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雖說沒有嚴寒的季節,臨近圣誕的冬日卻也足夠濕冷。
信基督的人多,原就琳瑯滿目的西洋王元意兒更是翻倍地往街面上擠。避開花哨的圣誕樹還有成堆的彩色糖果,避開臃腫的圣誕老人還有油膩膩的火雞。
沈丹顏在香港生活了這么些年,依然沒養成英式的習慣,躲老鼠似的一路避開這些洋貨。躲著躲著,竟撞到了陌生街角的餛飩攤子上。
餛飩是北方最常見的那種,個大餡足,海碗里盛的湯正冒著騰騰熱氣。那是南萬沒有的冬菇豬肉餡,小桌邊放著一碗紅油辣椒,上面飄著一些白芝庥,更是南方不曾見過的。
她要了一碗,一口咬下去,久遠的記憶隨著味蕾的蘇醒緩緩傾瀉而出,她的眼眶在氤氳的熱氣里刺痛泛紅,而后淚水紛紛滴落,一發不可收拾。
壹
北平城里一過秋分,便到了刮大風的時候,吹得枯枝敗葉漫天亂飛。
這日可節沈丹朱從不愿出門,可瑞蚨祥的伙計打來電話說,從巴黎進購了一批最新款的首飾,她又心癢癢的,怕去晚了被其他的小姐太太們一搶而空,便喚妹妹丹顏去幫她取。
除了首飾還有稻香村的糕點,七八種口味各要半斤,沒走多久,丹顏的手掌就被勒出兩道紫紅的印子。
風刮得很大,那一群群旋飛的鴿子似要被風卷得跌落下來,像一片片灰白的葉子。
“啪”的一聲,“一片葉子”直愣愣地打在丹朱臉上,原來是封信件,信的邊角直戳到眼珠上。
力道太大,她眼前一黑,腳下又踩到一塊翹角的地磚,眼看就要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手里的東西也都滑落到地上,卻被人從正面攬住了肩膀,慢慢扶了起來。
那是個年輕的郵遞員,眉目舒朗,正一臉焦急地望著她,一雙眸子卻很清冽,墨一般的幢仁里倒映出兩個小小的她,像兩團小小的熾熱火焰。
丹顏也怔怔瞧著那人,自己已淚流滿面卻毫不知曉。
“哎,你別哭呀!”
那人看她兔子一樣通紅的眼睛,淚水珠串一般落個不斷,一時不知所措,便伸出手背輕輕替她拭淚,誰曾想越拭越多,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好一會兒,丹顏才緩過神來。她何曾與人這樣親近過,一把揮開那人的手臂,揀起東西,捂住左眼就要往前走。
此時恰巧刮過一陣疾風,剛才落地的信件又重新飛了起來,那人連抱歉也來不及說,就急急地追著去揀那信件。
丹顏住那男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里竟莫名有些擔憂,于是心不在焉地往回走。
直到進了家門,丹朱把首飾都拆開來,丹顏才意識到一款價值不菲的手表不見了。
丹朱還沒對貨單,看到摔碎的糕點有些不高興,邊試首飾邊數落丹顏,“都這么大的人了,買個糕點也買不來好的,真不知養你有什么用!”
丹顏沒言語,悄悄地走了出去。
手表當然是要去找的,不然姐姐指不定又要怎樣責罰她。
她沿著原路返回,風越刮越大,灰土和落葉爭搶著往行人身上撲。
還沒走到剛才出意外的地點,就遠遠看見一個瘦高身影踩著輛腳踏車在原地轉圈,一手把著車把,另一手揣在風衣口袋里,人和車都扭來扭去,活像個耍雜耍的。
丹顏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來,那人也看見了她,朝她揮揮手,卻忘了看前面的路,“哐啷”
聲,連人帶車幢在馬路牙子上。
丹顏沒忍住,“撲哧”笑出聲來,心想,這人看著還挺有趣。
待她走近,那人已經站起來,灰頭土臉的卻也不惱,笑著把一個小錦盒遞給她。
“這是剛才你掉的吧?”
