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王兄和蚩尤在涿鹿城斡旋了近百年,這場仗始終無休無止,近日他又請來風伯雨師,大興風雨準備水淹涿鹿城。
奈何蚩尤鐵頭銅身,刀槍不入,打不死燒不傷,很是讓人頭疼。一夜王兄做夢夢見玄女,說是昆侖之巔紅銅鑄劍,流波之山夔皮制鼓,可敵蚩尤。
一
我同儀和素來不合,他看不起我一個女子整日舞刀弄槍混跡軍中,我看不起他身處軍中卻總一副柔弱模樣。
是以,王兄讓我們同去昆侖之巔取紅銅的時候,我撒潑打滾地拒絕了。王兄將我扯到外面,一番家國天下的道理念得我面紅耳赤,只得開口應了這趟差事。
臨行前,他還千叮萬囑,路上一定要多多照應儀和。
大鵬日行萬里。一路上儀和只顧低頭俯瞰云端之下,警惕得像山里的狼,我笑他膽小如鼠,他譏我有勇無謀。好幾次唇槍舌劍之后我恨得牙癢,恨不得讓大鵬將他扔進荒澤喂魚。
昆侖山終年積雪覆蓋,白雪皚皚,凍得我像紅彤彤的冰椹子,隨即又擔心儀和受傷,一路上暗喑催用靈力為他護體,是以很耗精力。
行到半山腰的時候,他抬頭看了片刻天,黑云籠罩,雷電像金絲線一樣從烏云后面時隱時現,隱隱有雷聲滾滾,他一字一頓道:“私闖昆侖神域,是要遭天譴的。”
狂風卷雜著鵝絨般的大雪向我們呼嘯而來,顧不上許多,我從懷里摸出匕首,迅速飛到儀和身邊,用匕首抵著他的頸脖。他盯著我,“你要干什么?”
我將他逼退一步,抵在山崖邊,“你為何不早說?”
“當然是為了助軒轅一統八荒。”
我無語問蒼天!
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靈術,喚來峭壁上的藤蔓縛住我的雙手。這變故來得太快,我還不及反應,就被他制住。想我軒轅梨姜,雖是女兒身,可是上陣殺敵領兵打仗絲毫不輸男兒,今日卻被他一招制住,半生英名毀于一旦,登時破口大罵:“你個卑鄙小人,算計我一介弱女子。”
他戲謔地上下掃了我一眼,一把扛過我,“我可沒看出來,你哪里像弱女予了?”
見他步伐穩健,在山中攀行如履平地,我才發覺自己被他柔弱的表象給騙了,“你個騙子,明明靈力高強,平日里還要裝作弱不禁風,羞不羞恥?”
聞言,他大氣也不喘,“我何時說我沒有靈力了?是你自己愿意替我擋去風雪,一片好意我豈能不領?”
我惱恨交加,正要好好跟他理論一番,他卻揮手織了一層結界將我攏在其中,還振振有詞道:“你太吵了。”
全身被凍得僵硬,滿腔怒火難平,我在心里暗暗發誓,有本事你別讓我活著出昆侖山!
