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妝花嫁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詩經·周南·桃夭》

這應該是我國最早的關于待嫁女的描寫了，我也一直覺得，這是水墨畫一般的《詩經》中唯一一首有色彩的詩，一閉眼，那種燦若紅霞的美，就會出現在腦海中。

一首《桃夭》，中華民族的嫁衣情結，緣起于此。

古代女子除德行之外，最不可忽視的一樣便是“女紅”。然閨中女兒的繡作又多半是不能輕易示人的，因而檢驗女紅最重要的方式，便是女兒家親手繡的嫁衣了。每一針繡的都是對嫁人后另一種生活的期待，每一線又網羅了許多對于未知的迷茫。

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

這是劉蘭芝被婆母休棄時的穿著，美，卻帶著發自內心的戰栗。在此之后，她與摯愛之人被迫分離，又為母兄所迫，將要嫁給太守之子。

她也曾有一場滿心歡喜的待嫁，大紅蓋頭之下，朱唇輕抿，香腮映雪。看不清喜娘的模樣，卻聽得到“百年好合”“百子千孫”的吉祥話。蓋頭被揭起來的那一刻，帳頭明亮的紅燭羞得她抬不起眉眼，手卻被人執起，含羞帶怯地飲下一杯合巹酒。那晚過后，一襲嫁衣便壓在了箱底，以為此生不會再穿上它。

只是造化弄人，她再不愿，也難免成了再嫁之身。但是“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的約定卻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徘徊，是以那纖纖細步，不是即將登上花轎的輕快，而是謀劃著舉身赴后池的無奈。

凄美的縱身躍之前，蘭芝“攬裙脫絲履”。

曾有人說蘭芝如此，是因為愛美，在我看來卻不盡然。脫下絲履，她在黃泉路上，穿的就不是一套整齊的嫁衣。那她這一生，穿過的唯一一次完整的嫁衣，便是為焦仲卿所穿。縱然母兄將她另許他人，她卻不曾辜負兩個人的約定，池水冰冷刺骨她如何不知？但當刺痛從腳底傳來，想來卻也有熱淚從眼眶流出。

手里金鸚鵡，胸前繡鳳凰。偷眼暗形相，不如從嫁與，作鴛鴦。

嫁衣上面的紋樣，龍鳳為呈祥，鴛鴦乃偕游，牡丹芍藥為榮華富貴，葡萄石榴乃多子多福，一個女子舊時一生的期許便都繡在這嫁衣上了。

其實大部分女子的生所盼都是那樣的簡單，尋一個好夫婿，生幾個兒女，相夫教子，紡紗織布，哪怕生活拮據，能一家人共享天倫，也是足矣。

可不是每一個女子都有這樣的好運氣。

史上嫁得最轟轟烈烈的女子當屬陳阿嬌了吧，一嫁便是一座金屋。鳳冠之上難以計數的金飾已經掩住了阿嬌婉轉的蛾眉，衣領上沉甸甸的繁復刺繡壓得她玉頸生疼，可就是這樣，她也是萬千女子欽羨無比的對象。她生在鐘鳴鼎食之家，就是嫁衣，也不需要她親手來繡，可是再尊貴的女兒家，也會被金屋藏嬌的諾言，感動得滿心滿眼都是那個人。

可惜了，她嫁的是一座全屋，而非一個劉徹。

紅妝花嫁，紅燭帳暖。

這些并不是沒有過。

可是桃花，終究只開了一季，沒有結出滿枝丫的粉桃，不過只是一個借口，桃色不再，才是最終的根源。

只剩下了玉雕的門戶，黃金裝飾的寢宮，木蘭木雕刻的椽子，文杏木裝潢的房梁。帷幔常開，玉帶始終鉤向兩旁，可即使她日日穿著當初那一身鳳冠霞帔，也再沒有個人，暖得了冰冷入骨的床榻。

其實，嫁衣繡的花樣再繁復，寓意再美好，那也只能是寓意罷了。真正嫁人之后的命運，也不是一件嫁衣就能決定得了的。

不由得想起《桃花扇》。

江南花發水悠悠，人到秦淮解盡愁，不管烽煙家萬里，五更懷里囀歌喉。

這時，侯方域初識李香君，兩人的溫情繾綣自不必提。李香君乃一介青樓女子，本就是沒有嫁衣的，不過侯方域梳攏她的妝奩，對她來說，意義與嫁衣無異。紅妝十里，飄搖綽約，纏頭錦映若香君頭上胭脂的顏色，百寶箱甫打開，里面的珠翠交相輝映，光芒打在流蘇帳幔上，激滟無比。

“銀燭籠紗通宵亮，金杯勸酒合席唱”，這樣的待遇，已是身為青樓女子能享受到的最好的吧？

可這些全都不是侯方域的家當

羨你風流雅望，東洛才名，西漢文章逢迎隨處有，爭看坐車郎。秦淮妙處，暫尋個佳人相傍，也要些鴛鴦被、芙蓉妝；你道是誰的，是那南鄰大阮，嫁衣全忙。

好一句“南鄰大阮，嫁衣全忙”呵！李香君神色一黯。春宵一度之前，她是何等慶幸，自己這一生終究是覓得個溫良歸宿。看樣貌，是翩翩佳公子，才學亦是不輸他人，雖從未一擲千金，卻也不是拮據吝嗇之人。哪知自己不過是一場美人計中的一顆棋子，那些妝奩，竟全都不是侯生所贈。

不難過悲哀是假的，只是她看是終日為了自己所托非人而以淚冼面的話，那么她就不是李香君了，更配不上秦淮八艷之一的名聲。

她只是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便再也沒有眼淚了。李香君果斷把那些妝奩全都變賣了還給阮大鉞，甚至因湊不夠數還貼了不少自己的體己進去，但是她沒有猶豫，這種果決就是侯方域看到了也不由得為之震撼。

香君卻十分坦然，不就是一個妝奩嗎？

香君我天生國色，就算是滿頭珠翠盡去，再把起藹裙換成麻布衫子，那天生的容貌也仍然出眾，既如此，妝奩又有何用？

但是上蒼也有自己的安排。

在晚明烽火狼煙的時代，名士與名妓，即使是一段佳話，也終究難以長相廝守。侯方域投奔了抗清名將史可法，臨走前，萬般不舍盡在衷腸，遲遲不愿離開香君。而李香君再一次拿出了當時“卻妝”的勇氣，催他快走，快到那個真正的鐵血前線去。

她不是不愛他，可兒女私情又怎敵得過家國安寧，只能以他臨別前所贈的一把白絹扇，作力唯的念想。本以為有朝一日，有情人終究是可以重逢的，但未及重逢，李香君便等來了阮大鉞的強娶。

烈性如她，又怎會辜負了侯生？

她懷揣那柄白絹扇子，從樓上一躍，性命雖然沒有終結，血色卻將白扇染成桃花模樣。

一場紅妝花嫁，原本就是因為背后那些故事而美麗。

不要忘記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