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旗袍適合兩類女子。一類是小姐,無論是大家閨秀還是寒門碧玉,只要養在深宅,他人未識,通身流露出端淑的氣質,有旗袍加身便如蘭草栽種在青花瓷盆,沉靜溫婉,風致欣然。一類是交際場上的名媛,八面玲瓏,干杯不醉,滾滾紅塵中涉水而來,駕馭旗袍便輕而易舉,俯仰行走間,成了錦上繁花。
穿著旗袍搖曳在歌舞中,搖曳在上海灘十里洋場之間的白光,煙視媚行,傾城一笑,很顯然是后者。
雙京煙云:白光射在銀幕上
她第一個愛上的男人,是一個臺灣祖籍的音樂老師。
那時候她還很小,但不夠聽話。母親為她裹小腳,她會偷偷地解掉,還會拿買書買零食的錢去買高跟鞋穿。當一個女孩子懂得了美,就會連帶著生出懷春之心。她在花枝粲然的后巷里徘徊,制造與他邂逅的契機。
他也很喜歡她,微雨季節幽微的廳堂里,他彈琴給她聽,講述西方樂壇那些她無法想象的輝煌大廳,和與音樂有關的魅影傳奇。她陶醉其中,以為他愛上了她,于是對所有反對的聲音都置若罔聞,堅持與他訂婚,卻發現他早已移情別戀地愛上了他的一個女學生。
初戀的鎩羽讓人消沉,也讓人在愛中迷陷得更深。就像昏黃的太陽落下去了,那徹夜不眠的人只能靜靜等待著下一輪旭日東升。
遇見日本人山家亨的時候,她剛剛從日本求學歸來。日本人軟硬兼施,一方面鐵騎侵華,又一方面“偽滿映畫”,拍攝影片宣揚他們所謂的“中日親善”,她被選為演員。負責這個項目的山家亨原本是川島芳子的戀人,最后卻與她因戲結緣,成了情侶。在山家亨被召回日本的那一年,她隨他一同返鄉,與另外一位傳奇歌后李香蘭一起求教于“蝴蝶夫人”最成功的演繹者三浦環老師的門下。在她一心學藝的同時,山家亨卻因數十條罪名被捕。惶恐失措之中,她立即四處奔走,妄圖為他洗刷罪名,卻終是人微言輕,有心無力。
她一意孤行,為愛來至他國,卻落得個只影渺茫。這樣的倉皇里,一個人迎面走來,說一聲久違的國語,帶來祖國家鄉的氣息,已經是難得的事,何況還是個風度翩翩的少年郎。這位鮮衣怒馬的世家子弟很快就成了她的丈夫。回國后,透過迎親汽車的窗戶,她看到綻放在北平城上空的燦爛煙花,她以為這坎坷的小半生終于迎來了坦途,她洗凈鉛華,以為可以做一個賢妻良母。
而讓她始料不及的是,生于封建大家庭的丈夫回到了生養他的地方,頓失往日在異國的瀟灑,變得毫無主見,唯父母命是從,并且對她日漸冷淡。于是,這段短暫的婚姻也如出嫁那日的煙花一樣轉瞬即逝,成了她徹骨的傷痛。
她決定去拍電影,決定先放下感情讓自己走入嶄新的天地,她要從頭到腳都是新的。那就從名字開始吧,她以“白光”二字取代了原名“史永芬”。
名字簡單,由來也簡單,她說電影對她而言就是一束白光射在銀幕上。
海上故夢:一路走來,始終沒有碰到一個真正愛我的人
那時候的上海是一座孤島,外面的槍林彈雨毫不影響租界里的歌舞升平。百樂門依舊燈紅酒綠,霞飛路照樣熙熙攘攘,張善琨等一批電影投資商長袖善舞,游刃于各方勢力之間,在此時期拍攝了大量的影片。這時,她來到了上海參演。
飾演主角的陳云裳早已讓觀眾審美疲勞,而演對手戲的她,由于成功塑造了大反派,又獻唱了主題曲,一鳴驚人,紅透上海灘。
此后,一旦劇本中出現了“壞女人”,電影公司總是第一個想到她。她就演著那些刁蠻、陰險、奸詐、放蕩的角色,用她沙啞的煙嗓勾魂攝魄地唱著濃郁艷麗的靡靡情歌,成了眾多影迷和歌迷心目中當之無愧的“一代妖姬”。
她無從選擇,一次演出后,在國際飯店燈火闌珊的后臺,她遇到了一個領班。她把心中的苦悶告訴他,說她知道愛與恨,善與惡,可是大家只讓她演壞女人,不演她就沒有錢用。她嘗過沒錢的滋味,在日本,上不起學,她只能申請公費,半工半讀。而她的那些弟弟妹妹都還沒有成年,要靠她接濟,她也不敢再指望男人。
