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之粉,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轂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績其麻,市也婆娑。
轂旦于逝,越以黢邁。視爾如莜,貽我握椒。
——《詩經·陳風》
飄然轉旋回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
那一日,玉鉤欄下香案前,有女娉婷,輕梳淡妝,著紅衣,披霞秛,素色長裙翩然,瓔珞佩珊珊。舞起若驚龍,似浮云,滿是驚艷。
舞之魅力,在形在態,然而最為攝人心魄的,當是舞者眸中所含的情思。
《毛詩序》中有云:“惰動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是說因情生舞,由舞傳情。情之一字,為舞之魂,最引人遐想的舞蹈,莫不是浸入了舞者的情思?最動人的,不正是那一剎的驚鴻一瞥?
梁朝何遜在《詠舞》一詩中寫道:“逐唱回纖手,聽曲動蛾眉。凝惰眄墮珥,微睇托含辭?!痹娙擞^舞,對舞女的舞姿只是一筆帶過,反而極其注重對舞女眸中深情的描寫。十青至深處才最感人,舞也是一樣吧。
舞自興起便常與美相系,舞者多為女子,且幾乎均有吳妖小玉、越艷西施之容。美人自是賞心悅目,但伴隨著朝代的更替,舞者多被一個名聲所累,她們的生活從不像她們的舞姿那樣美好,她們便是“歌妓”。
《詩經》中的女子以舞傳遞愛意,能大膽地表露自己的心意,自然不是發生在那有歌妓的時代。
春秋各朝,民風尚算開放,舞多在祭祀時出現,而這首詩則是愛情的成分居多。一位姓子仲氏的女子,為尋到有情郎,在東門白榆樹下翩翩起舞。
想來那時的舞姿應是十分簡單,遠沒有后世的條條框框,但正是因為沒有束縛,才生出“天然去雕飾”的質感,反而更能直人人心。女子面如桃花,時而靜立若有所思,時而徘徊心生笑意,眼波流轉間,飽含深情。她卻不知,早有年輕的男子凝神看了許久,已然將她的一顰一笑深深刻在心間。
后來男子努力抑制住內心的激動,緩步走到白榆樹下,含情脈脈地向女子表露自己的愛慕之心。心中忐忑之時,聽到女子嬌笑著欣然答應,男子喜不自禁。女子回贈一把紅花椒,當作定惰的信物。
至此有情人終成眷屬,舞也完成了它神圣的使命,然而世間的愛情,又有多少像他們一樣是完美結局呢?
南朝詩人湯惠休的《白纻舞辭》載:
琴瑟未調心已悲,任羅勝綺強自持。
忍思一舞望所思,將轉未轉恒如疑。
桃花水上春風出,舞袖逶迤鸞照日。
徘徊鶴轉情艷逸,君為迎歌心如一。
這首詠舞詩不僅展現了舞女的嬌媚和其超凡的舞藝,更著重突出了她愛情的不美滿。古詩詞中“琴瑟調和”常用來形容情侶之間愛情的美滿,詩中首句的一個“悲”字便打破了這圓滿。詩人也定是從舞女的眸中捕捉到了這愁緒。
舞女縱是面如桃花,白衣飄飄,一舞傾城,宛若仙子,卻注定得不到自己的愛情。但她固執地堅守著自己的愛戀,在舞中讓自己的愛得以升華。那舞其實是為心上人而跳的。是單相思那人不知,還是此生注定無緣無分?愛難解,正應了元好司的那句“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又因自己是舞女,縱使愁人心腸也不得不舞,那便將這舞,獻給遠方思念的人吧。
在歌妓盛行的時代,舞便成為取悅于人的工具。舞女大多有才惰,能歌善舞,甚至精通音律與詩詞。唐代舞女張云容便有詩句流傳,宋代歌妓琴操能改詞韻,《全宋詞》中還傳有歌妓所作的詞??伤齻兌鄶瞪钤谏鐣畹讓樱稳肆枞瑁鼙M非議。
宋代皇帝趙匡胤曾對大臣語,“多置歌兒舞女,日飲酒相歡以終其天年”,在這里,舞女扮演了一種鞏固皇權的政治工具的角色,而些風流名士也以家置舞女、宴有舞女為樂。
湯惠休所感嘆的舞女愛情難覓,實在是司空見慣,更不必說,《詩經》中子仲氏女子以舞尋得所愛的故事了。隨著時間的推移,舞女的自由只會越來越多地被限制,其社會地位也愈發低下。
唐代詩人王建有詩說,“此時但愿可君意,回晝為宵亦不寐。年年奉君君莫棄”。這就是舞女的悲哀,在年老色衰之際,被別人拋棄,自此余生孤苦伶仃。
在那樣的年代里,舞女們沒有選擇也沒有反抗的權利,只能祈禱主人不要將她們隨意丟棄。在她們強顏歡笑、翩然起舞、取悅于人前時,又有幾個人可以看到她們眼眸里藏著的愁緒呢?或許,對她們而言,舞便是她們反抗的工具,那些想對心上人說的情話、對世道不公的慨嘆,都蘊在深惰的歌聲中和那輕盈的舞步里。
男子若是起舞,那么舞姿自是不必細說,總歸缺乏一種靈動,定然不如女子娟美。就個人眼光,在古代,男子實在不適合舞,當然諸如舞劍之類除外,想來就算是舞劍,也比不上歌妓娟美的風姿。
但有種舞,男子舞來,卻更能震撼人心,它無須技巧,只需腔熱血。
唐朝李益在《夜宴觀石將軍舞》中寫道:
微月東南上戍樓,琵琶起舞錦纏頭。
更聞橫笛關山遠,白草胡沙西塞秋。
詩中僅一句直接寫舞,而更多的是表現邊塞士兵的愛國、思鄉之情。琵琶聲起悲壯,石將軍頭纏錦帕隨樂起舞。東南所在便是故鄉,遙遙望去,士兵的眼中滿是柔十青與堅定。身在遙遠的西塞,故鄉便可望不可及,更聞得橫笛凄婉在關山回響,沙塵遍地,青草枯黃,不正如士兵的內心。
士兵們凝神看著石將軍面向東南而舞,心有戚戚焉。那舞中包含了太多情思,重逾千斤。也許那情思終年累積,卻不得實現,最終像荒蕪寂寥的西塞一般,壓抑著戍邊將士的內心。在某刻,這情思深沉,人再不能抑,于是皆化作舞揮灑而出。這眸中的愁緒,舞中的堅守,正如戰士們的錚錚鐵骨。
俗話說巾幗不讓須眉,舞女中也有這種擁有愛國情懷之人,她們表現的,或許不會轟轟烈烈,可每當翩然起舞時,那多情的眸中也滿含堅定。
范成大在《真定舞》中說,“老來未忍耆婆舞,猶倚黃鐘袞六么”,這是在說一位年老色衰的舞女在國破之后,寧死也不愿表演異域的舞蹈。也許她的舞姿不再具美感,可其中蘊含的情懷卻能令人潸然淚下。
一舞當是舞情思,或美或悲,都人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