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千年未過，只是我已然衰老，我多想還是多年之前的我，以此來遇見那時的你。

——小引

達夫，你已經(jīng)離開了二十年了。這二十年間，葉子綠了二十次，又枯黃了二十次。花兒綻放了二十次，又落了二十次。奇怪的是，你在我的記憶里一直是那般模樣，瀟灑不羈，一如初見。

書向鴻箋

我如今仍用這個“荃”字，倒是有人勸過我說，既然你生前就已棄我，不如改了名字以銘志，但我始終舍不得棄掉這個陪伴我多年的名字。

如今我仍舊記得你初贈我此名時內(nèi)心的歡喜。你曾說：“贈君名號報君知，兩字蘭荃出《楚辭》。別有傷心深意在，離人芳草最相思。”我珍惜這個“荃”字如同珍惜與你在一起的時光一樣。

那時的我們剛剛訂婚，你回日本繼續(xù)完成學業(yè)，我們只能鴻雁傳書。那時的歲月真是美好啊，哪怕天邊鴻雁池中鯉，都寄不完我們滿滿的思念。

我自小便是受過私塾教育的，在詩詞歌賦上的造詣雖不及你，但也能與你唱和，那時你還贊我“文字清簡，已能壓倒前清老秀才矣”。我知是對我的過譽，但是自從與你詩詞唱和以來，我的詞作確實越來越能隨心而作了。

白頭之約

終于等到你放暑假自日本歸家。那日一早，暮色便漸漸籠罩著遠處的山谷，天空不知何時堆起了烏云，大雨將至。傍晚，我焦急地在岸邊等你的船，不知怎的，天空突然就放晴了，因為是黃昏所以天光有些昏暗。船近了，你站在船頭望著我，那一刻我便覺得為你，千千萬萬遍想念也值得了。

我們曾有約定，你歸來之時我們便正式成婚。大婚之日，我將那枚戒指送給你，我想你定是明白了我的心思。是的，我和這世間萬千女子一樣，遇到心愛的人之后，心便猶如千年暗室，一燈即明。

婚后我們?nèi)ハ×硕稳兆樱抢镎媸亲屓诵撵o的地方。不僅省去了忙碌的應(yīng)酣，也沒有細碎的柴米油鹽需要費心應(yīng)付。我在一旁安靜地看著你與我父親、兄長談天說地，對你的胸懷愈加傾倒。

再次送你上船前往日本時，內(nèi)心已經(jīng)是不一樣的感受，此時的我已經(jīng)是你的妻。我知你在外漂泊不易，所以我早已在心中瞎瞎下定決心，定要盡全力做一位合格的夫人，替你服侍公婆，為你生兒育女，安心等待你的再次歸來。

相顧無言

我自遇到你的那日起便知你并非庸人，從你灼灼的目光中我能看到你內(nèi)心的追求。果然，從日本留學回來之后，你便開始在大學授課、辦創(chuàng)造社，追求一切新潮有意義的事物，忙得不亦樂乎。

人這一生最難得的便是富有理想并敢于堅持，所以我支持你的一切工作，即使你冷落我，即使你對我們的孩子疏于照顧。我始終愿意做你堅實的后盾，為你打理一切瑣碎的事情，讓你在文學的世界中盡情地抒發(fā)自己的胸臆。

我始終認為等你停下來時，看到靜靜等在原地的我，仍會回過頭牽住我的手。可是我錯了，大錯特錯。

杭州第一美人王映霞，風采不用見我也是聽說過的。你和她同居的消息傳來時，我正陷在失子的悲痛中無法自拔，你不曾知道，那時的我是如何的痛不欲生。縱使朝如青絲暮成雪，我知你也不會再回到我身邊了。

但是嫁給你是我一生的賭注，我怎么舍得輸？我們的孩子還需要我撫育，你的母親還在富陽家中等待晚輩去盡孝，這一切我都仍日愿意獨自承擔，我的初心始終不變。

我知我還在大好的年紀，或許還能尋得個好人家。只是你雖然已經(jīng)離開，關(guān)于你的一切卻散落在我的四周。我知等待無用，但我卻相信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我一直未曾告訴你，我其實一直都在等你歸來。

脈脈不語

1931年，你和她之間的矛盾達到頂峰，你選擇回到了富陽。看到你時我有一瞬間的怔忡，那樣的情景就如同當年我在岸邊等你從日本歸來一般，只是隨后我便緩過神來，有些尷尬地喚了孩子們來見你，而我則后退了幾步。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不知該怎樣在多年之后和你開口說第一句話，更是因為我無法抵擋住心中的怨念和委屈。我以為在你歸來之后便能立刻原諒你，但是我高估了自己的氣量。

這些年的委屈和難過一瞬間使涌了上來。我賭氣一般地在自己的臥室門口貼上了“臥室重地，閑人莫人”的紙條，在瞥見你臉上有轉(zhuǎn)瞬即逝的愧疚和無奈時，我心中是有些痛快的。

你在富陽的日子，我雖與你賭氣，但仍特地派人到娘家的竹園里挖了些還沒露尖的春筍“土里黃”，用來炒酸菜和肉絲，我記得這是你最愛的一道菜。我十分貪戀地看著你和孩子們開心玩樂的樣子，多么希望這樣的日子能夠長久，你能夠一直留在我們身邊。

但這樣的日子還不過半月，你便要再次啟程去上海了。我雖然還未與你議和，但是仍舊攜了孩子們在渡口相送。那日風大得很，我想在我這長久一生的飛奔中，你便像是我迎面而來的風，似是從未停留過，卻永駐在我的心頭。

一往而深

后來的幾年，你的消息也時時傳到我的耳邊，我只知你越走越遠，甚至娶了一位南洋的妻子。深夜靜坐時我也怨過，早知如此牽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但是隨著我皈依佛門，常伴青燈，越來越明白有求必苦的道理時，我開始慢慢地放下了我的怨念，只愿你長安。

我在青燈前無數(shù)次為你祈禱，希望你在遠方能夠平安，但是你為何還是先一步離我而去？

當你在海外遇刺的消息傳回國內(nèi)時，我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當同鄉(xiāng)要為你立紀念碑時，我堅決拒絕，因為我相信你一定會回來。直到后來收到政府發(fā)來的烈士證書，我才意識到你是真的離開了這個世界，我?guī)缀醣从^。

修到人間才子婦，不辭清瘦以梅花。旁人都為我的經(jīng)歷而心酸，但是我自始至終都認為，此生能成為你這位才子的妻子是我的幸運。清瘦似梅花又如何，我本就無意苦爭春，這一生能留得些許清氣在身上便已經(jīng)知足了。

不知你是否還記得當初訂婚時我送你的那首詩：“風動珠簾夜月明，階前衰草可憐生。幽蘭不共群芳去，識我深閨萬里惰。”我想這一生我不只是一株瘦梅，也將做一株蘭草，你生時我未爭過什么，如今你離去了，我便在剩下的日子里于一無所侍中靜度流光。

君在海角，我亦天涯，若是來世我們?nèi)耘f互相牽絆，我要提前許個愿，就愿我們始終如梁上燕，能夠歲歲長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