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給予王清惠的筆墨實在太少,如寒冬夜里的星,要仰起頭,很努力地尋找,才能看到星星點點的光芒。但即使被遺忘千年,也總有些痕跡留下。像墻上的畫,怎么抹都抹不干凈。
王清惠出生于南宋末年的個富商之家,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那時的她嬌艷明媚,聰慧好學(xué),常常捧一本書,在荷葉漫天的盛夏吟誦著書中的住句。也會在父親鋪開的紙張上,十肖悄拿起筆,輕盈落下,便是一首旖旎萬千的清新小詞。她的美貌與才氣就像江南盛開的蓮,慢慢搖曳出香氣。
到底是逃不開選秀的命運,還是因緣際會被皇帝窺見,都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昔日自由身被一闕宮墻深鎖,所有清新雅致的夢都在錦衣繁花中慢慢破碎。
三千佳麗中,她也不過是不起眼的一粒沙,好在她還有才情萬千,可以在寂寞深夜排解憂愁,用
首叉首的詩詞打發(fā)浩瀚無邊的漫長時光。誰料,那些詩詞不經(jīng)意間便在宮里流傳開,她又是那般清新如蓮的女子,得到皇帝的寵愛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
她的清新脫俗,她的才華無雙,一點一滴滲入皇帝心中,讓他欲罷不能。從小小的宮娥到嬪妃之首的昭儀,雖有艱辛與委屈時時相伴,卻也算順?biāo)臁?/p>
宮中美人無數(shù),像她這般有才者卻獨一無二。皇帝高興了,需要她賦詩一首助興;皇帝憂郁了,需要填詞一曲解憂;皇帝累了倦了,那些圣旨文書便交由她打理。她像一本裝幀精美的書,看著舒服,翻開來更是驚喜不斷。皇帝常常問經(jīng)史疑義及古人姓名,大臣不能答,她卻能侃侃而談。連皇帝看她的目光,都忍不住帶著盈盈笑意。
春風(fēng)雨露,玉樓金闕,暈潮蓮臉君王側(cè)。一切,似乎都美好得如煙花三月。可王清惠卻常常在這繁華熱鬧里,感到寂寞無邊。
宋度宗昏庸荒淫,江山社稷,國計民生,皆被他拋之腦后。整日里混跡后宮,與紅顏粉黛為伍,飲酒作樂,荒廢時光。這樣的男子,哪怕他是皇帝,又怎能讓人心生愛慕?縱使他對王清惠的寵愛多一些,分給她的時間,又有多少呢?
大多數(shù)時候,她仍然如一朵寂寞的庭前花,獨自開放,獨自欣賞。常常會忘記,這深宮里還有一人是她的夫君。她和后宮里千千萬萬的女子一樣,于帝王而言只是一個消遣的玩具,只是一道可供觀賞的風(fēng)景,情意二字只是笑談。
可是若不能生活在情意中,人生該是多么荒蕪冰冷!汪元量的出現(xiàn),恰恰就是她生命里最缺少的那一抹暖色。
他不過是一個卑微的宮廷琴師,縱有才名也難展翅高飛。所做之事不過將平生所學(xué),盡諸琴弦,為帝妃助興。如水的琴音里總有悲涼與孤寂淡淡流淌,與王清惠的心弦緊扣。她看他的目光不禁多了幾分探究。
而他那般博學(xué)多才之人也早從她的目光里讀到了孤獨。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他們的目光開始十肖無聲息地糾纏在一起。在他眼里,她是心事重重、被縛了手腳的落寞嬪妃。而在她眼里,他是歷經(jīng)風(fēng)霜、有志難抒的落拓才子。
慢慢靠近實在是件很自然而然的事。不知何時開始,他會為她寫一首詩,而她,亦會回贈一首與他,不過兩人也僅限于此。除了互贈詩詞,也只能隔著熱鬧的人群,彼此意味深長地看對方一眼,萬千心事,也只能悄悄藏在心底。
少女時代的希冀如錦緞般在眼前鋪開,原來自己一心想尋的良人就在眼前。能夠給她慰藉的就是如汪元量這般才華橫溢溫情脈脈的男子啊。
可惜這段相遇出現(xiàn)在了并不合適的人生旅途里。她是皇帝的嬪妃,早已身陷金絲籠,沒有一扇窗可以供她飛翔。所能做的不過是清晨醒來聽檐雨隨風(fēng),深夜獨坐時看月圓月缺。任相思漫延,一日日消瘦。
