博學多才的幕賓幫助自己治理安徽，但是，留心訪求，未得其人。

就在靳輔心灰意冷的時候，在北京偶然遇上了一位游學的儒士。靳輔見他身形魁梧、氣宇凝重，動止語默，咸秉以禮，就犯了以貌取才的毛病，把他與自己夢想中的“身長八尺，面如冠玉，頭戴綸巾，身披鶴氅，飄飄然有神仙之概”的諸葛亮畫了等號，暗道：“找不到孔明，只好找他充數了！”遂聘他為幕賓。這位儒士就是一代治河奇才陳潢。

后來，人們給靳輔與陳潢的相識過程蒙上了戲劇性色彩，憑借“四十年中公與侯，雖然是夢也風流。如今落魄邯鄲道，要替先生借枕頭”這樣一首詩把黃粱夢故事與靳陳相識聯系在了一起。但是，靳輔為陳潢平反昭雪的奏疏里并沒有這件事，靳輔赴任安徽途中路過邯鄲呂祖祠的可能性也不大。

后人為靳陳相識踵其事而增其華，可事實上，靳輔起初對陳潢的才能并不了解。他以貌取才把陳潢聘為幕賓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如何考察陳潢的才能，先是讓陳潢教兒子讀書，并未發現陳潢有奇特之處，只是聽兒子說陳潢對四書五經的解釋與以前先生講的不一樣，就與陳潢一起討論關于四書五經的問題，果然，陳潢并非像當時的私塾先生那樣引經據典、尋章摘句，而是根據自己的認識和判斷侃侃而談。

說話之間，就到了赴任的日子，靳輔對陳潢的才能還是將信將疑，因沒有更合適的人選，只好帶著陳潢到安徽安慶走馬上任。靳輔因沒有帶家眷，吃住就與陳潢在一起，遇到難題就與陳潢朝夕討論，不料陳潢提出的意見和建議都能切中時弊、行之有效，這讓靳輔大吃了一驚。

安徽經濟在明末清初的戰爭中慘遭破壞，大江南北、淮河兩岸被洗劫一空。面對人煙稀少、土地荒蕪、滿目凄涼的景象，陳潢建議，一方面制定優惠政策，吸引流民從事生產；另一方面，請求朝廷豁免田糧，開倉賑濟災民。

鳳陽府是朱元璋的老家，也是十分貧窮的地方。陳潢把江北的鳳陽府與江南的蘇州和松江兩府做了一番比較，認為蘇州和松江兩府面積加起來不過是鳳陽府的60%，而貢稅卻是鳳陽府的90%以上。蘇州和松江兩府重視興修水利，利用小港支河，旱可以灌溉，澇得以排水，即使受到水旱影響，構不成大患，這是改變鳳陽府面貌的重要經驗。陳潢建議，在鳳陽府施行“溝田法”，以十畝為一畘，二十畘為一溝，把溝里的土堆起來做道，道高溝低，澇可以泄水，旱可以灌溉。

驛站是接待傳遞公文的差役和來訪官員途中休息、換馬的地方，類似于現在的招待所或接待處。在國家財政異常緊張情況下，康熙很想找出減少驛站開銷的途徑，在全國推廣。靳輔與陳潢商議對策，陳潢建議，一是外地大臣非緊要事情，不必專門派人傳送奏疏，可節省傳遞差役花費40%；二是朝廷派往外地視察或督導的官員可以酌量并減，可節省花費30%以上；三是應加強對各種員役的管理，嚴禁橫索騷擾，可節省更多的無名之費。靳輔根據陳潢的建議上報康熙。康熙把其定為條例頒布全國。

…… ……

靳輔在安徽的表現可謂鶴立雞群，康熙決定給靳輔加兵部尚書銜。以一省巡撫加兵部尚書銜，享受一品大員待遇，這在有清一代確屬少見。此時，靳輔才深刻認識到面前這位儒士是真正的濟世良才，不禁慨嘆：“真當世之孔明也！”

二、“忠言逆耳利于行”

康熙十六年（1677年）三月，黃淮并漲，四處決堤，黎民受災，漕船受阻，整個黃淮運形勢猶如魚潰肉爛一般，朝廷上下無不聞者心驚，見者膽落，誰不視治河為畏途呢？就在這時，康熙偏偏選中了靳輔，任命他為河道總督。

