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望帝化為杜鵑鳥,至春則啼,聞者凄惻。
——師曠《禽經》
那一日,蜀國的子民早早地守候在朱提,等待新一任蜀王的降臨。
前任蜀王魚鳧于湔山仙去后,上天降下征兆,說不日將會有一名叫牡宇的天神降臨朱提,他將會是他們新任的國王。
果然,破曉時分,一名身著白袍鬢發飛揚的男子自天而降,帶著超脫塵世的天人之姿,降于朱提,而與他同時來到蜀地的還有來自江源的水神利,只是蜀國的民眾卻不知,這位天神為何會一直雙眉緊鎖。
杜宇在來蜀地之前,便已知曉天帝早已為他定下了一名王后——江源的水神利。
那一天,素不相識的兩人,一起攜手接受萬民的朝拜,聽眾人喚他們為蜀王和王后。
杜宇即位后,自號望帝,帶領百姓學習農耕,叮囑他們遵循農時。百姓在他的帶領下,學會按照季節播種,收獲糧食,漸漸過上了豐衣足食的生活,他也因此成了百姓交口幣爾贊的一代明君。
而利則安靜地留在王宮,一面做一名溫順的妻子,一面將宮內諸事打理得井井有條。
可是無論她怎么做,都感覺與杜宇相隔著萬水千山,那種距離仿佛他近在眼前,卻始終無法觸及。
當初,她在朱提第一眼看到他,她便在想,究竟是何憂愁,竟會讓這名溫潤的男子愁眉不展?
直到她成為他的王后,時常與他一同接受萬民的朝拜,她才知曉,原來他眉間的憂愁恰是因為,天帝為他挑選了個他不喜歡的王后。
可是,她卻已深陷在對他的感情里無法自拔,自朱提初見,他便已在她心底刻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跡,永生難忘。
杜宇從來不曾來過她的寢宮,直到那日,他第一次踏入這里,相詢治水之法。
蜀國四面環山,內又有岷江、涪江,時有水患發生,他雖然想盡方法,卻始終不能徹底解決水患。
但江源水系與岷江、涪江不屬一脈,身為江源水神的利也束手無策。
那一日,他的目光第一次落在她身上,她欣喜過后,才赫然發現原來他只是透過她,怔怔地望向了另外一名女子。那是一名剛剛買進宮的奴隸,利賜她“寧洛”之名,此刻正在做一些粗使活計。
利接連喚了杜宇幾聲,他才回過神來,而后,甚是倉皇地轉身離去。
杜宇來此的次數漸漸多了起來,每次他的目光都會不自覺得停駐在寧洛身上,他一直就這樣遠遠望著,自始至終都不曾向她靠近一步。
利派出的使者帶回了消息,當初杜宇之所以懇請天帝將他貶下凡間做蜀地的君主,是因為之前曾有一名喚作“凌洛”的神女,被天帝削了神格貶到蜀地永世為奴。那寧洛便是轉世后的凌洛神女,他之所以會在寧洛面前產生退卻,是因為他清楚地知曉,當初凌洛是為了幫助愛人行逆天之道,才會觸怒天帝淪落至此,但凌洛心心念念的愛人卻是別人,不是他。
哪怕自九天之上遣至凡塵俗世,都只為能夠尋到她,但當他終于如愿以償見到她時,卻始終沒有勇氣向她走近一步,因為在往昔九重天上的漫長歲月里,他早已習慣了那種在她身后,默默無聞守護的姿態。
當杜宇再一次來到利的寢宮時,卻沒看到那名叫寧洛的奴隸。
利告訴他,她已賜寧洛錢財,放她出宮了。
牡宇聽聞,只苦澀笑了笑,道了句,這樣也好。
一場暴雨過后,蜀地洪水肆虐,淹沒萬頃良田,百姓流離失所。
一名叫鱉靈的楚人,亡去后,尸體自荊州隨江水逆流而上,在都城郫邑被人打撈上岸,竟死而復生,眾人稱奇,上報蜀王牡宇。
杜宇命鱉靈入宮,一番言談后,得知他深諳水性,便立他為相,命他治理水患。