丹顏點點頭,道完謝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人家等了自己這么久還摔了一跤。于是從兜里掏出一方手帕,指指他的臉。
那人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又問她:“我叫劉夏,小姐可否告知姓名?”
想到姐姐還在家等著,丹顏不敢逗留,匆忙道了謝,便要離開。
“等等,你還沒告訴我名字呢!”那人在身后急忙喊道。
丹顏頓住,回頭嫣然一笑,卻再未多說字。
她與他,原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縱有緣分相遇,也不該有所交集。
貳
丹顏平日里很少出門,也幾乎沒有什么朋友。可自從那日之后,她每天都能收到一個信封,上面什么字也沒寫,看門的大爺說郵遞員囑咐要交給二小姐。
丹顏一猜就知道是劉夏,不打算理他,卻還是讓大爺每日都收下信封。
她在信封背面抄寫濟慈的詩歌,她記憶力好,抄一遍的東西往往就能記住。可濟慈的這些詩,抄著抄著便純粹成了筆下功夫,腦子里卻全是劉夏的臉,有皺眉的,有微笑的,有緊張的,有羞怯的,像在放電影一樣。
實在抄不下去了,丹顏便去花園散步,回憶剛才濟慈寫給Fanny的情詩:散步時,兩件事占據了我的思緒,你動人的容顏和我的死期。
正想著,腦袋被東西砸了一下,回頭便看到劉夏站在往園的圍欄外,笑意正濃。
她抬腿要走,卻被身后的人喊住,“哎,你都不問我為什么要送信封給你嗎?”
丹顏忍不住翻白眼,回頭正想說,我猜你一定是有病。
卻看見劉夏神情誠懇地望著她,目光炯炯,“你不出門,我又進不了你家,可我不想你忘了我。”
丹顏紅了臉,轉身要走,卻又被喊住。
劉夏說路過這里時常能聽到鋼琴聲,很好聽,想親眼看著她彈一次。
丹顏知道,這么草率就讓劉夏進到家里明明十分荒唐,她卻不由自主地答應了。
丹朱不在家,丹顏領著劉夏進了琴房。
一路上劉夏絮絮叨叨,說著以前遠遠看她彈琴的情形,總是個人,彈上很久很久,琴聲里滿是悲涼。
丹顏才驚覺,原來自己一直這么孤單。
她彈完一曲,劉夏便使勁鼓掌,掌心都拍得通紅。
于是她忍著笑意,又彈了一曲,彈的是一首歡快的曲子。
丹顏長這么大,極少在人前彈琴,雖然曾經教她彈琴的老師常夸她有天賦,她卻因著丹朱的嘲諷,始終有些自卑。
不知為何,僅僅是見過兩次面,丹顏卻能在劉夏面前徹底地做回自己。她突然轉過身來,對劉夏說:“不如我教你彈琴吧?”