靳輔看著到處泛濫的濁流心中充滿恐懼。陳潢毅然說：“遺大投艱，誰不恐懼？但是，天下無不可為之事。我雖是個草茅下士，愿助你治河成功！”靳輔一聽這話轉憂為喜，問：“你快說說，這河怎么治？”陳潢說：“黃河之性就是流速大挾沙能力強，在與淮河合流的地區，沒有山陵阻峙，只有筑堤束水，順其性而利導之一個辦法。現在，由于黃河上游暴漲，下游壅滯，造成多處決口；決口又使河流分泄，降低了黃河挾沙能力，導致河道淤積不斷加重，決口口門不斷擴大。因此，當務之急就是堵口。”

靳輔又問：“我治河首先要把握哪些要點呢？”陳潢說：“只有親自進行深入的調查研究，才能弄清楚地勢高下、水勢來去、施工次序等治河的基本問題。因此，首先要做深入的調查研究，其次，在調查研究基礎上，分清輕重緩急，分析致患緣由，這樣才能避免重蹈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覆轍。”

靳輔又問：“有很多關于河道形勢的書籍圖表，為什么我還要親力親為到現場去看呢？”陳潢說：“拿著以前的書籍圖表來治河，何異于按圖索驥、刻舟求劍？當年大禹治水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就是在做調查研究啊！調查研究首先要搞清楚什么是全局問題、什么是局部問題，處理這兩種問題的思路和方法各不相同。處理全局問題，貴在考慮周密、貫徹始終，勿拯一方而誤全局，勿利一時而遺慮于他年。處理局部問題，水弱必束之，水強必泄之，遇到水流直沖大堤的情況，就要在上游筑壩挑溜外移，遇到能夠利用水流沖刷河床的情況，就要設法使之形成合流并疏導下游，總之，要因勢利導，因地制宜，因時制宜。”

陳潢的一番話使靳輔備受鼓舞、茅塞頓開。靳輔立即和陳潢一起開展調查研究，廣泛聽取各方面的意見和建議，無論紳士還是兵民，不論工匠還是夫役，凡有一言可取，一事可行者，都虛心采納。他們一邊調查研究，一邊開展各項工程的規劃設計，等到現場查勘完畢，工程的規劃設計已經形成雛形。

靳輔又組織技術人員編制工程預算，要求一切從節省角度考慮，能省就省，不料他的意見遭到陳潢的堅決反對。陳潢說：“治河如同打仗，非財不辦！”靳輔打個哀聲，說：“國家多年戰亂，民脂已竭，國庫空虛，只有省之又省，才是皇上的意思！”陳潢堅持道：“如果在編制工程預算時就抱著因陋就簡、能省則省的觀點，工程勢必草率而易壞。工程損壞之后，不能修復，勢必又要重修工程，這樣費用就要成倍增加。因此，你要真為國家考慮，就不可圖一時的節省，而使工程旋修旋壞。”

陳潢看靳輔不說話，生氣道：“你要用降低預算來表示對國家的忠誠，就大錯特錯了。如果現在斤斤計較，就可能造成異日的大患！”

雖說陳潢苦口婆心地勸靳輔做預算時一定要估計充足，不可因小失大，但靳輔還是一省再省，估列了251萬兩銀子的工程預算。靳輔計劃修筑的工程比原計劃的工程多了不少，可工程預算比原來少了近40%，此舉受到康熙和朝廷大臣的一致稱贊。但是正應了“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的古話，在以后的工程建設中，由于突發事件層出不窮，開銷日大，以至于出現了無錢堵復蕭家渡決口，靳輔被迫四處借款的尷尬局面。

三、五大功先說“翟家壩”

康熙十六年（1677年）七月十九日，靳輔向康熙正式提出大修河工方案，史稱“日上八疏”。 康熙掐指算來，從靳輔到任到提出“八疏”只用了3個多月時間，對靳輔愈加信任。

從這件事開始，靳輔和陳潢矢志同心，互勉協力，走上了長達10年共同治河的道路。陳潢跟隨靳輔在外荒度經營，在內料理文告，在計算土方、核查浮冒、驗收料物、設法節省等方面表現出的數學才能尤其讓靳輔吃驚。陳潢十年如一日，不避寒暑，無分晝夜，為大河安瀾做出了突出貢獻，贏得了靳輔、同事和老百姓的廣泛稱頌。