縱使愛惰美好,也有所為,有所不為。在深深的宮墻里,他們在紅塵里苦苦掙扎,給予彼此溫暖的同時又保持著適當(dāng)?shù)木嚯x。誰都不會想到,忽一聲鼙鼓揭天而來,繁花驟歇。
德佑二年,元兵攻人臨安,三千俘虜皆北上。作為先帝的昭儀,王清惠更是逃不掉北上的厄運。既然命運無從選擇,那也只能坦然接受,在一堆啼哭哀嘆的嬪妃中,她始終淡定從容,國破被俘已是天大的恥辱,又何必哭哭啼啼讓人笑話。
只是那一路風(fēng)塵,那一路艱辛,那一路狼狽與凄慘,還是像尖刀一樣,深深刺進(jìn)她的心,讓她痛得無法呼吸。
在漫天的嘲弄與辱罵聲里,她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汪元量本是宮廷琴師,沒有資格做俘虜,他卻自請北上,不過是想多看她一眼,想多照顧她一分,盡管知道這一切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那一刻,她痛到麻木的心,終于感受到了一點點暖意。然而這暖,卻無法抵擋國破家亡成為階下囚的寒涼。正是煙花三月,江南桃紅梨白,美得如一幅濃墨重彩的畫。而他們這一群人,卻在漫天灰塵里,與故國愈來愈遠(yuǎn),連同那美景,在眼里都已變得黯淡無光。
經(jīng)過北宋都城汴梁夷山驛站時,看著這昔日的故土,想象著它曾經(jīng)的繁盛,再看看自己一身塵埃,命運不知落于何處,心中的憂愁與悲憤終于如滔滔江水,涌向四肢百骸。
她以墻為紙,寫下了那首流傳千古的《滿江紅·太液芙蓉》,
太液芙蓉,渾不似、舊時顏色。曾記得,春風(fēng)雨露,玉樓金闕。名播蘭簪妃后里,暈潮蓮臉君王側(cè)。忽一聲、顰鼓揭天來,繁華歇。
龍虎散,風(fēng)云滅。千古恨,憑誰說。對山河百二,淚盈襟血。驛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碾關(guān)山月。問妲娥、于我肯從容,同圓缺。
那晚四周寂靜,唯有月光將她緊緊擁抱。所有前塵舊夢一一在眼前浮現(xiàn),多少憤恨無從說起。這山河破碎,前途無路,她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這世上,最無奈心酸之事,莫過不知何去何從。國破家亡時,再有膽有識之人也會無所適從,悲痛難抑吧?但是,命運的車輪滾滾向前,縱使不知歸路,也終將啟程。天亮?xí)r,她拭去滿臉的淚痕,又做回那個從容談泊的故國舊人。
無數(shù)的人從驛站經(jīng)過,無數(shù)的人讀到了那首詞。它像一粒種子,在國破家亡的人心中生根發(fā)芽,散播無盡的力量與希望。
文天祥讀到這首詞時,感慨萬千,隨即提筆也作了兩首《滿江紅》。除了同對故國的懷念,對亡國的悲切,也隱晦地為王清惠指明了出路。作為被俘的舊妃,她最好的歸宿,不過是以死明志。
而王清惠卻不愿走這條路。人元上都后,很多嬪妃選擇另嫁,以她的姿容,找一人托付殘生,并非難事,而她卻選擇自請為女道士,從此青燈古佛,不司紅塵,將所有紛亂悉數(shù)擋在門外。
亂世中,身死,實在是再容易不過的事。冰清玉潔地活著,才最難。而活著是不是就有希望為舊國做一些事,是不是就可以看到故國重振?當(dāng)初的那首《滿江紅》,汪元量也作詩回應(yīng)過,字字句句皆是撫慰與深惰,但王清惠終于還是選擇了一條自己應(yīng)該走的路。或許,在她看來,這是她唯一能為故國做的事。
國破時,情意可拋,志向不可滅。汪元量后來也做了道士,從此萬水千山踏遍,替她看遍每一寸舊山河。可王清惠,終于沒能等到重回故國,不到三十歲,便在異國的殘陽里,耗盡了一生的心力。
她不是載入史冊的皇后,也沒有以死明志,留一段千古佳話,但她卻用自己的方式,守住了氣節(jié),告慰了故國。這短暫一生,她被命運挾持,不能自主,但無論繁華還是落魄,無論處境如何艱難,她始終如江南盛開的一朵蓮,冰清玉潔,不染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