鱉靈果然不負杜宇所望,四處奔波,不辭辛勞,兩年后,蜀地水思得以漸漸平息。
杜宇特賜其居王宮之內以示嘉獎。
鱉靈向杜宇進言,只有掘開玉山,開鑿峽道,通過峽道將洪水引出蜀地,才能徹底根除水患。而如此潔大的工程,非三五年難以成事,需要巨大的人力物力支撐。
鱉靈向杜宇請命,準許他休憩過后,開鑿玉山峽道,徹底疏泄洪水,讓蜀地永絕水患。
杜宇感念其誠,將此事交由他全權負責,并命百官服從他的調遣。
鱉靈領命后,向杜宇請求準許他攜一人一同進宮,杜宇欣然應允。
直到不久后,在丞相鱉靈的婚禮上,杜宇才知曉,原來與鱉靈一同入宮的人,竟是一年前被利放出宮的寧洛
如今的寧洛竟成了鱉靈的新婚妻子。
當丞相鱉靈帶著妻子寧洛來向蜀王和王后見禮時,利親眼目睹了自己身側的一國之君,是怎樣的失態。他就那樣怔怔地望著丞相鱉靈的妻子,雖然極力自持,但眼中仍寫滿了難言的哀傷。
后來利才聽聞,鱉靈是在疏通岷江水時結識寧洛的,此后,寧洛便一直留在他身邊,追隨至今。
丞相鱉靈成婚后,忙著帶領臣民開鑿峽道,整日奔波在外。
杜宇會時常遠遠望著他賜給鱉靈的宮苑出神,只因那里住著一名叫寧洛的女子。
他以為那份她不惜用神格守護的愛情,哪怕再世為人,必然也會刻骨銘心。所以,他已決定繼續當初那份默默無聞的守護……不曾想,她這么快竟成了鱉靈的妻子……
那份無言的愛戀只能蜷在心頭,化作心底最深處的隱痛,每每在午夜夢回之際,分外灼人。
以前,他沒有走近她,如今她成了鱉靈的妻子,他更不能靠近!
當丞相鱉靈鑿通峽道,將淤塞的洪水疏泄出蜀,不日將歸的消息傳回郫邑時,蜀國上下一片歡騰。蜀國的百姓終于不用再承受水患的侵擾,終于可以真正地休養生息,安居樂業。
那一晚,杜宇激動難眠,在王宮內走走停停,驀然間抬首,竟瞥到了他一直都想要靠近,卻又不得不回避的那道身影。
此前兩人也曾在宮中無意間相遇過,每次都是匆匆一瞥,她總是恭敬地垂首向他見禮,而后翩然離去,徒留他望著她的背影,久久難以回首……
今夜的寧洛仿佛剛從他迷幻的夢中走出,美得不可方物,她向他行來,仿佛終于從夢幻落進了現實,終于在一點
點靠近他
當她帶著萬般柔情走近他身側,她的發,她的香,她那一低眉的溫柔,全都是他曾經心心念念的模樣……
當她緩緩伸出素手輕撫上他的胸口,當她婉轉地印上他的唇,當她的手游移半響后,終于輕輕握住他的手,仍是那般繾綣溫柔地一點一點后退,蓮步輕移,引著他向美夢深處行去……
這是夢嗎?倘若是夢,就請讓他永遠沉淪下去,不再醒來。
“陛下?”令人沉溺的旖旎柔情褪去,剩下的只有令人窒息的深淵絕境。
他夢中的伊人,在他清醒過來的那一刻,只留下一道匆匆而去的背影,遙遠得只剩下一角飄揚的衣袂,而后便徹底消失在夜色中
原來,剛剛的一切都不是夢。
良久,他才回過神,看到利正立在寒風中,雙目洇紅地望著他,她眸中的光芒,仿佛在一瞬間將他的心刺得百孔千瘡,心陡然痛到了極致,不知是為利,還是為自己。
第二日,他守著墨跡未干的退位詔書,靜靜等著丞相鱉靈歸來,寧洛突然驚恐地跑進來,“陛下救我!”她拖著受傷的腿,蹣跚地躲到他的身后。
“這個妖女,我今日非殺不可
”利的左手凝結著早已成型的法術,踏步而入,看到他將她護到身后,雙目凜然,“如今鱉靈在百姓心中的威望早已超過陛下,而這個妖女用如此卑鄙的手段引誘陛下,無非是為了讓陛下對鱉靈有愧,好效仿堯舜二帝,退位給她的丈夫!難道陛下竟如此心甘情愿落入她的算計?!”