紅銅于昆侖之巔,發出灼人的光芒,雷電越劈越密,堪堪在我們頭頂盤旋。他一手擄起我,聚集靈力飛身盤旋而上,伸手奪得紅銅速速躲在一側。好巧不巧,一道驚雷便在紅銅處炸開。
一雷響動,萬雷齊喑,一道叉一道天火驚雷綿綿不絕地向我們砸來。我又不能動彈,活像滾鍋里的梅花鹿。儀和左閃右避,一路有驚無險到了山腳。大鵬見到我們,立即旋飛過來。
儀和拼盡靈力將我往大鵬背上一扔,七十二道天雷洶涌而至,轟隆的雷聲震耳欲聾。我心下一滯,儀和這一次完了。忽然背上一陣溫熱,手上縛著我的藤蔓也突然消失。
說時遲那時快,我翻身一把推開儀和,欲讓其避開天雷,誰想手勁大了些,竟將他從大鵬背上推了下去。底下是綿延的怪石高山,我驅策大鵬想要拉住儀和,可他下墜的力道實在太大,拖著我卻像流星一般,一前一后,迅疾墜落。真是可悲可嘆,我跟隨哥哥南征北戰都沒能死在戰場上,倒要落入深山野嶺喂了狼。
我心甚悲,我心甚哀。
腳突然被什么抓住了,奮力向上一看,對上了大鵬那雙得意揚揚的眼睛。就這樣,大鵬抓著我,我抓著儀和,兩人一鳥,浩浩蕩蕩地回了涿鹿。
二
儀和受了重傷,一直昏迷不醒。如果當時他不將我扔到大鵬背上,那么此時,躺在榻上的就是我了。想到這里我忍不住脊背發涼,滿心詛咒的話都成了祈禱。
哥哥讓我在帳中休養,我因著放心不下前線要事,遂連夜趕去了涿鹿城外的營帳。
臨行前托照應儀和的侍女幫我帶句話給他:
從前是梨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救了梨姜的命,從今以后就是梨姜比肩而戰的兄弟。
蚩尤步步緊逼,使喚風伯雨師大興風雨,準備引來八荒之水水淹涿鹿城,天空是揮之不去的墨色,壓在我的心頭讓我行路都覺得喘。
然而我軍中并無修水系法術之人,破解不了他的布陣之法。
我鎖著眉頭深思片刻,“若是用靈力將雨水引入河渭,你看可行不可行?”
王兄手下的大將應龍聞言大驚失色,“可是……”
“可是以你之力,根本就操控不了這樣兇猛的水勢,別說引入河渭,就連引到護城河都難。”
大帳被掀開,一聽這樣欠收拾的語氣,我就知道是儀和來了。他如今身康體健,連嘴皮子也利索起來,想來應是好得差不多了。
我沖他翻了個白眼,“那要怎么辦?”
他沖我一笑,“你不可以,但我可以啊。”
我十分艱難地抑制住了想要和他打一架的沖動,眉心抽了抽,但見他唇角掠過一絲詭笑,“比肩而戰的兄弟就是,無論如何都會在你身旁,與你共進退的。”
依儀和之計,他會將大水引去河渭,我和應龍趁勢率兵攻出涿鹿城,直搗蚩尤部隊。
他登上城樓,一身玄袍舒展,迎著獵獵狂風霍霍作響。隨著術語開啟之后,滾滾大水忽然調轉方向,分成兩股,向東西兩面奔騰流去。
銀濤卷雪,雪浪翻銀。
隔著干余層滔天翻滾的巨浪,我看到儀和額間滲出汗水,支撐得辛苦,當即將調兵令扔與應龍,“我將十萬軒轅士兵的性命交到你手上,快去!”
說完,我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靈力凝聚一處,通通支援儀和。
水勢加速歸于河川,應龍領兵攻向蚩尤一部,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但蚩尤不愧是爭斗的好手,很快鎮定下來,派出強將抵御我軍,只是沒了大水造勢,氣勢也就弱了。
一柄寒槍直迎城墻而來,儀和側身一躲,云端現出一個騎著猛獸的女子。
她站在云霞深處,一身光彩襲人,眼神卻是愛恨交織,一半藏著水,一半藏著火,娓娓道:“儀和,你可知道……成都載天的桃花開了。”
聞言,他的身形猛地一顫。
就在他分神的剎那,一桿銀槍直奔我面門而來。待我反應過來已經太遲,那一槍正中我腹部,鮮血淙淙流出,歸于墻下滾滾洪水,與江河湖海匯成一體。身體踉蹌了兩下,我終于還是沒能穩住自己,跌下城墻落入洪水之中。
我聽見儀和大叫了一聲,“梨姜!”