丹顏第一次發現,劉夏也有扭捏的時候,他別扭地挨緊她坐在琴凳上,手卻惶恐地不知該住哪兒放。
丹顏教了好幾次,他彈得總是不對。她還耐著性子,他卻已經站起身來,胡亂地在琴鍵上彈了一氣,“你這東西太文雅了,我可學不來。”
乒乒乓乓,又是一串混亂的響雷,丹顏瞧著他羞惱的樣子,笑得開懷,眼底流光浮動。
第一次有人毫不吝嗇地贊美,第一次有人不含目的地親近,第一次有人態度誠懇地陪伴,讓她自小孤苦的世界里,照進一束明晃晃的陽光,那是她希冀已久的遙不可及。
叁
丹顏和丹朱是同父異母的姐妹,丹顏的母親是沈父養的外室,在她六歲時就得病死了。她被沈父帶回來交給太太撫養,也就是丹朱的母親。
但沈太太早就對丹顏母女懷恨在心,哪里肯好好待丹顏,對她非打即罵。
沈父常年在外做生意,丹顏從小看人臉色長大,一年也就那么幾天敢露出笑顏。
后來沈太太死了,姐姐丹朱依樣畫瓢,對丹顏也甚是刻薄。
而且丹顏模樣好看,眉目間風情楚楚,偏又性子冷淡,不由得令北平城里那些公子哥兒刮目相看。
名動京城的周二公子初回國時,跟丹顏和丹朱有過一面之緣,偏偏他只同丹顏講話,氣壞了丹朱。
那之后他又三番五次地邀請丹顏出去玩,可惜父親已經離家,丹朱便強行替她去了。
丹朱和她母親一樣善妒,加之沈父說過,沈家家產以后是她們兩人的,一人一半做嫁妝。丹朱更是不滿,憑什么一個野女人生的野種要來跟她分家產,于是愈發對丹顏狠厲。
丹朱知道,憑她的資質容貌,周家怕是看不上她的,倘若她是沈家的獨女,靠著那份家業,倒還算得上門當戶對。
臨近中秋節時,周家送來請柬,邀請沈家二位小姐前去周府參加舞會。
父親還在南方,家里一切都是丹朱說了算,丹顏照例是稱病不去的,尤其是這周二公子的宴。
丹朱早就上百貨商場買衣服去了,丹顏閑來無事,便到花園里散步,又被劉夏用松果砸了腦袋。
她看他無所事事的樣子,想來是郵件送完了,便問他中秋怎么過。
“一個人過唄,頂多再吃塊月餅。”
丹顏沒想到他也是一個人,便說:“要不我們一起過?”
到了劉夏租住的四合院,丹顏才發現,這個大言不慚夸口自己手藝特別棒的人,原來只會做餛飩。
他一個人在廚房忙碌,讓丹顏安心等著,有沒有忌口、吃不吃辣椒、口味輕重,都一一問清楚。
丹顏自小長在那樣的家里,殘羹冷炙也不是沒吃過,頭疼腦熱時亦無人問津,一顆原本冷冰冰的心,因為一個人真心實意的關懷,冰消雪融。
劉夏做的餛飩確實好吃,她吃完餛飩,連大碗湯都咕嘟嘟喝得見了底。
見她眼巴巴地瞧著自己的碗里,劉夏忙用手捂住,笑道:“你這樣能吃,像我虧待了你似的。”
丹顏佯裝生氣,撇著嘴說:“可不是嘛,罰你以后每天早晨給我送餛飩當早點。”
她那樣稚氣地撒著嬌,揚起的小臉被夕陽撒上一層薄薄的金粉。
慢慢地,劉夏感覺到自己胸腔中的心臟跳動得格外有力。
她薄唇微抿,回眸淺笑,劉夏忍不住俯身吻了上去。
丹顏沒想到,自己的戲言劉夏竟當了真。
那日之后,劉夏每天清晨都住她家送一碗他親手包的餛飩,風雨無阻。
看門的聶大爺問他是什么人?