到底還是被他攔下,“利,是我自己德行有虧,與她無干?!?/p>
“陛下當真心意已決,要將蜀王之位讓給那個鱉靈?”
“我,心意已決?!?/p>
“那我呢?陛下有考慮過怎樣安置我嗎?”利的目光,突然變得和那晚一樣,讓他不敢直視。
他躲開她的目光,“利,你可以重新回到江源,或是……”
利是上天所指派的蜀國王后,身為蜀王的杜宇退位后,如果利選擇留在蜀國繼續為后,那恐是鱉靈求之不得的結果,蜀國的子民歷來服從神的旨意,那樣只會讓臣民對鱉靈更加信服。
“杜宇!”她第一次對他直呼其名,聲淚俱下,“我真的承受不了你一次又一次的這般待我!我心中的蜀王只有你一個鰲靈他沒有資格做蜀國的王!而我也只能是你一人的王后!你既然已決意退位,那我只好……只好憧憬來世……”
話音剛落,他的王后利將本用來射殺寧洛的法術用在了自己身上,當他奮不顧身沖過去想要阻止時,已經太晚了。
他顫抖著雙手將奄奄一息的利攬入懷中,鮮血瞬間梁紅了他的衣襟。
“陛下,我忘了……我是神人,自殘而死,是沒有來世的……我真該……真該讓陛下幫我動手……”
他再也忍不住,哽咽出聲,“利,你恨我吧……”
她勉力擠出
絲笑,“好……”而后便再也沒了聲息。
倘若我恨你,會讓你放過自己,別我,寧愿恨你。
杜宇將王位禪讓給鱉靈后,獨自一人來到西山隱居,鱉靈繼任蜀王,自號開明。
“利,你可以重新回到江源,或是隨我一同前往西山……”
當初還未講完的話,利終究是聽不到了。
利留下的不僅有他終其一生都難以彌補的虧欠,還有這綿綿無盡的蝕骨思念……
這么多年,他已習慣了仰望他人的角度,總是忘了回首,去看一眼,那個同樣在他身后默默仰望的人。
他總是默默承受著愛與被愛,懦弱地,不敢開始,不敢結束。
可當他終于決意回首,將他的目光留予身后之人時,卻已經太晚了。
每當春去秋來,每當寒暑酷夏,杜宇總會攜杯一杯江原水回到西山,但仍阻止不了這西山薄暮的時光點一點鏤盡了他的生命……
他始終無法原諒自己。
尤其是當蜀國的百姓紛紛前來西山,向他哭訴開明君即位后,如何居功自傲,如何獨斷專行,如何廣施暴政…
他深愛的蜀國大地,再次變得滿目瘡庚
他終于再也強撐不住,一口鮮血噴出,染紅了衣襟,一如當初他將垂死的利攬在懷里時的情景。
利,當年你勸我不要將王位禪讓給鱉靈時,是否早就料到了今日的結局?
那一刻,他緩緩抬首望天,目光穿透層層云霧,他仿佛望到了利的身影……
那一刻,蜀國的百姓看到他們的望帝,化作一只杜鵑,泣血委羽而去,嘴角的鮮血滴落塵埃,化作大片的杜鵑花,紅得哀艷凄絕。
當開明君在大殿之內聽到杜鵑的啼聲,不知為何,心中竟突然被一種說不出的悲慟所侵襲。
他跨出殿門,卻發現王宮內院,不知何時竟開滿了灼目的杜鵑花。
枝頭一只杜鵑啼聲凄切,鮮血自嘴角不斷滴落,那片火紅的杜鵑花也隨之蔓延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