三
再次醒來是在一片山林之中,我衣衫齊整,絲毫沒有凌亂,就連腹上的傷口也敷了藥草。我正詫異,突然聞到一陣烤肉香。遂起身向前走了兩步,眼前的景致令我一陣眩暈。
我家雄偉的大鵬此刻正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倚著儀和,在一堆篝火前撥弄羽毛。
儀和抬頭看到我,對我招招手,“過來吃點東西。”
他烤的肉特別香,餓得前胸貼后背的我在解決完一只野兔腿之后才來得及問:“這是哪里?你怎么來了?”
“我也不知道啊。”他特別無辜地看著我,“當時你掉進水里,我下去救你,沒想到大鵬也跳進水中,變成鯤,馱著我們倆橫沖直撞……然后就到了這里。”
這時叢林中忽然發出一陣聲響,一只猛獸猛地躥出。這獸長得很有個性,頭上頂著一只丑陋的角。見此,儀和笑道:“果然是天助軒轅,我們竟遇見了苦尋已久的夔。”
我抱著他的手臂,“我們到了流波山?”
想來果真是天意如此,否則我們怎會誤打誤撞來到流波山。
他沒說話,只將我和大鵬護在身后,“別動,待我把它的皮扒下來做戰鼓。”
與困獸爭斗中,僅和吃了一些苦頭。眼見他被夔獸逼至一棵樹下,我正要去助他,衣袍卻被大鵬緊緊銜住,我問:“難道你不要去幫忙?”
它看了一眼兇狠的夔獸,默默無語地飛回樹枝上棲著。
我無奈搖搖頭,轉身想沖進他們的亂斗之中,儀和卻已經到了眼前,手上提了張血淋淋的獸皮,“夔鼓到手了。”
這么大個畜生他都像收拾自家雞仔一樣,我咽了一下口水,“你的靈力究竟有多高強?”
他握著我的手,閉目說道:“自己來感受。”
他的靈力像是一片沒有盡頭的汪洋,叉像深不見底的深淵。我正驚嘆于他如此撼天震地的靈力,忽然覺得靈臺清明,有絲絲涼意渡入我體內。
片刻之后,他放開我的手,余溫尚存,溫暖細膩的觸感尚在。莫名其妙,臉上飛起一片緋紅,我問他:“為什么渡我靈力?”
他看了看我腹上的傷口,叉將夔皮整理好綁在大鵬背上,拖著我躍進云層,“傷好得快。”
心底一陣暖流經過,好像春風吹開了滿山滿谷的桃花。
宏圖大業能夠得以實現,八荒江山能姓軒轅。王兄很是高興,命侍女從酒窖里抱出嫘祖釀的桃花釀。
那是我們曾在姬水之時,嫘祖以姬水為引,用姬山桃花釀的酒,滿滿都是背井離鄉征戰男兒的思鄉情懷。王兄將酒分與眾人飲,簌簌大荒,余莽涿鹿,久久未散盡墨青色的穹頂回蕩著軒轅男兒的歌聲。
在嘹亮的歌聲中我看了儀和一眼,他垂著星目,若有所思,眼中竟有濃濃散不開的哀愁,察覺到我在看他,隨即恢復清朗。
我對他舉杯一笑,他仰面將杯中酒飲盡。
四
紅銅劍鑄成之日,王兄大喜過望,取名軒轅劍。隨即詔令我軒轅男兒上陣殺敵,這其中自是有我的。
將士在城樓上鳴響夔鼓,浩蕩之音震天動地,敵軍靈力強的運氣調息,靈力弱的七竅流血。
戰場上血腥廝殺,不停有人倒在我的劍下。我漸漸看不清方向,也辨不清是在做什么,只知道一味廝殺。倒在我腳下的是九黎族的錚錚鐵骨,我們都一樣背井離家,卻要相逢在戰場。
當天夜里,明月朗朗,籠罩在軒轅氏頭上的烏云已經漸漸散去。將士們載歌載舞,歡歌笑語慶祝勝利。
我走到城墻邊,城下是累累白骨,我們就要勝利了,而他們……永遠也回不了家。
儀和將酒壺遞給我,“喝了這口酒,又是軒轅好巾幗。”
烈酒香醇,入口都是姬水的味道。城外明月高懸,九黎孤歌難和,我喝了一大口酒,神色朦朧有些恍惚,揪著他的衣衫問:“你……有沒有想回家?”