他指著自己的郵包說:“我只是個送信的,有人給你家二小姐寄餛飩呢。”
丹朱見了,不免嘲笑她一番,“天天吃都吃不膩,看來這餛飩可比魚翅熊掌還珍貴呢。”
肆
丹顏千防萬防,還是讓姐姐見到了劉夏。
他們素來很少上咖啡館、西餐廳,只是不想這次,丹朱也跟朋友去了那里。
丹顏把頭埋得很低很低,還是被丹朱瞧見了。
開始丹朱還算客氣,臉上掛著笑與劉夏聊了幾句。直到聽到劉夏說自己是郵遞員,丹朱的臉翻得竟比書還快。
“窮郵遞員也進得起咖啡館,這地兒以后可來不得了。”她高調忽而拔高,惹得周遭人紛紛回頭注目,桌上劉夏褪了色的舊圍巾甚是刺目。
丹顏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她自小沒敢忤逆過誰,對這位刻薄的姐姐也向來順從,只是這一次……
“姐姐,你別太過分了。”丹顏聲音哽咽,丹朱卻還不依不饒。
“誰是你姐姐,我嫁可就我這么一個女兒,你不過是個野種。”
她的話說得丹顏淚珠簌簌地往下落,劉夏氣不過,站起身來要懂手,卻被丹顏拉住,拽著一路出了咖啡館。
丹顏拉著劉夏站定,接著丟下一句“我先回去了”,便捂著嘴快步走開,劉夏站在那里,一時竟有些怔忪。
直到身旁有女子在他耳邊輕聲道:“你可別心軟,我父親就快回來了,私奔的事最好快一點。”
丹朱得意揚揚地瞧著他,眼睛里是遮都遮不住的輕蔑。
他點點頭,便轉身走了。
沈丹朱的母親當年救過他和他父親,父親向沈氏承諾定會報恩。
時過境遷,沈氏和他父親都相繼離世,他也早忘了這件往事。沒想到若干年后沈丹朱竟然能找到他,要他做件事,并許他千兩黃金。
他本不愿答應,那日正好看到丹顏,她站在秋天的風景里,眼簾低垂,像一副剛剛著色的油畫,于是鬼使神差般點了頭。
丹顏生日那日,本沒有告訴劉夏。
從母親死后,她就再沒過過生日,丹朱自然更不會記得。
那天一切都跟往常一樣,丹顏吃過晚飯便上樓去了。
臨近睡覺的時間,突然聽到窗外有奇怪的響聲,她正準備起身去看,就聽到丹朱尖厲的聲音在整幢別墅里回蕩,“抓小偷,快點來抓小偷!”
后院里的家丁聞聲而來,沒多久便押來一個年輕男子,竟是劉夏。
“丹顏,你的眼光可真差呀,喜歡上個賊,還偷到家里來了,你不覺得可笑嗎?”丹朱看著劉夏狼狽的樣子笑出聲來。
丹顏氣得發抖,“劉夏,你為什么要這樣?”
“你都不問青紅皂白就要定我的罪嗎?”劉夏居然含著笑,反問她。
丹朱成心要看丹顏出丑,迫不及待地招呼家丁搜劉夏的身。
丹顏看不下去,回身住自己房間走,剛要推門,聽到丹朱在問,這是什么?
家丁從劉夏身上搜出的一個小錦囊,丹朱正欲打開查看,卻被劉夏把奪過。
“丹顏,生辰快樂。”他朗聲說道,笑意盈盈地看著轉身回來的丹顏。錦囊里裝著一個可愛的木雕娃娃,眉眼和神情都像極了她。
“我知道你是闊小姐,想要什么都能買到,我只能送你這個,你可別嫌棄。”
丹顏沒想到,他竟會如此細心。她歡喜地接過木雕,捧在手心里,頭搖得像撥浪鼓,“才不會呢,這是我收到過舉世無雙的禮物。”
“呸,真是不嫌丟人。”
丹朱奚落了丹顏一番,卻沒有將劉夏趕出去,只是遣散了家丁。
她們都沒察覺的是,就在那天夜里,沈父書房里的保險柜被人動了手腳。
伍
丹朱把丹顏和劉夏的事情拍電報告訴了父親,而父親的回復竟是要在年底前給丹顏找個人家,把婚事定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丹顏想起小時候,母親做的布偶,給它穿什么樣的衣服就是什么樣的衣服,給它梳什么樣的小辮就是什么樣的小辮兒。