根據靳輔記述，陳潢對治河的貢獻主要表現在“五大功”：一是修翟家壩、二是堵清水潭、三是改南運口、四是創挑皂河、五是創挑中河。因為“五大功”都是創新工程，用靳輔的話說就是“發前人心思之所未及，開微臣智慮之所不能者”的工程，所以，在興舉“五大功”的時候，無論同事，不分老少，都認為這些工程不可能成功。但是，靳輔有知人善任的寬廣胸懷，陳潢有必勝無疑的堅定決心，一起譜寫了“五大功”的治河傳奇。

“五大功”之奇，奇在何處？讓我們先從修翟家壩說起。

在遼闊的洪澤湖東岸有一道巍峨聳立的大堤，當時叫高家堰，據說是由漢末陳登創建的。說起陳登，大家也不陌生，就是《三國演義》里潛伏在呂布身邊的那個奸細。到了明朝末期，潘季馴把洪澤湖視為治河關鍵，大修高家堰，把洪澤湖建設成了一座水庫，利用“蓄清刷黃”的辦法，借淮河清水沖刷黃河泥沙。

當時，潘季馴為確保大堤安全，專門在高家堰以南周橋一帶15公里長的地段沒有筑堤，一來這里是土石高崗，可以起到天然大堤的作用，二來這里高程比高家堰低，又處洪澤湖末端，遇到淮河來了大洪水，可以起到天然溢洪道的作用。但是，經過幾十年的大水沖刷，這里的地形地貌發生了很大變化，原來的土石高崗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被大水沖成的滔滔下注的九條小河。一方面九條小河的水匯聚到淮揚運河上的清水潭，使清水潭成為京杭大運河上的一個“百慕大”；另一方面，由于周橋一帶失去了天然大堤作用，成為常年泄水通道，從而降低了清口的“敵黃”能力，導致黃河倒灌加重；黃河倒灌加重，又導致周橋一帶泄水增加。清口是潘季馴設計洪澤湖水庫時留出的淮河清水與黃河濁水相會的口門，只有洪澤湖水位高于黃河水位的時候，淮河清水才能出清口刷黃，否則，黃河濁水就要倒灌洪澤湖。

陳潢經過反復調查，縝密分析，大膽提出了在周橋一帶接筑高家堰，修建翟家壩堵塞周橋一帶缺口的工程方案。此方案一出，立刻遭到一片反對。有人質問：“潘公留有余地，以泄淮漲。難道你個布衣智比潘公高？”陳潢笑道：“今昔地形水勢大異，即使潘公還在，今日也未有不堤者！”有人詰問：“淮水異漲，而不為宣泄，保不住高家堰怎么辦？”陳潢笑答：“修6座減水壩，共寬200丈，可以泄淮漲！”……陳潢從容回答了數不清的技術問題，但有一個問題無法回答，有人在暗地里造謠：“陳潢是個小人，他是想堵住缺口淹明祖陵，切斷大明龍脈。”

這項工程取得了明顯效益，抬高了洪澤湖水位，提高了“蓄清刷黃”作用，減少了黃河在下游河道和水庫的泥沙淤積，同時，為堵復清水潭決口創造了條件。但是，康熙十九年（1680年），一場不期而遇的特大洪水果真淹沒了洪澤湖區內的明祖陵，讓陳潢背上了“一介小人”的罵名！

四、出奇制勝“清水潭”

清水潭，是多年來水沖刷形成的一個周長數十里、最大水深達8丈多的大潭坑，也是漕船必經之地，在此漂沒的漕艘商船不計其數，歷經楊茂勛、羅多、王光裕三任總河堵口，花費50多萬兩銀子，但屢塞屢決，到靳輔接任時，清水潭運河堤口門寬度已達1000多米。“清潭決口波如山，云水萬頃相鉤連。渚涯不復辨牛馬，湖風吹起聲沸天。”這就是著名文學家蒲松齡筆下的清水潭。