他喃喃道:“回家?”
“嗯。”我說,“我有時候好想回家,回到姬水,聞聞山里的桃花香。這場仗已經打了幾百年了,姬水的桃花也開過幾百回了。”
他看著我,“你想看桃花?”
桃花那樣美好的東西,會有人不想看嗎?我十分誠實地點了點頭。他仰頭對著長空一嘯,大鵬鳥應聲而來。我正詫異我的坐騎什么時候這幺聽他的話了,他便一把將我扯到大鵬的背上。耳畔的風呼呼地吹,我摟著他的腰,溫熱的觸感游經手上流遍全身的奮經八脈,酒也醒了七分,“你帶我去哪里?”
他回頭,目光炯炯看著我的眼睛,“去看桃花。”
我嗤聲一笑,“太任性了。”
他指著平野上新起的墳頭,“他們連任性的機會都沒有了,或許明天我們也會變成如此,今夜既能任性,為何不呢?”
我回望涿鹿城中的點點星火,喃喃自語:“我們都會變成土堆嗎?”
耳邊只有風聲颯颯,沉默良久,儀和突然說:“不會,梨姜,我會保護你,保護你腳下的土地,保護你護佑的臣民。”
聞言我笑說:“那如果我死了呢?”
他笑得風清云朗,“如果你死了,我就去姬水之底找來聚魂燈,讓你活過來。”
五
從沒想到這個時節還有桃花開,所以在大鵬落下的那一剎,看到漫山桃花飄落似雨,我忍不住掩面而泣。
這樣的場景,在我浴血奮戰之時,渴望過許多次,幻想過許多次,當鮮艷的花瓣落在我手中,我感受到了桃花新鮮流動的汁液,瞬間哭得不能自已。
儀和將我拉入他的懷中,揩去我臉上的淚水,“梨姜,別哭,黃帝就要勝利了,你馬上就可以回姬水去看桃花了。”
我點點頭。
醉臥沙場幾百年,嘗盡殺戮與征伐,此時此刻我才覺得自己是活著的。
清晨,我們叉匆匆趕回涿鹿,我臉上淚痕未干,他將我拉到一淙溪流邊讓我把臉洗凈。
藍天白云的浮影在水中一掠而過,掬了一把水洗凈臉上的淚痕,恍然間看到了儀和挺立的倒影,英姿挺拔,遺世獨立。我捧了把水往他身上潑,他跳起躲過,反應過來就開始捉弄我。
一跑一跳間,我喚來大鵬,翻身就準備逃走。他身手敏捷,趕在大鵬起飛的剎那抓住我的衣袍,一躍反倒欺上身來。清風涼爽,桃花灼灼,他碧潭似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柔聲道:“梨姜,我的故鄉有八荒最美的桃花,等戰爭結束了,我帶你回去看。”
我自然懂他的意思,臉上陣陣發燙,燒得似天邊初升的朝霞,低頭細若蚊吟回應他,“好。”
大鵬歡喜得不得了,振動雙翅在云里穿梭。天上地下云間風里,除了大鵬的歡鳴和儀和的笑聲,再無其他。
午后,自蚩尤帳中升起冉冉迷霧,大霧漸漸漫過來,覆在涿鹿城中,伸手不見五指,就連出行都困難,遑論打仗。
借著夜明珠的光澤,王兄及眾臣勉力商討應對之策。各家你一言我一言,始終不得要點,沉默許久的儀和突然開口:“有誰能用軒轅劍去取蚩尤的人頭?”
