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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說,我目凈,眉秀,是一介文雅的詞人。誰知我書卷輕拋,一件衲衣,一串念珠,孤鴻往來,行走江湖,成為一介僧人。
人們說,我心已冷,是佛世一朵盛開的蓮花。
我聽了,無聲地呢喃著,數著念珠,也作此想。此生風雨,誰能撥動我心弦,能讓一顆寂寞的心,彈起無邊如雨的憂愁,能讓天涯僻子的心中波動如潮,生出情愁?
我托著缽盂走過櫻花路幾重,走過石橋如虹一彎。我輕吟著自己的詩,讓一顆心如雨淋鈴,在凈空里傳來一陣陣叮當聲。
遇見你的那日,我仍襲僧衣,被友人拉去參加酒會。友人說:“曼殊,對于情你真能無動于衷?”我無言,唯有輕數念珠,輕輕叩問自己的心。但心已封,如黃昏的寺門,怎么敲也敲不出清冷的回音。
自從我知道,我出生后不久,父親就殘忍地扔下母親和我:自從我知道,母親因為傷心,長發一剃,遁入空門,將我推給父親的那一刻,我已心冷。
人世間,卿卿我我與我無緣;人世間,花花世界鴛鴦蝴蝶對我而言,已經成為鏡花水月一場夢幻。我走向山寺,走向向晚的鐘聲,離開冷酷如冰的俗世,成為一介佛子。
有時,我也走人紅塵浮世,可面對女子的淚珠,只是雙手合十,拂袖歸山。
我不信,人間會有真情。
可是,看見你時,我分明聽見,我心中有花開窸窣的聲音,很輕很輕。
“百助楓子,她叫百助楓子。”耳邊,友人的介紹如云端的雁鳴,我一個字也沒聽清。不,我或許聽活了,卻隱隱約約仿佛隔著五彩紗簾飛人耳邊。
我數著念珠,用一聲聲輕輕的梵唱,抵御著心中的春風鳥鳴。不知是梵聲引起你的注意,還是我癡呆的樣子映入你的眸光,你站住,回眸望了我一眼,淺淺一笑。
那一刻,師傅的叮嚀已渺渺茫茫,半入江風半入云。
那一刻,佛的容顏,已化為一朵清純的笑靨,在眼前盛開。
你的微笑,是一朵花兒,輕盈地落在我的心間。我能聽見,那輕盈縹緲的聲音,一下一下觸碰我的心靈和我的神經。
2
你的手中是一架吉箏,名曰八重箏,你是一個才貌雙全的藝伎。
在眾人的目光中,你緩緩坐下,箏橫在面前。一雙素手放在箏上,纖纖手指飛揚如翩翩蝶兒,樂聲在蝶舞紛飛中蕩漾著。在樂聲中,細雨一絲絲落下,湖面彌漫著一片煙霧,和柳絲糾纏在一起。細雨中,我仿佛看見一個書生,如一只孤雁縹緲而來。而一個女子長發及腰,打著油紙傘,和書生默默對望,清淚兩行。
友人拍了拍我,輕問:“流什么淚,癡和尚?”
我一愣,忙伸手撫頰,雙頰已清涼一片。我在箏聲中,聽出了“無量春愁無量恨”,聽出了“春水難量舊恨盈”。我想起了自己的浮萍身世,想起我多愁多病的身。
你用八重箏音淹沒了我,我也一步步走近你的憂傷,走入你的身世,走入你寂寞的心里。
聽罷音樂,我轉身無言,孤影獨行,離開了宴會。友人還有他事,去了別處。
東京的櫻花,飄紅了四月的天空,如一瓣瓣紅色的血,飄在我的布衲上,我的頭上。我站在翦翦清風里,望著凋零如雨的櫻花,不忍心踏足,不忍心木屐下沾上一片殘紅花魂。我小心翼翼地走過櫻花紅雨,走過春風輕撫的小橋,靠著橋欄默默地從袖中抽出長簫。你剛剛彈奏的箏音,化為縷縷清亮的簫音,在如雨的櫻花中飛揚著。
你的樣子又一次出現在我的面前,包括你的眸光,你回頭的一笑,還有你細束的腰肢。
有一個音符,總有一些不合拍。
我頓了頓,欲要重吹。一只白白凈凈的手伸來,拿了簫,簫音在飄揚的櫻花雨中飛揚出去,飄灑在空中。
我低著頭,我知道是誰。
那玉足上的絲履,那束腰的百合長裙,那細瘦的腰肢,那玉雕的纖纖長指,那溫潤的紅唇,那流光溢彩的眸子。
百助楓子,是——你!
你一笑,說你路過這兒,聽到簫音便來了。
你側著頭問:“你就是蘇曼殊?”
我點點頭,無來由得欣喜,那一顆孤寂的心花開朵朵,一
3
后來,你笑著告訴我,那天你撒了個小小的謊,你就是來找我的。你說,只有我在箏聲中,聽到了你的憂傷,聽出了你的愁苦。
你低著頭,長長的睫毛有若千般溫柔,還有萬般的活愁。
百合色的和服襯得你長發如墨,襯得你若梨花沾雨。我坐在那兒,想用手輕輕拭去你面頰的淚,撫慰你的憂愁。可是,我沒有。我鋪紙提筆,將一個女子的風神,還有淡雅與憂傷,都清清淡淡落在紙上,也落在我的心上。
然后,我拿起這幅畫送給你。你揩了淚,接過看了又看。一破涕為笑道:“是我嗎,我有那么美嗎?”
我無言地點頭,你比畫中美一千倍一萬倍,因為,畫怎能畫出你的幽思,畫出你無邊細雨一樣的憂愁?
你收了畫,又淺淺一笑。睫毛上,還掛著兩顆晶瑩的淚珠。
此后,你便時時來找在一丈見方的小房中洗壺煎茶,與我對飲。或者,你拿了長簫,獨倚著西窗輕吹一曲。吹罷,回眸一笑,而我,袈裟上早已是淚痕點點。
你問我為什么落淚,我告訴你,我要走了,要回國了。
你驚,問為什么?
我搖著頭緩緩站起來,我不能說,不能說因為愛你,不能說為了斬斷情絲,要忘卻心里的那個時時刻刻存在的影子。我扶著墻壁,一步步艱難地向外走著。
你突然撲過來,抱住我喃喃道:“別走,曼殊。”
我輕輕地搖著頭,我是一介佛子,九年面壁,青燈木魚,我不能辜負佛祖只能辜負你。我用手輕輕分開你的手,一步步走出去,走入四月的櫻花紅雨里。
我的衲衣上,有紅色印痕,是櫻花的痕跡,還是你輕輕觸
櫻花如血,如我心中映襯的血。
我在第二天悄悄離開,登上歸國的船,搖晃在縹緲的海上,向著故國的方向而去。我站在船頭上,回望東瀛。百助楓子,此刻,你在哪一處櫻花樹下?你是彈著你的八重箏,還是在尋找著我?
四月里,東京的風很薄,你要加一層羅衫,添一絲溫暖啊。落櫻點點,會讓多愁善感的你淚珠零落,難以自禁。所以,你千萬別長久地站在櫻花零落中!
別遙望著大海等我,月上西樓時,我會獨立山寺,吹一曲你最喜愛的歌,伴著那首詩,在山寺的月下飄搖:“烏舍凌波肌似雪,親持紅葉索題詩。還卿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嫁時。”
我知道,雖遠隔重洋,你一定能聽得見,能清楚地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