靳輔筑起翟家壩，切斷了高家堰方向來水，帶著文官武將來到清水潭，面前的景象仍然撼人心魄。按照以前清廷制定的堵口方案，不包括向民間攤派的人員料物，所需的工程費用就高達57萬兩銀子，占靳輔大修河工總預算的22%。靳輔抬眼遠望，周圍數百里內不是汪洋之水，就是沮洳之地，心里連聲叫苦：“誰讓我只顧了節省，少做工程預算來？即便有銀子，不要說卷埽堵口，就是修工程的土也無處去取；即便有土，如此既深又寬的決口，下埽填土，隨下隨流，真是用有限的金錢填無窮的巨壑！”正在靳輔一肚子苦水倒不出來的時候，陳潢說：“我最多用10萬銀子就可堵住決口！”靳輔用疑惑的眼光看著陳潢。

陳潢首先分析了以前堵口方案費用奇高的原因，接著說出了自己的方案：“清水潭決口太深，因此堵口不能采用常規方法，按照直線筑堤，而要根據地形地貌，避深就淺，退后五六十丈在淺處施工，環潭而筑，形成一道環形堤防。”具體施工方法：“一是運土在近岸淺處水中筑起兩道堤；二是在堤長約半里左右時，在堤的兩頭筑壩，形成一個堤壩圍堵的空間，用水車將里邊的積水抽干；三是在兩堤之間挖土，接著往下繼續筑堤。這樣，取土距離不遠，又可省下不少經費。如此，漸筑漸挖，漸挖漸遠，不數月即可在清水潭兩岸形成一道數十里長的環形堤防。”

靳輔按照陳潢的方案組織施工，時間不長就在清水潭筑起了兩道偃月形長堤，終于堵住了屢塞屢決的清水潭決口，漕艘商船再無漂溺之苦。消息傳到北京，康熙高興地提筆寫道：“修筑清水潭東西堤決口閉合龍門，節省錢糧甚多，具見殫心料理，深為可嘉。”余興未盡，又寫下“永安新河”幾個大字。就這樣，原來的“清水潭”改名叫“永安河”了。

五、巧奪天工“南運口”

南運口是京杭大運河的入黃口門。明朝末期，潘季馴在距黃河大約600米的地方修了一座新莊閘，作為淮揚運河與黃河之間的控制建筑物，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黃河內灌，但內灌仍然嚴重。為減輕內灌，朝廷在新莊閘旁刻石立碑嚴格規定啟閉制度，除南下漕運空船和北上進貢皇上的貢鮮船予以放行，其余船只一律不予放行。即便如此，淮揚運河仍逐年淤高，成為地上河，有些河段水面甚至高出地面3米有余，每年冬天都要組織大批民夫挑挖，以使來年漕船能夠順利通過淮揚運河。

除了朝廷規定啟壩的船只外，其余都要盤壩往來，特別是一艘載重幾百石的漕船，需要七八百甚至上千人隨著鳴金號令“嘿呦嘿呦”地拉過壩來。每天盤壩而過的漕船最多不過30艘。

陳潢既看到民夫在嚴冬挑挖運河的艱辛，也看到船只過閘的艱難，想找出一個解決辦法，一有空就來到南運口一帶查勘、調研。功夫不負苦心人，他果真找到了解決辦法。原來由于黃河從清口倒灌洪澤湖，淤高了清口的地勢，靳輔為使淮水出湖刷黃在清口高灘上開挖了4條引河。陳潢看著奔涌而下的引河水，突發奇想：“何不在引河上設閘建壩控制出湖水流，再把引河與新莊閘連接起來？這樣，遇到湖水位高的時候，就可開閘泄水，使船只順著滔滔北注的湖水進入黃河；遇到黃河水位高的時候，合理利用閘壩控泄，也可抬高運河水位讓船只進入黃河。”陳潢提出的改建南運口方案是水利史上的一個杰作，但要實施卻有相當大的阻力。當時大多數官僚想的是如何把新莊閘往后移，以躲開黃河侵襲，哪敢想如此具有創新性的方案呢？

