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月逛灑滿了清冷破敗的宮苑,高高的宮墻上長滿了枯黃的野草,一陣風吹過,夾雜著上林苑的花香,耳畔回蕩著蟄蟲的嘶鳴,聲聲如泣。
她仰起頭,卻只看到一片陰沉的暮色。真想再看看春日里那晴好的天空,可是她知道自己等不到了。
對面的宦官趾高氣揚地看著她,捧上鴆酒,尖銳的聲音帶著一絲絲逼迫,“太后娘娘,您請吧。”
她面色漠然,想起當年那個女子臨死前猙獰的話語,她說,我,今日死于你手,他日,我的孩子定當從你身上千倍百倍地討回。
如今,她的預言終于實現了。
她高高地抬起下巴,眼神森寒,冷冷地看著面前的人。她雖著一襲粗布麻衣,卻有著說不出的萬千威儀,捧著毒酒的宦官頓時如芒在背,冷不丁地打了
個寒戰。
看著宦官從前刻的趾高氣揚一下子變得哆哆嗦嗦,她冷冷一笑,隨即拿起毒酒一仰而盡,未曾猶豫片刻。
他曾對自己說,無論富貴榮華還是落魄凄涼,都要好好活著。可是如今,她父兄已死,族人也皆被流放,曾顯赫不已的家族一夕坍塌,就連他曾托付給她的江山也落入旁人之手。她早已,生無可戀。
胸口,一陣劇痛,緊接著,一股腥甜涌上嗓子,滿口的鮮血順著嘴角緩緩滴落在地上,如春日灼灼盛開的桃花,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像春日綿軟的柳絮一樣輕輕柔柔,隨風逝去。
她這一生,都是瀟灑肆意的,唯有死,是由不得自己的。
與他初見那年,正是陽春三月。她隨父親進宮,在父親前去商議政事之時,偷偷溜到上林苑。此時的上林苑可謂是百花爭艷,蝶舞蜂飛,一片大好春光,看著這滿園春色,她躲在一株桃樹后,情不自禁地舞起來。
一舞過罷,才發現有人正看著自己,那人身著秋香色的錦袍,一雙丹鳳眼有道不盡的風流繾綣,嘴角掛著明媚的笑意。她大怒,柳眉倒豎,嬌喝道,何方的登徒子?
她的聲音清脆動人,哪怕是呵斥,也比園中夜鶯的歌聲還要美妙,他想。
不久,舉國選秀。她是將門之后,出身高貴,加之才貌雙全,美名遠播,入宮,自是不可避免。入宮前的一晚,父親拉著她的手,千叮萬囑,家中不求她飛黃騰達、母儀天下,只盼她能明哲保身,一世安穩。
宮里,處處都是危險,稍不留心,便會粉身碎骨。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兒,父兄寵愛,素來嬌縱任性,無拘無束慣了,如何適應得了那規矩森嚴的皇宮?
想到這兒,父親滄桑的眼里流露出濃濃的擔憂,四位風華正茂的兄長也是嘴唇緊抿,滿目焦慮。
她抬起頭,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容,告訴家人無須擔心,她自會好好保重。
那日,上林苑中,與他初見,聰慧如她,早已隱約猜到他的身份。
月明如水,燭影搖紅,空氣中彌漫著談談的沉水香的味道。看見他走進來,她并沒有如其他妃嬪那樣或興高采烈,或恭恭敬敬地迎上去,而是隨意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一句,你來了。他驚訝,她如此冷漠對自己,莫非是惱了自己不成?于是趕緊放下九五至尊的架子,走上前安撫她。
卻不想,她靈活地轉身,拉住他的衣袖,露出一絲勝利的笑容。一雙狐貍般狡黠的眼睛看著他,接著,話鋒一轉,用不容置疑的聲音問道,那日上林苑初見,你可就傾心于我了?
他點點頭,不知所措。
她松開他的衣袖,滿意地笑起來,聲音清脆如銀鈴,肆意回蕩在整個宮殿。然后看著他,眼波流轉,巧笑倩兮,說道,我也一樣,只是惱你那日不辭而別。既如此,此生我便只會傾心你一人,而你,也只能把心給我一人,可好?
他痛快地道好,又帶著些試探的味道,問道,若有一日,我把心給了別人,你會如何?