“畢竟這一路走來,始終沒有碰到一個真正愛我的人。”
領班問她,難道他的玫瑰他的詩不可以撫慰她的寂寥嗎?她笑了笑說,很可惜,詩不能吃,詩換不來錢,她已經成為《日出》里的陳白露,只認錢,只相信錢不會傷害她。
這個領班其實就是詩人白夫,他愛她,卻不能走近她。
她嘗盡了愛情斑斑駁駁的過錯,卻與一段摯緣華麗地錯過。
馬島長情:緣分來了,千軍萬馬都擋不住
再一次回到日本,還是為一個男人——飛行員愛默生。風塵中浮花浪蕊般漂來蕩去這么久,這一趟遷徙還是沒能讓她落地生根。她在東京銀座開了霓虹場,苦心經營,晨興夜寐,換來高朋滿座,衣食無憂。可惜事業愛情難兩全,愛默生用光了她的積蓄后,竟然要和她離婚,前前后后開庭二十多次,讓她顏面盡失。
滿目是銀廈金屋,流光溢彩,一襲華美的旗袍下卻是削薄的心經不起命運滑稽的安排。這時的她已經老去了,不再有當初的鏡里韶華,容光煥發。遲暮之于美人,譬如死水求魚,她以為,這一生,再也不會有一場真正的愛情來臨。
黑暗中,他秉燭而來。
在吉隆坡的那一晚,她登臺獻唱代表作《如果沒有你》,自己如花般笑著,而座下那個比她小很多的青年卻已青衫濕涼。他叫顏良龍,她卸妝時,他站到她身后,與她在繽紛的鏡臺中對視。他說他知道她,他看過她的電影,聽過她的歌。她轉身落拓,紅唇哀艷里透著人生難奈何。
大風大浪之后的愛,就像溫柔的夜風從南方慢慢地吹過來。她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銀幕,離開了舞臺,與他隱居在馬島,自此廝守三十年,直至她離開人間。
他為她修了一個別致的墓,造型是鋼琴的樣子,墓志銘上寫著:“我們決定再續前緣,生生永遠相親相愛——夫顏良龍立。”銘文下面鑄有一排黑白相間的琴鍵,并刻著《如果沒有你》的五線譜。如果按動石級上的琴鍵,她慵懶寂寥的歌聲立即悠悠傳來,音容氤氳,宛如初見,像尚在塵寰。這正應了她所唱過的另一首歌——我正青春,你還少年,永結同心,不再離散,我們相見不恨晚。
她曾形容這份遲到的愛,說緣分來了,千軍萬馬都擋不住。話音里幸福滿滿,是洪荒游轉,踏破鐵鞋后的安然。
港城憶舊:因為我喜歡人,我自自然然地去愛人
息影謝幕后,關于她的去向一直眾說紛紜。有人說她瘋了,有人說她潦倒,還有人說她早已香消玉殞化作春泥。可時隔多年,她再度出山,盛妝走到香港“十大中文金曲頒獎典禮”的舞臺上,為后起之秀們頒獎。
媒體看到她,頓覺回到了那個衣香鬢影的民國年代:聽到她說話,耳邊也一致響起了留聲機迂回旋轉低迷如霧的絕唱。于是長槍短炮閃光燈四射,紛紛捕捉一代妖姬的倩影。見報后,多是“風格老辣,修煉成精”之類音韻鏗鏘的字眼。
這是她最后一次公開露面。金粉繚亂后,她轉身離去,留下一個與當年的黑白片里毫無二致的綽約背影。
到了今天,了解她的老人陸續謝世,年輕人對她都感到陌生。但是,提到那段“如果沒有你,日子怎么過”的口香糖廣告背景音樂,小青年們還是會驚訝,原來是她的歌。提到白先勇先生的《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也還是會忍不住感嘆,竟是以她為原型。
自她之后,寄希望以反派角色成名的女演員如過江之鯽,卻唯獨只有她那邪媚的唇角留在了影迷的心里。因為她真實,因為她喜歡人,且自自然然地去愛人。
高潮迭起,歸于平寂,畢生求愛,終得所愛。
這是絕代的佳人,這是她傳奇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