這個法子雖然蠻橫,但是十分奏效,大軍無首,蚩尤軍自然不攻自破。然而,難就難在,有誰愿意冒著生命危險去殺蚩尤。
人心惶惶不得安寧,我按捺不住,“我去。”
王兄怒得拍案而起。我知道他在氣什么?他在愧疚,別人家的女兒在我這個年紀都在家中養蠶紡布安然生活,而我卻跟隨他南征北戰不得安寧,他覺得愧對于我。
然而兄妹之間無須愧疚,那種東西是給外人的。我握住王兄的手,多年來的默契,他懂得我要說的話。
我出生入死,不是為他,是為了軒轅所有臣民的故國家園。
六
準備刺殺蚩尤的前夜,我喝了許多酒。
趁著酒勁摸進儀和的帳中,里面空空如也。
探出靈力去搜尋儀和的蹤跡,卻是在一處山坳里。白衣的儀和對著一個青衣女子,那女子我曾見過,是在涿鹿城墻刺中我的那人。
我正詫異得很,卻見儀和忽然扯住青衣女子的衣袖,切切地道:“允和,明天梨姜就會去刺殺蚩尤,你回成都載天,一切有我在。”
允和笑起來,在月空下燦爛無比,“好,不過,別忘記答應過我的事,不許殺害蚩尤。”
曾經說過會與我并肩而戰的儀和,如今對著另外一個女子朗聲道:“好。”
就跟做了場夢一樣,夢里桃花開得燦然,轉眼卻迎來雨雪,覆在嬌弱的花上,滿地零落的花瓣被封進凍土里。
渾渾噩噩回到營帳,腳下踉蹌不意竟撞到矮桌之上,侍女慌忙扶了我一把,問道:“王姬,你怎么哭了?”
抹了一把臉,果然一片水澤。
成都載天是夸父族的領地,儀和他……竟是夸父族。
夸父族向來好管閑事,當初王兄大敗蚩尤,那廝狡詐,逃去成都載天找到夸父族,一番涕泗橫流的哭訴后,夸父族那群愚昧不堪、善惡不辨的朽木頭竟然助紂為虐,幫著蚩尤對付王兄。
我族部落起初居于姬水之畔,沃野千里,子民安居樂業,卻被蚩尤活生生趕到了涿鹿這么一塊蠻疆荒野之地。
我厭惡夸父族的是非不辨,而儀和卻是夸父族潛伏在軒轅軍中的細作。
恍如天地失色,星河傾覆,曾一點點建起的堅強防守十曼,l'曼被蠶食,我只覺心如死灰。
他曾說過的話如同針尖一樣刺在我的心上,帶我回他的故鄉看桃花……成都載天嗎?
攤開案上的布帛,我咬破手指,以血書道:聽儀和說成都載天的桃花開起來,漫山遍野都是桃花香。
我讓大鵬前去成都載天,將布帛交與那青衣女子。
不知道那個叫允和的女子看到之后會做何想,還會不會信他?
對著燭光剪影,我笑了起來。
一身金戈鐵馬,叩拜辭別王兄,我便獨自上路,準備偷偷摸人蚩尤帳中。脫離迷霧的邊緣,白色的帳頂映人眼簾,我心跳得歡快,這一趟要么生要么死。
突然被扯進了一個懷抱里,“就連我都打不過,還敢來單挑蚩尤。”
熟悉的語氣讓我險些忍不住鼻酸。
我怔怔地看著他,他不以為然輕松道:“并肩而戰,就是無論生死,我都要和你站在一起。”
何必,事到如今,他叉何必這樣來誑我。在我最快活的時候給我穿心一箭,我想問問,他怎么忍心?