在一次討論改建方案的會議上，陳潢對新莊閘后靠方案提出質疑。他指著地圖說：“你們看，這里除了新莊閘地勢較高可以建閘外，到處是淼淼巨浸，往后移閘的方案斷不可行！”等陳潢提出自己的方案，當場就有不少人給他出難題。有人問：“你說，黃河即便在伏秋暴漲時也不能內灌運河，那么我問你，黃河大水遭遇東北風，水借風勢，難道濁流也不會內灌運河嗎？”陳潢斬釘截鐵地說：“會，但并不可怕。根據我的調查結果，等風一停，風回溜駛，不旬日即可將停沙一刷無遺！”雙方爭執不下，最后靳輔站起來支持陳潢的方案，對改建方案的爭論才告一段落。

在具體設計時，陳潢更是身先士卒，沒日沒夜奔波在現場，為萬無一失，周密籌劃了兩條并行使用的新運河，并在新運河上新建3座閘以控制流速。由于陳潢巧妙地利用了黃河淤積形成的地形地貌，改建工程進展很快，從康熙十七年（1678年）八月至當年十二月初不到4個月時間整個工程全部竣工。從此，船只可以揚帆直上過淮入黃，如履坦途，淮揚運河沒有了黃河泥沙淤積抬高之憂，老百姓也沒有了每年挑浚淮揚運河淤沙之苦。

六、精益求精“挑皂河”

南運口改建工程還沒結束，又傳來了北運口被淤斷的消息。北運口是京杭大運河的出黃口門。當時漕船經過“借黃通運”河段后進入駱馬湖，所以北運口又稱駱馬湖運口。靳輔聞訊，立即帶領陳潢日夜兼程趕到位于宿遷縣（現在的宿遷市）境的北運口。這里的景象比南運口更糟糕，正是水涸時節，成千上萬人站在冰冷泥濘的湖水里“嘿呦嘿呦”拉拽漕船，但湖水太淺，漕船就是紋絲不動。

靳輔著急地問：“怎么辦？”陳潢沉著地說：“駱馬湖是黃河漫溢形成的湖泊，如果黃河歸故，湖水一定會日漸干涸。因此，我們現在不徹底打通這個漕運咽喉，必將成為日后漕運大虞。”

他倆在周圍查勘，終于在距宿遷縣城西北約20公里的皂河集發現了一條斷斷續續由澇水沖刷形成的老河道，因土為黑色，故名“皂河”。陳潢大喜，說：“就在這里開挖皂河，打通運道！”靳輔卻面有難色，說：“此處南患黃河倒灌，北虞山洪暴發，不修堤防，怎么行運？要修堤防，從設計到施工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完成的。我看還是先設法讓停在駱馬湖的漕船過去，否則，漕糧到不了北京，王公大臣就要餓肚子，我就要承擔天大的責任！”陳潢胸有成竹地說：“我保證讓漕糧按時到京！”

陳潢立下軍令狀，帶人在水中取土，在水中筑堤，挑挖河道20公里，在兩岸筑起總長約120公里的堤防，堵塞漫流旁泄口門30余處，建3座減水大壩，在短時間內完成了巨大工程量，使擱淺在駱馬湖的漕船一路北上。由于開皂河工程是在漕運緊急情況下修建的，用今天的話說就是邊勘測、邊設計、邊施工，因此，留下了皂河不能抵御黃河倒灌的弊端，而陳潢是一個追求完美、責任心非常強的治河專家，這成為他的一塊心病。

康熙十九年（1680年），陳潢再次來到皂河口，對暴漲的黃河水內灌皂河充滿內疚和自責。他帶著測量儀器一路勘測，不時把測量結果標繪在地圖上，仔細計算。回到清江浦，他對靳輔說：“我有了解決黃河內灌皂河問題的方案。”陳潢指著地圖說：“皂河不能抵御黃河倒灌的關鍵原因是皂河與黃河成‘丁’字形交叉，要解決這個問題就要改變兩河的交叉形式為‘人’字形。這是張家莊、這是皂河口、這是皂河上的龍岡，這3個點構成一個以張家莊為頂點的等腰三角形。據測量結果，這兩條腰的長度都是10公里，比降都大于龍岡到皂河口的比降。我們應該把北運口下移到張家莊，也就是說，皂河從龍岡應自西向東改道，與自西向東的黃河形成一個人字形，這樣，就使兩溜相比而不相抵，況且皂河從龍岡到張家莊的比降大于原來的比降，因而可以提高流速，足以抵黃。”聽完陳潢的話，靳輔不由得興奮道：“哈哈，修好此項工程，皂河必滔滔奔注，漕船必川流不息。黃河大水雖肆虐暴漲，可奈我何？我立即寫奏折，報告皇上。”

