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將熱血代胭脂

清順治五年端陽節過后，石硅舉行了一次盛大的閱兵。兵士手握白桿長矛，演練之時如瑞雪飛舞，梨花紛飛。看臺之上立著一位英姿颯爽的女將，她的頭發早已花白，皺紋掩蓋了年輕時的秀美絕色，但身著白色細鱗甲的身形依舊挺拔，無論是戰爭還是歲月，都不能讓她折腰絲毫。

副將看著她堅毅的背影，恍惚中憶起了她年輕時破胡虜斬叛軍的英姿，但這畢竟是一位七十五歲的老人啊。他上前一步，尊敬地問道：“秦將軍，閱兵已過半，您身體為重，還是歇歇吧。”

秦良玉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嚴整的軍隊，那由她一手打造的、令敵人聞風喪膽的白桿雄軍。她呢喃道：“讓我再多看一會兒，替他，看看他夢想中的浩蕩軍威。”

年輕時的秦良玉，從來沒服過誰。

都說將門虎子，秦良玉這個女兒卻比她的諸多兄弟更有其父之風，在忠州頗有威信。連她父親秦葵看到她不讓須眉的模樣，都忍不住嘆氣，“可惜你不是男子，不能陪我站于三軍之前。”

秦良玉不以為然，“那是爹爹不許我掌兵權，若我練兵，史上那些夫人城、娘子軍，都要被我的軍隊打趴下！”

“粗魯！”秦葵連連搖頭，“我真后悔讓你從小習武，如今這樣，看你還怎么找婆家！”，

聽到父親又提起成親之事，秦良玉心中煩亂。那日她騎馬出游，遇上了忠州高官之子曹皋，這之后便被這個紈绔子屢屢糾纏。父親不敢得罪曹家，但她心中早有良人之選，絕不肯屈就他人。她左思右想，生怕父親答應曹皋的提親，一定得先讓那個榆木疙瘩開竅才行。’

她為人一向豪爽，不懂那些閨閣女兒的彎彎繞繞，騎上馬就奔著石硅而去，她要去告訴石硅那個年輕的土司，她看上他了，他再不下手可就沒機會了。

馬千乘看到秦良玉的時候，又是心驚又是心動，她一襲紅衣坐在白馬之上，美得讓天地失色。但他性格內斂，不過略略失神，就又恢復了彬彬有禮的風度。秦良玉一路上想了無數個說辭，真正見到他的時候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兩人沉默許久，他才柔聲道：“秦姑娘回去吧，令尊該著急了。”

、

她最惱的就是他這副云淡風輕的樣子。她凌空抽了一下馬鞭，沒頭沒腦地問道：“馬千乘，你可打得過我？”

“秦姑娘武藝高強，精通韜略，我怕是比不過的。”他說的是實話，在他心里沒人能比得過她。

“那你可要加把勁兒了。”秦良玉勒轉馬頭，掩飾自己通紅的臉色，“我可不嫁打不過我的人。”

秦良玉還沒等到馬千乘的提親，曹皋卻先有了動作。他被秦良玉的屢屢拒絕激怒了，于是誣陷她支持抗稅，害她入獄。

秦葵帶著兒子來探監時，見到的是秦良玉成竹在胸的微笑。她身上的囚服破舊，面色蒼白，身形卻依舊挺得筆直，“父親，哥哥，你們放心，區區一個曹皋還害不了我。”

果然如她所言，她入獄沒幾日，就被知縣畢恭畢敬地請了出去。原來秦良玉雖然沒有得到父親的兵權，平時卻也不甘寂寞地組織了一支民防隊伍，就連當地的土匪豪強也都要給她三分薄面。秦良玉被誣下獄后，平日里與她交好的江湖朋友不時到知縣家“串串門”，所謂惡人還需惡人磨，她這樁冤枉官司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秦良玉心中那件大事還是沒有著落。

“我要比武招親！”

饒是秦葵早就習慣了女兒的天馬行空，這回也忍不住跳腳，“這都是那些演義話本里才有的故事，好端端的女兒家哪有這樣拋頭露面的？”

“反正我連大獄都去過了，還有什么好擔心的？”她這是兵法所言的破釜沉舟。

比武招親辦了兩日，秦良玉下手越來越重，來挑戰的男子被打到最后幾乎跪地求饒。父親頗有些看不下去了，“你這是結親還是結仇？”她心中憋悶，那人再不來，她可就真把自己嫁出去了。