七
摸進蚩尤的大帳,他正倚在榻上觀看歌舞,神色一派怡然自得,他定是以為涿鹿城已是囊中之物,所以放松警惕,絲毫沒意識到我們的到來。
趁著舞女揮袖的一瞬間,我示意他使出術法控住蚩尤。他輕笑,當真念起咒語,招來藤蔓,縛住了他的雙手。
時不我待,我飛身而出,反手將劍一推,正中蚩尤心口。
心里卻在愕然,儀和怎會助我?
蚩尤緩緩倒下,眸中哀怨,一直盯著儀和,隨著瞳孔漸漸渙散容貌漸漸變幻,成了允和。
下一刻,儀和發瘋一樣沖向前,接住她緩緩下滑的尸體,試圖堵住她淙淙流血的傷口,口中喃喃道:“允和,允和你不要死,哥哥帶你回成都載天,咱們永遠都不出來。”
允和使盡全力將他推開,從懷中掏出布帛,上面仍有我的血跡,一把扔到他臉上,“儀和,你果然騙了我!”
語罷,一身靈力散盡,撒手人寰。
蚩尤帶著一隊人馬進來,看到死去的允和,大笑道:“你居然親手殺了自己的妹妹,允和說得沒錯,你果然是假意歸順于我。”
塵封積年的冰山轟然倒塌,萬物都在那一刻靜止。
僅和看完布帛,轉身對我紅眼相望,“梨姜,為什么會是你?”
我錯愕不已,急于掙扎著解釋,他提起軒轅劍,雙眼紅如烈焰,仰天長嘯,發狂一般凝聚了一身靈力注于劍鋒之上,直取蚩尤人頭,勢不可擋。
不死之身遇昆侖紅銅,巨身轟然倒塌。
此役大戰告捷,王兄多年的夙愿得以達成,百萬軒轅的將士也可以榮歸故里。那一夜真是這幾百年來,軍中最為歡騰的一夜。
王兄催用靈力,涿鹿城上空簌簌下起陣陣花雨,四海八荒回蕩著蒼茫嘹亮的歌聲:
軒轅男兒戰四方,百年容錦歸故鄉。
而在這盛世合歡的夜里,儀和抱著允和的尸體,籠在輕紗般的月光里,對我說:“夸父一族,認定了的路會堅定地走下去,所以我的族人忠于蚩尤。我知道蚩尤生性暴戾,有求于夸父族的時候,自是百般討好,而一旦他得了天下,便是族人的滅族之時。”他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而黃帝不會,所以我追隨他。”
“我希望,八荒祥和,四海清晏,永無征戰與殺戮,我希望你能回到姬山看桃花開遍,希望所有活著的戰士能回他們的故土。我對你的情意是真,說過的話是真,我擔心允和出手阻撓,所以才將她騙走。”
我上前扯住他的衣袖,眼淚簌簌地落。
他輕輕拂開我的手,抱著允和躍上玄鳥,頭也未回,”梨姜,你不信我,我不怪你,但允和因你而死……我無法原諒你。”
八
玄鳥展翅,消失在了云際。無端地,我覺得心口發疼。
春雷滾滾,一場絕望的大雨說來就來,沖刷了戰場上的血和汗,也帶走了儀和。
我知道,姬山的桃花已經謝了。
蚩尤雖大勢已去,卻仍有余孽心有不甘,叫囂著要趕走軒轅氏,時不時會捯飭出一番事故來,卻也不足為懼。
唯獨那天,有一人孤身闖人軒轅軍中,我披袍迎戰。他不跟我正面而戰,只一路且戰且退,我騎著大鵬去追。
這一追就到了湯谷圣地,太陽升起的地方。扶桑神木浴著湯谷靈氣郁郁蔥蔥,長得遮天蔽日,他再無后路可退。
我將劍插入鞘中,道:“你已無路可退,你走吧。”
他笑,“我們九黎的勇士就算是戰死也不會逃亡。”
他笑中透著詭異,而后縱身一躍跳進湯谷之中。湯谷乃太陽沉浴之地,炙熱難當,而他卻不怕,我心知不好,想要阻止卻也來不及。
蚩尤軍中,能人異士頗多,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縱然他身隕,但忠于他的人還活著。好比眼前這位,由金烏所化,浴人湯谷便可化作太陽。
又一輪驕陽從湯谷冉冉升起,萬丈光芒舉目璀璨。
雙日同天,整個大荒都處在一個蒸籠之中。本是日月交替,如今卻成了日日交替,四海八荒的神山開始荒蕪,野草無火自燃,星星燎原,到處都是無休止的火災。
軒轅氏、神農氏、九黎族,所有的人在這場災難面前都無能為力。我跪在干涸的河床上,手捧流沙,無力感在心底深深蔓延。
肩頭突然被摟著,鼻頭是一陣桃花香,我靠在他身上,鼻頭一酸,“儀和……你都走了,為什么還要回來?