她驚覺自己這一生,怕是要跟這布偶一樣了。
丹朱不僅天天譏笑丹顏,還以北平城正嚴打軍火販子為田,要給她禁足。
眼看父親歸家的日子越來越近,丹顏也顧不得那么多,徑自跑去找劉夏。
“你帶我離開好不好,我不想嫁給別人。”
看著眼前女孩兒殷切的目光,劉夏突然有些舍不得這樣對待她。她不知道,一旦離開,便是一場翻天覆地地的浩劫。
他忍了忍,終是答應了,即刻去買了到蘇州的火車票。
寒冬臘月,旅途勞頓,丹顏又是第一次出遠門,不幸得了風寒,高燒不退。
劉夏路衣不解帶地照顧她,幾夜都未曾合眼。
到了蘇州,丹顏的燒是退了,腦袋卻還是昏昏沉沉的。劉夏說她這是沒好徹底,依然每天讓她服藥。
她嫌藥太苦,他便含了巧克力在嘴里,細細吻她。
約莫是露了馬腳,丹朱很快就帶人來到這里,況父親已經報了警,要拿劉夏回去處置。
丹顏慌了神,低聲下氣求著丹朱,反復只有一句話,放過他們。
不料丹朱拉她到一旁,“你要和劉夏走也成,只要你答應我放棄繼承權,我就讓你們走。”
原來是為了沈家家業。
丹顏在那偌大的豪門深宅里眼睜睜看著母親葬送了整個青春,自己也沒了童年。榮華富貴于她,其實從未入過眼,她不過想有個人真心實意待她罷了。
丹朱從小什么都跟她搶,這家業,她自然也會讓給她。
她和丹朱簽了協議,丹朱答應送她和劉夏一程,準備先帶她去看病。
丹朱遣走所有下人,讓劉夏開車。
汽車一路往蘇州城外開去,出了城很遠,才停在一座大院前。
前幾天為丹顏診治過的醫生前來迎接,“劉太太,請下車。”
丹顏看向劉夏,聲音帶著病腔,軟軟的,聽著讓人心疼,“不是說好你陪我一起的嗎?”
劉夏別過頭去,喑啞了嗓子,“你先去,我還有些事要跟丹朱講。”
丹顏乖乖點頭,跟著醫生走進那陰氣森森、高墻聳立的院子。
“砰!”灰色鐵門在丹顏身后重重地合上,只有仔細聽,才能聽到里面傳來的狂笑和號叫。
這是一所瘋人院。
陸
丹顏在瘋人院里待了整整一年,她已經記不得那365個日子是怎么過來的。
起初她真跟瘋子無異,拼了命地往外跑,有人近身就打罵撕咬,早沒了往日溫順的樣子。不吃不喝兩三天,差點兒因為營養不良而休克。
也許是看她完全沒有求生的欲望,她的主治醫師才告知她實情,一年后會有人接她離開。
她常常夢見劉夏,夢里他依然笑得溫潤,卻和丹朱手挽著手,看她獨自一人站在懸崖邊上搖搖欲墜。
劉夏也會朝她伸手,一聲聲喚她“顏顏”。她將信將疑握住他的手,還來不及微笑,便被他反手推下懸崖。
她從夢中驚醒,淚已沾巾,在無聲無息無止盡的黑夜里等待天明。
再回到北平,已是次年臘月。
丹顏循著記憶住家走,看到的卻是鐵門緊閉、崗哨林立。
她呆愣在那里,不知該何去何從,不過短短一年時間,竟似滄海換了桑田。
許是有了那瘋人院里的經歷,丹顏倒也不太慌張,慢慢定下神來。
接她出來的人什么也不肯說,但給了她一筆不少的錢,她租了房子住下來,又找了份教小孩彈鋼琴的工作。
她去郵局找過劉夏,不出所料,郵局里根本就沒有這個人。
她又去了他曾經的住處,也是人去樓空。
一天,丹顏又去自家的宅院附近徘徊,沒想到會遇見以前看門的聶大爺。
她歡喜地迎上去,卻看到聶大爺老淚縱橫,舉起拐杖就要打她,“你這個不孝女,就是那個郵遞員,害了你爹和整個沈家,你分明是引狼入室啊!”
