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居猶可念，故人安可忘

燕趙多佳麗，白日照紅妝。蕩子十年別，羅衣雙帶長。

春樓怨難守，玉階空自傷。復此歸飛燕，銜泥繞曲房

差池入綺幕，上下傍雕梁。故居猶可念，故人安可忘？

相思昏望絕，宿昔夢容光。魂交忽在御，轉側定他鄉。

徒然顧枕席，誰與同衣裳？空使蘭膏夜，炯炯對繁霜。

——（南朝·粱）劉孝綽《古意送沈宏》

她一襲煙衣裳，走過舊時的春樓玉階、亭臺水榭，提燈看那梁上的雙燕銜來春泥，在歸去的暮色里相傍而飛。又是一年草長鶯飛的春，又是一闋離人不歸的《長相思》。

驀然想起昨夜三更的夢里，誰在輕叩窗外簾攏？待恍然驚醒，才知十年醉一夢。那入夢的，原已要喚作故人了。故人，故人，昔時風景未故，昔年人已不在。

所以劉孝綽感慨：故居猶可念，故人安可忘？

景語即心語，物情亦人情。這世上人面桃花、物是人非的舊戲實在太多，三千紅塵里不乏癡人，看戲的人癡，入戲的人亦癡。

這點癡心像是歸有光獨對庭前的枇杷樹，想起故去多年的妻子，輕嘆一聲“今已亭亭如蓋矣”；像是蘇子夜夢小軒窗下，依稀看見故人鏡前梳妝，竟怔怔落下淚來；是容若在那個雨水淅瀝的涼夜，聽著檐上風鈴心有戚戚，感慨“卿自早醒儂自夢”，感慨曾經太過薄情……

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你且看那城里紛飛的桃李花，片片如故，可陪你同看的，早已不是當年的人了。歲月里人來人往，故人辭，新人笑，我們總在不斷地擁有著，也在不斷地失去著。那些失去的，便要在前面添上個“故”字。故鄉，是身在別處的異客聊以慰藉的土地；故事，是看過笑過哭過便再無法忘卻的曾經；而故人，是那些在歲月里來了又走，得而復失的人。這樣的懷念，或許便是這樣一種無法挽回的心境。

那是對生命里最美好事物的懷念，以至于后來的事物都變得黯然失色。

《太平御覽》里曾記下一闋《古艷歌》，歌曰：“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以伶仃孤苦的白兔，來喻伶仃孤苦的人。他看眼茫茫的前路，欲住東去卻又忍不住西顧，雖已遠走卻仍眷戀著故人。短短十六個字，讀來卻恍若已道盡了無法挽回的情。

寫下這斷腸之句的，該是怎樣寂寞無奈的人？

侍到這闋漢朝的詞曲，婉轉悲嘆到了明清之時，便被傳為是東漢竇玄的妻子所作。彼時，天子見竇玄容貌俊朗、器宇軒昂，便下旨將自己疼愛的女兒嫁給他。能迎娶到金枝玉葉，在平常百姓家實在是天大的喜事。可公主要嫁的人，偏偏是已有了發妻的竇玄。

個由緣由已不為后世所知，有人說是公主飛揚跋扈，不滿于竇玄的妻子占著正室的位子，趕走了她；有人說是竇玄早已變心，貪慕公主的美貌和尊貴，親筆寫了休書；也有人說，竇玄的妻子本就是心高氣傲的女子，如此一鬧，一氣之下自己請辭，永遠離開了竇玄……不管是哪一種抉擇，哪一種因果，終究是人去樓空，發妻作故人。

臨去前，她含淚寫下給他的信箋：

卑賤鄙陋，不如貴人。妾日已遠，彼日已親。

何所告訴，仰呼蒼天。悲哉竇生！

衣不厭新，人不厭故。悲不可忍，怨不自去。

彼獨何人，而居是處。

是她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此生注定成不了與他偕老的那個人。侍他新婚之時，喜帕低垂，紅燭搖影，可否有那么一瞬，憶起他們曾共度的歲月，可知今日她離去時的每一眼回顧，都是與他漸行漸遠的訣別。

新人笑，舊人淚，日光之下一個良辰美景，之子于歸，一個大夢初醒，滿目蒼涼。

世事無獨有偶。百年后天下三分，而后歸晉。演的還是那出舊戲，戲中的竇玄已變成千古風流的名士王獻之。他喚郗道茂一聲阿姊，與她相濡以沫，恩愛甚篤。而新安公主是他命中注定的那一枝桃花，是他此生的劫。

那個梨花微雨的清明天氣，他深愛的郗道茂還是離開了，帶走了一紙休書。新安公主終于如愿，嫁給了她傾慕的才子，可婚后二人依舊是疏離的。他寫下斷腸的詞句，寄去相思的信箋，卿卿唯她，落款子敬。

至今仍記得初讀《世說新語》，當真是笑中有淚。看他變著法子抗婚，看他重病時傾吐心結——此生不覺有余事，唯憶……與郗家離婚。

臨去前再回憶，這一生唯一悔恨之事，便是負了他愛入骨子里的阿姊。

他迎娶了榮華的公主，納了美艷的姬妾，可念念不忘的卻是如此一個故人。“故人”二字，到底牽薏出多少無奈苦楚，大抵也只有親身經歷過那般得而復失之人，才道得分明。

只有當新人成了舊人，才會覺得回憶彌足珍貴，才會一遍遍想起那人的好，想起忘卻的過往。想起那一日惠風和暢，彼此的初見。初見，藏著美好而歡喜的心事，而故人，卻總沾染了些許物是人非的感傷。

簡女貞曾言十二：不記舊人，不解舊事，不留舊傷。

談何忘卻，談何不解，天涯羈旅的游子年年不忘桑梓之地的故鄉，鬢發斑白的遲暮老人念念不忘曾經年少的故事，真正能放得下的又有幾人呢？

或許世人都是戀舊的，在疲累奔波的間隙里，總有這樣一個故人，讓你回想起來時唇角帶笑；總有這樣一段故情，讓你忍不住淚眼模糊卻又小心翼翼地歡喜。那些故去的美好，回憶起來常是傷感，卻也是無法忘卻的情懷。

所以李白說新人如花，故人似玉，感嘆“花性飄揚不自持，玉心皎潔終不移”；所以元稹一生流連花葉之間，卻在思念已故的韋叢時，寫下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句子：那是年少的郭襄遇到她的神雕俠，是程英用一生來換的一剎那……

有的時候，長情讓一個人脆弱，也讓個人執著。

“故居猶可念，故人安可忘？”

這大概就是，終有一日我將世間風景看盡了，仍有一個人藏在塵封的記憶深處，隨著漫長的歲月老去，而他從未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