還好，石硅和忠州雖隔了一段距離，馬千乘還是在第三天趕到了。秦良玉又是怒又是喜，只能靠招招拼命的打法挽回點面子。

馬千乘漸漸左支右絀，他苦笑道：“我早說了打不過你，你一點水都不放，我還怎么娶你？”

“呸！誰要嫁你？”她嘴上這么說，身法到底放慢了，有意無意地站錯了步子，自個兒絆倒了自個兒，不偏不信地被馬千乘接到懷里。他松了口氣，溫柔笑道：“多謝夫人手下留情。”

新婚之夜，他贈她一枚精致錦盒，她生平第一次有了女兒家的嬌羞，“可是胭脂？”

馬千乘搖頭，“為夫不才，但傾畢生之力，也要給夫人最想要的東西。”

秦良玉心中一動，她打開錦盒，看到一枚陳舊的兵符。

“三千兵馬，請夫人操練，今后石硅安穩，全仰仗秦將軍。”

她顫抖地握住兵符，“良玉一生，定不負夫君所托。”

白桿槍以白木為桿，上配鉤刃，下帶鐵環，遠可鉤拉，近可錘擊，石硅兵人人持槍，戎伍肅然。如今天下動蕩，叛軍四起，白桿兵最初只是石硅的自衛軍，現在卻和他們文韜武略的將軍秦良玉一樣，成了戰無不勝的代名詞。

清剿叛匪楊應龍是一場苦戰。婁山關一戰，秦良玉與馬千乘并騎雙馳，兩桿長矛神出鬼沒，身后的五百白桿軍個個以一當十。

敵人欺白桿軍人少，立刻動員全部軍隊成合圍之勢，這正應了秦良玉所料。秦良玉夫婦浴血奮戰之時，白桿軍的主力從關卡兩側的懸崖攀越上關，攻克了兵力稀少的關卡。

只是這五百敢死隊受到了重創，馬千乘擋在秦良玉身前，手臂受傷，難以再戰。凱旋之時人人歡舞，唯有秦良玉心情郁郁。這一路天氣炎熱，馬千乘的傷遲遲不愈，又因虛弱染上了暑疫。秦良玉守著夫君寸步不離，倒讓他失笑，“我不過是受了些小傷，你這樣倒像我快死了一般。”

“不許胡說！”秦良玉嗔怪，“你的傷因我而受，我武功比你高，不需要你擋在我面前護我。”

馬千乘收起笑容，異常認真地對她說：“你是三軍將領，只要有你在，這支白桿軍就不會消亡，于公于私，我都不能讓你受一點傷害。不止這一次，我還要護你一生。”

秦良玉悄悄拭去眼淚，握著他的手道：“你的病很快會好，我們連楊應龍都打敗了，今后的日子再沒什么能難倒我們了。”

回到石硅后，內監邱乘云到石硅傳旨，秦良玉忙于照顧夫君，無暇分心招待，得罪了這個御前的小人。邱乘云巧言令色，給馬千乘夫婦安了捏造的罪名，馬千乘病體虛弱，卻站出來獨自承擔了這個莫須有的罪名。

這次馬干乘入獄，卻沒他夫人曾經的好運，秦良玉還沒能設法見他一面，馬千乘便因為舊疾復發死在獄中。他護不了她一生了，但他這一輩子，永遠要擋在她身前。

閱兵終于結束，副將想攙扶住她虛弱的身子，秦良玉卻擺擺手拒絕了。

副將跟著她緩慢而堅定的步伐，心中暗暗欽佩。當年馬千乘含冤而死，秦良玉為他平反后，史無前例地繼承了夫君的職務，繼續將白桿軍發揚光大，傾其一生守護石硅乃至國家的安穩昌平。他憶及往事微微失神，卻突然聽到馬嘶之聲，只見秦良玉在自己的桃花馬前晃了晃身子，便如玉山傾頹，溘然倒地。

崇禎帝曾作詩贊揚秦良玉的功績：“露宿風餐誓不辭，飲將鮮血代胭脂。凱歌馬上清平曲，不是昭君出塞時。”然而臨終前的秦良玉，想起的不是這一生的榮光，而是洞房紅燭前，對馬千乘許下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