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這樣一些靈魂是存在的。
她們畫著最精致的妝容,穿著最華麗的衣裙,孤獨地游離在人世間,不停地尋找著心底念念不忘的東西,走走停停,無止無休,始終不肯步人輪回。
她們所眷戀的,或許是一段死生契闊的曠世絕戀,或許是一段匆匆相逢的露水情緣……只是這場時光里必定會有一個讓她們放不下的男子,讓她們付出了所有的青春與激惰,縱然粉身碎骨、萬劫不復也無怨無悔。
她就是其中的一魂。
她燙著齊耳的波浪卷,用咖膏蠟整齊固定在腦后,就像一朵盛開的黑菊花,額前散下伶仃幾縷劉海兒,穿了一件淺粉色的絲綢旗袍,繡著番西蓮的花樣,遠遠望去如一朵盛開的紅牡丹,有些俗媚,卻天生麗質。
她在黃泉路上等他,等了五十年之久,看著赤紅如鮮血的彼岸花一朵朵開放,看著一個個靈魂走過奈何橋,可他卻始終沒有出現,所以她只能重返陽間,尋他。
“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這是她在報紙上登出的尋人啟事,給他的,在五十年后,短短十字,卻有說不盡的風花雪月。
他們之間,是一段怎樣爛漫的情緣呢?彼時初相見,她是干嬌百媚的煙花紅牌,迎來送往,看慣了世態炎涼,而他是風流倜儻的富家少爺,生于富貴溫柔鄉,不知憂愁為何物。他們如同那些泛黃的折子戲,富家公子與煙花女子就這樣在最美的年紀,相遇、相識,然后墮人情網,抵死糾纏。
一開始,他是李甲,會一擲干金買來雕花銅床討她歡心,而她卻不是天真的杜十娘,一心希望對方能娶自己為妻。她知他有婚約在身,對方還是一位與他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所以她只求“埋街食井水”,屈居為妾。正如她所言,只要能和他在一起,還有什么好計較的呢,妻妾,不過是名分而已。
只是,在封建年代,尤其像他這樣的富貴人家,即使是娶妾,也是要出身清白的良家女子。因而他們之間的愛情毫無例外地遭到了他家人的反對,即使她甘為妾室,他家中依舊不允許她進門。他沒有如李甲一般懦弱,因別人的三言兩語或是家中壓力就拋棄了她,他選擇了她,帶著愛情,帶著她,不顧一切地離開了家。
只是他們并沒有就此拋下一切,雙宿雙飛,遠走天涯。不是因為不肯挨窮,而是因為不敢。貧賤夫妻百事哀,他是出手闊綽不知柴米油鹽為何物的富家少爺,她是錦衣玉食的青樓紅牌,他們都是挨不住窮的,所以他雖然選擇離開了家,卻只是和她一起住進了青樓里。
他們在一起過了一段衣食無憂的日子,她拒絕了所有的恩客,整日陪在他身邊,可是他們漸漸經濟拮據,迪于生活的壓力,她不得不再次復出接客。而他雖然是一個紈绔子弟,卻擁有著自己的心氣,不肯靠她養活,他拜了一個老倌為師,開始學戲。
只可惜,生活從來不是勵志劇,他沒有像人們所期望的那樣吃得苦中苦,寶劍鋒從磨礪出:她也沒有洗盡鉛華,柳瞎花明又一村:他們更沒有梅花香自苦寒來。他終究是心高氣傲的,受不得氣,于是心灰意冷,而后為了忘憂,更是日日借吸食鴉片來麻痹自己。而她,無從勸阻,也只得陪著他,一起墮落。
燈火迷離,笙簫繁華,他們就這樣日日相對,在鴉片膏腴的氣息里醉生夢死,將一切世俗苦楚拋諸腦后。這是他們最甜蜜的時光,一夕燈火如豆,金黃色的光影伴著鴉片的裊裊白煙,彌漫著整個房間,如同一場美麗的夢,恍若永恒。
只是,終究不是永恒。就像他期待的那樣,但愿鴉片永遠抽不完,可是鴉片始終會抽完。他們之間的這場楚館秦樓、鶯梭織柳的縹緲綺夢,在花開過后,注定要云散高唐,水枯湘江。