她以為是姐姐怕她找來,舉家搬走了,到如今才知曉,她父親做的竟是軍火買賣,被中統特務找到證據槍決了,她姐姐也并被抓走了。
那特務,便是劉夏。
巨大的恐慌鋪天蓋地般襲來,丹顏渾身顫抖,搖著頭往后退去,好像這樣就能把那些回憶甩出腦海。
可那些細枝末節還是如深海里的暗礁,緩緩浮出水面,拼湊出一個丑陋不堪的事實,將她這葉本就搖搖欲墜的小舟狠狠打翻在海里。
劉夏佯裝與丹朱合謀要替她除掉丹顏,騙得她的信任,輕易進入外人難以出人的沈家,又在丹顏生辰那天不請自來,引開沈家人的注意,其同伙趁機盜取她父親的賬本。
原來所有美好的記憶只是個可笑的騙局,從頭到尾,沒有真情,只有利用。
那個說著要攜手白頭的人把她送進瘋人院,那個說著要相濡以沫的人害死了她所有的親人。
她真是蠢,才會為了那么一點點溫情,就輕易托付了一生。
柒
丹顏恍惚地走在街上,也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漸暗,鉛灰色的烏云暗沉沉地壓下來,空中開始飄起細小的雪花。
有挑著擔子賣燒餅的小販經過,丹顏才想起自己大半天都沒吃東西,于是要了兩塊燒餅。
她正準備付錢,錢包卻被小販一把搶過,扔下擔子撒腿就跑。
錢包里是前兩天才全到的薪水,她邊喊捉賊邊奮力追趕。下雪天地滑,她又體力不支,腳下一滑便摔倒了。
眼見小偷跑遠,丹顏情緒崩潰,趴在雪地里大哭起來,強忍一天的悲傷消融了一地的雪花。
直到有人拍拍她肩膀,“小姐,你的錢包找回來了。”
那道清冽的男聲熟悉至極,此時卻如同利刃般扎在她心上。
她忽然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抬起頭來,怔怔地瞧著面前的人。
那人看清了她的面容,也,愣住了。
兩人四目相對,一個趴著,一個半蹲著。
雪花簌簌地落在地上,周圍一片寂靜,只有雪落的聲音。
倘若是在一年前,丹顏會希望時間能停在這里就好。
可是現在,這雪只是刺骨的冷,能讓人周身的血液都結成了冰。
“夏如銘,你干嗎呢?看到漂亮妞兒就挪不開眼啦!”
眼前這個長得跟劉夏一模一樣卻被叫作夏如銘的人,丹顏看著他朝她伸出手,想起的竟是在瘋人院里常做的那個夢,下意識地向后縮了縮。
那人眼中閃過悲慟之色,伸在半空中的手也僵住了。
過了好久,他才不顧丹顏的掙扎,雙手攬著她的腰將她抱起來,淡淡道:“雪地上濕氣重,不宜久臥。”
話音剛落,臉上挨了重重一耳光。
丹顏渾身止不住地戰栗,原本黑白分明的雙眸又浮起一層水霧。
“劉夏,你告訴我,如果不是為了接近我,你會對我好嗎?”