當復開皂河的奏疏送達紫禁城后，那些高坐廟堂之上吃著漕糧的大臣紛紛詫異，表示不滿。由于靳輔在奏疏里已經說明，復開皂河工程的14萬余兩經費在節省的工程預算內動支，他們才勉強同意建設。復開皂河工程解除了北運口的淤塞之患，也治好了陳潢的心病。

七、心生憐憫“開中河”

“借黃通運”還是“避黃通運”是明清時期爭論不休的治河問題。但是，漕船在90公里黃河河道逆流而上的艱辛有目共睹，每艘漕船至少要花40多兩銀子雇20多個纖夫，在纖夫“嘿呦嘿呦”的號子聲中蟻行蚊負，要用2個月時間才能走完這段航程。如果遇到風濤浪險，船沉糧失人亡的事故往往不可避免。陳潢目睹無數黃河纖夫的悲慘命運，心生憐憫，要成為“避黃通運”的堅定實踐者。

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機會終于來了！當時，康熙同意在黃河北岸修筑遙堤，就是防止黃河泛濫的第二道堤防。陳潢日夜奔波在北岸遙堤工地，在縷堤和遙堤之間開挖的時斷時續的運料小河在別人眼里司空見慣，但在一心治河的陳潢眼里就變成了靈感的源泉。他眼前一亮又想出一個治河奇策：“何不把這些運料小河通而浚之，擴而深廣之，使之形成一道上接山東諸山來水，下達于大海的運河呢？這樣就可使漕船避開黃河險途，纖夫避免無謂的辛勞和危險！”

陳潢趕快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靳輔。靳輔搖頭道：“避黃通運，是個利國利民的好辦法，但是，從明朝開始爭論不斷，屢興屢阻。人們并不是認為這不是個好辦法，只是害怕為之不當，引火燒身啊！”就連陳潢的好友周洽也覺得在縷堤和遙堤之間開挖運河不是長久之策，擔心黃河泛濫沖毀運河。陳潢答疑解惑，使大家認識趨于統一。靳輔決計向康熙提請建設這項工程，問陳潢：“你給這條新運河起個名字吧？”陳潢想了想道：“我們這條新運河上接山東諸山來水，中可以行運，下可以灌溉下河7州縣田地，若遇到黃淮并漲，也可以把下河地區的漫水分泄入河，共同歸海，就叫‘中河’吧！”

善良的陳潢知道，靳輔對康熙提出的開下河主張并不認同，采取了抵制的態度，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與康熙“杠上了”。他贊成靳輔實事求是的品格，也清楚靳輔是在以卵擊石，一場暴風驟雨就要來臨。他幻想用“中河”來減緩康熙對靳輔的猜忌，但康熙看了靳輔開中河的奏疏，只是說：“所費不多，讓他做去！”

就是這條看似花錢不多的中河改變了幾百年來漕運的面貌。中河工程建成后，漕船一出清口，過黃河至清河縣，即由仲家閘進中河，再從張家莊入皂河，一路北上，風濤無阻，纖拽有路，抵達通州的時間縮短至少1個月。

就在黃河纖夫無不為建成中河歡欣鼓舞的時候，中河的設計者陳潢已經永遠離他們而去。

八、千古奇冤沉河底

如果把上述的“五大功”演繹成小說，精彩程度應不亞于三國時期的諸葛亮“六出祁山”。如果說諸葛亮是人與人戰爭的智者，陳潢就是人與河流戰爭的智者。但是，陳潢在治河上對靳輔的幫助并不止于“五大功”，從陳潢好友張靄生寫的《河防述言》里可以看出，陳潢對靳輔的幫助是多方面的，用諸葛亮之于劉備來比喻陳潢之于靳輔一點也不為過。

陳潢的老家在風景如畫的浙江省錢塘縣（今屬杭州市），在明末清初社會大動蕩的年代，首先在這里興起了批判科舉制度、提倡“經世濟用”的學風。陳潢在“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精神感召下，厭棄把有用的歲月消磨于科舉場屋之中，接受鄉賢潘季馴“束水攻沙”的治河思想，踏上了一條用治河技術拯救萬民于涂炭的道路。但是，誰會想到這條路的終點卻是像岳飛那樣的千古奇冤呢？