眼淚莫名其妙掉了下來,砸在手背上,叉疼叉辣,他揩去我的淚水,“我說過,會帶你回故鄉看桃花。”
我推開他,將懷里曾經他送我的桃木簪塞進他的手里,哭道:“儀和,你走!天之涯也好,海之角也罷,哪里能活命你就去哪里。”
他握著我的手,“和我一起走。”
我搖搖頭,“我的臣民還在這里,我不能走。”
他并肩和我站在一處,“那你把你的命給你的臣民,我把我的命,給你。”
我記得那么清楚,世間萬物都在選擇遠去,只有他,不顧山高水長,向我而來。我猜他忌他疑他,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而他卻在我最落魄艱難的時候,選擇原諒我。
梨姜有多感謝儀和。
雙日當空,大地再也擠不出一滴水。神族與人族,都在等待滅亡,人心是絕望的,無邊無際的絕望。生氣一點點泯滅,沒人能將那只金烏打落,大荒之內,所有生靈都得死。
光與熱織成一道密不透風的墻,就連喘口氣都十分艱難,我對儀和說,“可不可以幫我去一趟姬水?”
見他愣怔,我補充道:“你幫我看一下姬水的桃花還有沒有?”
熱浪來得排山倒海,他喚來玄鳥,“梨姜,你等我,我去幫你摘回來。”
天光云影之外,玄鳥蹤跡再不可循,我眼淚簌簌地掉,以后再也見不到儀和了,那么好那么好的僅和。
坐在大鵬身上,我回想起這幾百年來的征戰,和神農打,和神農打完,又和蚩尤打。多少熱血拋灑黃沙,是時候結束殺戮了……可儀和出現在云端的時候我愣了一下,他對我溫柔一笑,“梨姜,你要去哪里?”
我故作輕松,“想去渭水看看,河床還有多高?”
他越來越靠近我,我念出咒語想要制住他,他出手卻比我快,眨眼的工夫化出幾根藤蘿束住了我和大鵬。
他將我摟在懷里,溫熱的唇在我額頭上輕觸,“梨姜,我說過,我會保護你,保護你腳下的土地,和你護佑的臣民。”
我極力掙扎想要抓住他,但手腳卻使不出半點力氣,轉而苦苦哀求:“不要,儀和不要,不要離開我。”
他將我放到玄鳥背上,揮手訣別,“如果……我死了,你就忘了我吧。”
我哭得喉嚨沙啞,卻無人應答,只能眼睜睜看著儀和消失不見。玄鳥載著我回到營地,王兄一把將我接住。
我撲到王兄身上,求他:“哥哥,你讓我去,我還沒對他說過我喜歡他,他不能死!”
王兄眼含淚水,狠心將頭扭向一邊。明明是酷熱的天,我心底卻泛出了不可抵擋的寒意,錐心徹骨的寒,萬念俱滅的絕望。
不知何處來的大鵬從天際俯沖而下,一把抓住我的背便沖人云霄,我向它吼道:“快!追金烏!”
