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樓,是一個美麗可愛的名字,一個精致典雅的地方。
舊時,一個豆蔻年華的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安安靜靜地待在繡樓里,專心刺繡。一個繡花的大繃子,放在向陽的雕花窗下,陽光如七彩絲線般,照著螓首蛾眉的佳人。繡一塊手帕,繡一個香囊,繡一幅織錦,只久居深閨,專心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快樂而美好。
另一側茜紗窗下,應有一架琴,半局棋,幾幅卷軸……還有一個丫鬟,是最好的幫手,也是貼心的姐妹。繡得久了,乏了,就點一爐沉香,讀兩頁詩書,抑或鋪一張生宣,來一幅小品。一個美麗的繡樓,就是舊時女子的玲瓏天地,深藏著伊人的婉轉閨夢,折疊著伊人的似水年華。
杜麗娘有這樣的繡樓。那時候,柳夢梅還沒有來到她的夢里。那一年,梅花還未落,春風還未至,牡丹花期還早;她還沒有扶著丫鬟的手,去后花園游春賞花;還未轉過那芍藥欄前,未曾做那個“是哪里曾相見,相看儼然”的幽夢。她只在朝飛暮卷、云霞翠軒的幽閨里,畫雨絲風片,看煙波畫船。所有的良辰美景,所有的賞心樂事,似這般都付與穿針引線,只繡一幅姹紫嫣紅開遍,做一回韶光里的錦屏人,再唱一曲纏綿繾綣的《皂羅袍》。
崔鶯鶯有這樣的繡樓。那時候,她還未待月西廂之下,那時她的悠悠心底,還沒有“料得行吟者,應憐長嘆人”的應和。只在寂寞蘭閨之中,低眉繡鳳穿牡丹,展眸看落花流水,縱有閑愁萬種,也是無語怨東風。而那位姓張名珙字君瑞的小生,尚是書劍飄零,滿馬春愁壓繡鞍,只游歷于四方,汲汲于功名未遂,還不曾驚嘆“十年不識君王面,始信嬋娟解誤人”。還未在月色溶溶之夜,花蔭寂寂之時,徜徉于西廂之外,與佳人只一墻之隔,長吟“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的求凰之詩。
李清照有這樣的繡樓。那時候,她還在庭院深深的書香府第,過著一種名叫《如夢令》和《醉花陰》的浪漫生活,有著《菩薩蠻》般的可愛與傲嬌,時而《臨江仙》,時而《蝶戀花》,時而《一剪梅》,時而《浣溪沙》。偶爾趙明誠來府中拜訪,她也只是“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那時候,一切都是純潔美好的,還未簾卷西風,心事也還未聲聲十曼,甚至還不曾提裙裾下繡樓,于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更不要說輕解羅裳,獨上蘭舟,為“一種相思,兩處閑愁”,而“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了。
林黛玉也有這樣的繡樓。那時候,她還在姑蘇老家讀書、寫字、繡花。她的母親還未辭世,還未離家別父人京都,與榮國府的寶哥哥一見傾心。她的眼淚還在湘江之遠,繁華的大觀園還未建成,那些美麗的春天還未來到,她還不曾埋香冢泣殘紅,不曾在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兩難之間,費心猜疑,倍受煎熬。也未曾與寶哥哥花樹下共讀《西廂記》,于梨香院外隔墻聽曲,更未曾風雨夕悶制風雨詞,凹晶館聯詩悲寂寞,魂歸時焚稿斷癡情……我感覺,早年繡樓里的黛玉,與五十三回里提及的慧娘何其相似。慧娘,也許就是另一個黛玉。她和黛玉一樣,生于姑蘇詩書之家,擅長刺繡名家折枝花卉。其繡品之雅,可謂精美絕倫,故名“慧紋”。只可惜紅顏薄命,十八歲便死了。但凡得其慧紋,縱有一兩件,皆珍藏不用,愛如珍寶。一座繡樓,幾幅慧紋,便是慧娘的全部和一生,便是一個美麗而憂傷的傳奇。
一個秋天的傍晚,在徽州西遞,我有緣遇見一座美麗的繡樓。它是那樣古典精致,粉墻黛瓦的檐,精雕細鏤的窗,流蘇瓔珞的簾,細膩柔軟的綢。那大紅的宮燈,大紅的龍鳳,散發出溫暖柔和的光,一下子映紅了我的臉。
我癡癡地立在那里,靜靜凝望著,恍惚回到前世夢里的地方。這一刻,我仿佛遇見了深情的杜麗娘,嫵媚的崔鶯鶯。遇見了清雅的李清照,癡心的林黛玉。還有更多繡樓里的舊時女子,她們溫柔美麗,嫻雅端莊,一輩子,直如一幅精致的錦帛。她們遺世獨立,卻叉溫暖了塵世。她們為惰而生,為情而死,一生只愛一個人。
我喜歡她們的性情,欣賞她們的才情,迷戀她們的愛情。我愿意在今生,在這個安靜的傍晚,走近一回繡樓。在美麗的繡樓里,在紅紅的燭影里,重溫她們那些唯美動人的故事。以一種古典的情懷,以一種溯洄的方式,找到前世夢里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