他們,在萬念俱灰、生無可戀的窘困中最終選擇吞食鴉片自殺。他們的愛情沒有敗給父母高堂的苛刻條件,也沒有敗給世俗眾生的流言蜚語,而是敗給了現實生活的柴米油鹽,多大的諷刺啊!此時落魄的十二少,與當初那個為了紅顏知己一氣之下毅然離家的風流公子早已是判若兩人:此時的如花也早已不是那個意氣風發,如牡丹花般燦爛肆意、迎風招展的絕代佳人。他們蝸居在狹小的屋子里,靠著鴉片和愛情取暖,如同兩只沒有羽毛的鷓鴣。
這樣的殉惰,卑做而可笑,不是生離死別,玉石俱焚,而是走投無路,別無選擇。
鴉片,是如花先吞下去的,她始終堅信,十二少會追隨她而去,與她共赴黃泉,同人輪回。《詩經》有云:“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于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如此簡單的道理,連千年之前的采桑女都知道,可看盡了人生百態的如花卻不知道。十二少不是李甲,可是后來的十二少卻比李甲還要可惡,至少李甲的背叛杜十娘是知道的,可十二少的背叛,如花卻是一無所知。
她在黃泉路上癡癡地等,固執地等,直到再也等不了了,重返陽間。甚至面對阿楚一個無意的懷疑,她都會勃然大怒。
她固執地叫囂著:“我都不懷疑,何以你懷疑?”如一只張牙舞爪的小獸,固執地維護著十二少,不允許任何人質疑他對自己的惰意。
十二少,是她的愛人,是她的救贖,更是她不可玷污的信仰,如同天空的那輪明月。只是月亮終究是月亮,離她太遠,注定是她望了一生,卻一世得不到的遐想。
是的,十二少沒死。如花死后,他又回到了家里,繼續做他的富家公子,然后娶了他的表妹,當初那個門當戶對的未婚妻。雖然最后敗光了萬貫家財,雖然在晚年落魄時淪為混飯的群演,可他依舊固執地活著,茍延殘喘,不肯離去。
最后,如花將十二少曾送給她的胭脂扣還給了他,那是他們的定惰信物,一個尋常的胭脂盒子,可是卻被如花掛在脖子上珍藏了五十年。盒子里昔日如榴花般嫣紅的胭脂早已干枯發黑,如同凝固的鮮血,又似他們的愛情,以絢麗美艷開場,卻以凄涼苦澀落幕。其中還夾雜著濃濃的辛酸和滄桑,就像一碗過期的姜糖水。
如花將胭脂扣還給了十二少,連同他們的愛情、回憶還有所有的恩怨情仇都一并還給了他,最后,她一個人獨人輪回。此后,她再也不必等。她已經找到了答案,不管這個答案是不是她想要的,她的執念已了,再也不必留戀和糾纏。
有人說,十二少薄睛,不能與如花死生契闊,辜負了她的一往情深。可我還是相信,十二少是愛如花的,不然也不會為了她離開家門,更不會拋下身段去學戲。
只是比起如花,他更愛的是自己,他可以許如花渾渾噩噩的地老天荒,卻無法給如花同生共死的生生世世。若說如花是一朵華麗的牡丹,生于草野卻風情萬種,她可以被撫摸,被欣賞,可是一旦被折下就會立刻凋零。那十二少就是貴婦頭上的鳳釵,他也曾陶醉于牡丹妙曼的身姿,迷人的芬芳,也想與牡丹地久天長地在一起,可前提是他能一直留在這個貴婦人的發間。
人皆怕死,人皆惜命,只是十二少比如花更怕死,更惜命,所以在這場感情的博弈中,如花注定是輸家。
我們相約,今生不能如意,來生一定續緣,叉怕大家變了容顏或記憶模糊,不易相認,所以定了一個暗號,三八七七。
三八七七,三月八號已經過去,七點七分再也不會來了。所以如花,請飲下一碗孟婆湯吧,將前塵往事一一忘卻,莫要再留戀。
太平戲院依舊在上演著那出泛黃的折子戲,琴瑟琵琶,鑼鼓笙簫,咿咿呀呀不絕于耳,只是那場《牡丹亭》,那場《陳世美》已經是昨日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