日薄禺谷,遠遠地我看到儀和成了一個小黑點在金烏那個龐然大物面前苦苦惡斗,我離得這么遠都這么熱,更何況他,烈火焚身,又是怎樣的焦灼。
手腳被縛,使不上一點力氣,我急得直掉眼淚,淚水剛滾落出眼眶就立刻化作一陣水汽。淚眼蒙隴之間,我看到他聚集全身靈氣,引了河渭之水,再注鮮血為印,齊刷刷潑向金烏。耀人的光線顫抖了兩下。
河渭之水不斷,金烏光芒終于熄滅。我趴在大鵬背上,汗濕了頭發,笑起來就像哭一樣,儀和向我而來,仿佛九天踏月而來的謫仙。
他如此耀眼,我都沒看清那只金烏是如何散發余熱,金光閃閃沖向儀和的。只是感覺整個大荒都在顫抖,大鵬發出一聲哀鳴,向著儀和飛去,他催動靈力,引大澤之水,然而水并未引來,他便沖進熊熊烈焰之中,抱著金烏墜人禺谷。
他的靈力終于散盡,我手上的藤蔓赫然掙開。
那么多的愧疚與深情還未說出口,那么多的思念與愛意還縈繞在胸間,他卻……不給我機會了。
大鵬帶我落在他身邊的時候,他笑著對我招招手,“梨姜,來,別哭。”
我跪在地上,緊緊抱住他,不停地說:“儀和,儀和……”
蒼天肅然,他從懷里掏出桃木簪,“梨姜,看來我不能帶你回成都載天看桃花了。”
話音剛落,他的身軀分崩離析,一點一點化成青空中的點點星光,落在土地上,長出一棵棵桃樹,開著璀璨絢爛的花朵。
漫天桃花,紛紛揚揚,我伸手,想要留住他,攤開卻是一片虛無。
干涸龜裂的土地漸漸愈合,炙烤萎縮的草木開始復蘇,天地水霧茫茫,上下一色。
后來這片土地長了草,開了花,大地煥發出勃勃生機。
我想起征戰前夜儀和帶我去過的山谷,那樣的時節還有桃花開。讓大鵬帶我再去,那樣的景致讓我忍不住淚流滿面。
荒草雜生,溪流淙淙,接天的碧草蜿蜒到了天際。然而,漫山遍野,卻是桃樹也無。
尾聲
我從姬水之底找出塵封已久的聚魂燈。
聽說燈芯燃盡,于時光輪回之后便可逆天轉命。深秋之際,在禺谷桃林,我點燃了聚魂燈,企圖將時光倒回從前,救回儀和。只不過,燈芯燃盡,施術之人也將灰飛煙滅,受術之人則記憶全失。
他曾將他的命交給我,如今我終于可以把我的命交給他了。
青煙裊裊,光陰徐徐倒退,我也看清了那晚桃花林的真相。
征戰前夜,我們乘風去山谷,畫面中的山谷本是一片荒蕪。在大鵬羽翼覆過最近一處山頭的時候,儀和袖中悄然念訣。
漫山桃花,猝然次第開放。
我已無淚,只余傷悲。儀和的一生,因我多了許多土欠坷,或許沒了我,他才能更恣意瀟灑。
燈上火焰熄滅,青煙即將散盡,一切回到了他返回來找我那日。
成都載天山崖絕壁間云霧繚繞,儀和站在絕壁之上,一身白衣似雪,眉眼如昨。望了一眼當空烈日,嘆了口氣,“怎會這樣?”
雙日同天,烈陽炎炎,而我極力撐起最后一絲氣力,奮力一搏,沖于天際聚集全力對著金烏結印。金光反噬,我全力一擊同金烏同歸于盡,落入湯谷。
飄零間,我恍惚又看見了僅和,緊鎖的眉頭。
那便是我見他的最后一面,這一面之后,永生永生,儀和與梨姜再無瓜葛。他會一生順遂,披荊斬棘,所向披靡,會有無邊錦繡璀璨的人生。
只不過,那些都與梨姜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