那我,絕不讓她好過。她斬釘截鐵地回答,聲音干脆利落,有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絕。
他覺得面前這個狡黠如貓兒的女子,就是自己宿命里躲不開的劫,帶著誘惑,帶著劇毒,讓自己心甘情愿、義無反顧地淪陷。他走上前,握住她的手,信誓旦旦地保證,此生此世,寧負天下不負卿。
他果真說到做到,次年,便不顧太后的反對,將她立為皇后。只有這樣,她才是他名正言順的妻,才能和他并肩坐在一起,接受天下所有的尊崇。
她以為這樣的日子,可以永遠,只是,他終究還是負了她。
一次酒后,不省人事的他最終和一個王姓的宮女走到了一起,不久后那宮女誕下了他的孩子。得知此消息后的她勃然大怒,不顧宮人阻攔,闖入那女子殿中。王姓女子將剛出生的嬰兒放進搖籃里,面色安詳地看著她,臉上帶著挑釁的笑容。
她聽對方說,皇后又如何,不過一無子之人爾。
她大怒,無子一直是自己心底不可觸碰的傷痛。于是衣袖一揮,示意身邊的女官用備好的毒酒送她上路,女官很快把酒灌入了那掙扎女子的口中。她淡漠地看了那孩子一眼,而后邁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離開,身后,傳來那女子猙獰的聲音,我今日死于你手,他日,我的孩子定當從你身上千倍百倍地討回。
她微微一笑,滿不在乎。這一切,都怪不得自己,是他,先負了自己。
他心有愧疚,并不因此苛責她,還給她的父兄加官晉爵,想平息她的憤怒。可是,你們,終究沒有自己的孩子,而那個王姓宮女的孩子卻在太后的庇佑下,日漸長大,最后,被立為太子。她心自不甘,卻礙于太后的情面,無可奈何。
不久后,太后去世,于是壓抑多年的她終于恢復了肆意張揚的本性,如一朵肆意開放的罌粟花。她一邊指使人捏造罪名,誣陷太子圖謀不軌,一方面嬌聲軟語,日日在他耳畔說太子壞話。
那個女人,念念不忘她兒子能登上皇位,那自己,就斷了他的帝王之路,只有如此,方能出胸中怨氣。
太子,終于被廢了。
他看著她愁苦的面容,知道她念念不忘子嗣之事,于是對她說,去宮外走走,我們南巡吧。他不知道,這一走,再也回不來了。他是在南巡途中去世的,走得悄無聲息。
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他曾對自己說,要好好活著,無論富貴榮華還是落魄凄涼:他還說,他們膝下福薄,一生無子,若是自己早她離開,這天下,請她幫自己好好守住。至于帝位,就從皇族中挑選一個年幼的孩子繼承吧,他已給她四位兄長高官厚祿,想來可以幫她守好這江山。
她記得,當時自己還罵他烏鴉嘴,可如今想來,這一切,都像是他在交代后事一般。她再也忍不住,抱著他的尸體,號啕大哭起來。
她聯合親信,密不發喪,一路偽裝偽裝,終于回到帝都。加上幾位兄長的幫助,用了短短短幾日就穩定了朝中局勢,立了一位宗室幼子為帝,她,成了太后。
廢太子得知父親去世,在宮外一跪就是三日,水米不進,號啕大哭。聽到這個消息的她,絲毫不力所動,廢太子做戲再逼真又如何?自己,要守住他留下的江山。
她不知道,那一聲聲哭泣,哭來的是民眾對廢太子的稱贊,也是對她的聲聲怨恨和憎惡。她終究還是那個天真的女子,即使手段狠厲,心卻依然稚嫩,不懂陰謀詭計,不知收買人心。
這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很久,少帝去世,廢太子很快聯合了朝中舊臣發動政變,她的四位兄長皆被俘,而她,也被廢黜了太后之位,幽閉冷宮。
她叫閻姬。他是劉祜。
于他而言,她是奸妃也好,賢后也罷,她只是他的妻,一生的傾心。
于她而言,他是昏君也好,圣賢也罷,他只是她的夫,一世的所愛。
朦朧之間,她好像又回到那個初見的春日,她一襲紅衣,在桃花樹下翩翩起舞,他一身錦袍,臨風而立,面帶微笑,靜靜地看著她……
風正清,花正香,良辰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