原來從平定三藩后，清廷政局發生了很大改變，在官場已有的“明黨”“索黨”之外，康熙又開始扶植“于黨”。這個以于成龍為首的“于黨”，特點是“清官”居多、康熙朝進士居多、唯康熙馬首是瞻。當靳輔為開下河一事與康熙杠上后，“明黨”與“于黨”的矛盾陡然升級，逐步演變成為一場官場搏斗。

康熙指派“于黨”骨干孫在豐帶人在高郵成立了監修下河署，與在清江浦的河道總督署雖近在咫尺，卻水火難容。當孫在豐開下河無果、康熙進退維谷的時候，康熙再次想到了靳輔，專派靳輔的兒子到清江浦問計：“還有其他治理下河的辦法嗎？”靳輔立即安排陳潢籌劃。陳潢經過晝思夜想，終于想出了重堤之策，核心是“杜患于流不若杜患于源”，具體主要工程措施是沿高家堰再修筑兩道大堤，引導高家堰減水壩的泄水出黃河歸海，切斷下河地區的水源。

重堤之策在朝廷引起軒然大波，“于黨”紛紛詰難，懵懂的陳潢被卷入了政治大潮。但是，“于黨”并不懂治河，詰難歸詰難，卻拿不出否定重堤之策的科學依據，于是就從屯田之舉下手。

早在靳輔任安徽巡撫的時候，陳潢就提出“溝田法”規劃，只因靳輔移節河干，該規劃沒有實施。屯田之舉，就是陳潢把昔日“溝田法”修改套用到了涸出的土地上。他在安東縣試驗屯墾，在取得經驗基礎上大力推廣，把荒地分給流離失所的老百姓，幫助修建房屋，貸給耕牛、種子、農具。無家可歸的人們重返家園熱情高漲，不久就把昔日的水中澤國開墾為千里沃壤。到處炊煙裊裊，遍地麥浪滾滾，一幅太平盛世的圖景陡然出現在曾經荒無人煙的地方。但是，老百姓還沒有笑出聲來，豪強劣紳就來搶奪土地，矛盾越來越尖銳，管理屯田的官員不得不對他們的惡行進行干預，因此得罪了豪強劣紳。豪強劣紳指使奸民到處告狀、散布流言，不說他們阻撓屯田，反說靳輔阻撓開下河；不說他們與民爭利，反說靳輔屯田害民。“于黨”聞訊一個個欣喜若狂，紛紛上疏彈劾靳輔、誣陷陳潢。

一場狂風暴雨終于來臨，陳潢不久就病入膏肓。“于黨”對奄奄一息的陳潢毫無憐憫之心，孫在豐說：“陳潢是罪魁禍首，法所不宥！”竟然把他治河無能的罪責轉嫁到為治河立下赫赫奇功的陳潢頭上。

朝廷大員對陳潢做出了先杖刑、后流放的“杖流”判決。康熙說：“對陳潢嘛，就改判解京監候吧！”他是憐憫陳潢嗎？不是。他一是知道陳潢將死，何必落個打死人的罵名？二是知道在沿河地區陳潢是個響當當的人物，有人恨之入骨，更有人愛之入髓，如果把陳潢留在沿河地區，陳潢一死必會激起滔天巨浪。

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在肅殺的寒風中，在清江浦碼頭，有一位骨瘦如柴的囚犯被抬上了開往北京的小船，他脖上戴著枷，手上戴著銬，腳上戴著鐐，寒風吹起他雪白的頭發，讓他瑟瑟發抖。誰能想到，他就是16年前靳輔在北京偶遇的讓靳輔與夢想中的“身長八尺，面如冠玉，頭戴綸巾，身披鶴氅，飄飄然有神仙之概”的諸葛亮畫了等號的陳潢？誰能想到，舟過黃河，這位孱弱的老人猛然站起身來，怒吼：“今于河流淹溺之區，就其涸出者，給牛種耕具，招無業之民而屯之，何害民之有？”

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靳輔在臨危之際，寫下一篇感人肺腑的奏疏，請求康熙為陳潢平反昭雪。他舉目企盼，翹首等待，最終帶著畢生遺憾與摯友在地下相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