她多希望他說會,多希望他說一切都是假的。
可他冷冷說出的“不會”二字,像一把鐵錘,一字一字砸在她心上,終于將最后一絲希望砸得粉碎。
她攥著他的衣角不住地問為什么,他像曾經樣輕撫她的發絲,含笑道:“傻丫頭,一石二鳥的生意為何不做呢?你姐給的錢夠我在中統買個少校的官兒做做,又能輕松取得情報。”
可他的眼神分明比這臘月的雪還要冰冷,冷得她瑟瑟發抖。
腦海中回想起瘋人院那一年不堪回首的非人生活,父親和姐姐又尸骨未寒,丹顏的臉色愈發蒼白,腳下一個趔趄,軟軟地暈倒在劉夏懷里。
失去意識前,仿佛有人在耳畔呢喃:“顏顏,對不起,對不起。”
丹顏次日醒來,是在自己的出租屋里。她隱約記得昨夜睡著時有人在旁邊說話,被劉夏輕聲制止,“別說了,她睡覺輕。”
又想起他們剛認識不久,一起出去玩得太累,她就想在公園的椅子上小憩一會兒。旁邊有幾個小孩在嬉鬧,劉夏便輕手輕腳走過去,給每個孩子一大把糖炒栗子,告訴他們姐姐在休息,需要安靜,讓他們到別處去玩。
他這樣做只因為她無意中說起過,小時候經常還在睡夢里就被大媽拎著耳朵叫起來。此后睡眠都很輕,一有動靜就容易醒。
丹顏不明白,這樣一個心心念念惦記著她所有喜怒哀樂的人,怎么就忍心騙她呢?
捌
民國26年7月,北平淪陷。丹顏只身前往上海。
同年11月,上海淪陷,租界成孤島,大革文藝界人士、富商巨賈舉家遷住香港避難。到了民國40年,去住香港的飛機、輪船都是一票難求。
丹顏仍是靠教學生彈琴、畫畫為生,積攢了幾年的微薄薪水,才勉強抵得上一張船票。
眼見局勢混亂,丹顏去船務公司買票,一連幾日早起排隊,都被告知票已經賣光了。
一日,丹顏從船務公司出來,遇到一個抱小孩的年輕女子,攔住她說自己多買了一張票,現在丈夫有要緊事走不開,問她愿不愿意一起做個伴,可以把票低價賣給她。
就這樣,丹顏來到了香港。
曾經表面光鮮內里辛酸的生活就像一場跌宕起伏的夢,夢醒來,依舊是孑然一身的清貧日子。有一天,可能她也會嫁人生子,和街上那些面容模糊、行色匆匆的人一樣,平靜地過完一生。
直到有天,和她一起來港的女子找上門,說是受人之托,給她送來遺物。
聽到“遺物”二字,她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急忙拆開那包裹,是厚厚的一疊信封,背面部寫著娟秀的小楷。
這些原本就泛黃的信封被歲月染上更深沉的顏色,保存得很干凈。唯有一封,沒有寫字的正面,有大片干涸的黑褐色印記,中間是一塊顏色較深的圓形,四周卻深淺不一。
想來是一滴鮮血,不小心滴在了上面,信封的主人太過愛惜,到了生命盡頭依然想把這污漬擦去,保留它最初的模樣。仿佛這樣,他們之間的是非恩怨、愛恨情仇就能一并被抹去了,只留下若如初見的美好,共抵歲月的侵襲。
可無論他怎么拼盡最后的力氣,控制著無力欲墜的手臂胡亂擦拭,那斑駁的血跡都擦不掉了,就像那些他對她造成的傷害,即使血淋淋的傷口隨著時光日漸愈合,但傷疤永遠都在。
丹顏,我最遺憾的是,不能親口跟你說抱歉。
意識開始模糊,他終于想起來,掙扎著,拜托他的同僚照顧好她。
他是被日軍轟炸時的碎彈片擊中的,本來已經逃出去的他,執意要回屋取那些信封。再往前追溯,他得到調令要潛在香港,本來已經到手的船票,執意要給她,結果逗留幾日后就遇上日軍偷襲珍珠港,上海全面淪陷。還有更早以前,為了讓她不被她父親的罪名牽連,他將計就計,狠心將她送入瘋人院,她才躲過一劫,沒有像她姐姐一樣死在獄中。
原來,這些年,他都跟在她身后。如若不然,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一個年輕女子怎么可能毫發無傷地生活下去。
這些丹顏都不知道,他還為她做過什么事情,也再無從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