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香：一分秋、一分憔悴

古人常說，人有四喜：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倘若人這一生，有這四喜，那也真可以嘆上一句不枉此生了。然而，往往事與愿違。

可你也得承認，這世上總有一些人，觸手便可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對于古時學子來說，金榜題名無疑是人生大喜，也因此有人感嘆：“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這讓人一朝成名而備受矚目的好事，又怎會心生不喜呢？

唐文宗開成三年，絳州裴思謙于長安參加科考。考試結束后，便與同伴去了長安著名的風月之地平康里飲酒取樂，宴飲至一半時，突然有侍人來報，說他中了狀元。

彼時八月秋高，桂香飄滿城，裴思謙得知大喜，對酒當歌風流一夜，次日便作了一首詩：

銀缸斜背解明珰，小語偷聲賀玉郎。

從此不知蘭麝貴，夜來新惹桂枝香。

由這信口拈來的詩句可以看出，大抵裴思謙這個狀元是實至名歸的。只是，也有史料言，裴思謙曾威脅監考官，使盡下流手段，才得以題名紅榜。但就這首詩來看，我反倒更愿意相信，他大約真是位風流才子。

古人常用折桂比喻高中，由此這首詩也逐漸流傳。時間久了，便也有人用了最后三個字來做詞牌，寫一些高中的詞句，“桂枝香”便得以傳承。

起初想著寫這個詞牌的文人，大抵都是有喜事的，大紅燈籠盞盞懸梁，大紅喜燭燃燃不盡，管弦絲竹聲不絕于耳。可到底不是這個樣子的，這個詞牌還有另一個名字，叫作“疏簾淡月”。

許是從來心思細膩，性情中人，因而我更喜歡“疏簾談月”一些。這個叫法來源于一首詞，宋時張輯所寫，題目為《疏簾淡月·窩桂枝香秋思》，內容如是：

梧桐雨細。漸滴作秋聲，被風驚碎。潤逼衣篝，線裊蕙爐沈水。悠悠歲月天涯醉。一分秋、一分憔悴。紫簫吟斷，素箋恨切，夜寒鴻起。

又何苦、凄涼客里。負草堂春綠，竹溪空翠。落葉西風，吹老幾番塵世。從前諳盡江湖味。聽商歌、歸興千里。露侵宿酒，疏簾淡月，照人無寐。

我讀到過“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的爽朗，卻從未遇到過“一分秋、一分憔悴”的凄楚，恍然相遇，著實讓人一番手足無措。而該詞的作者張輯的資料少之又少，甚至于生卒日皆不詳，因此并不能完全知道他為何感傷至此，仿佛輕輕一碰都是疼的。

但詞中大抵還是說了一些原因的，大概便是，羈旅異地，相思故鄉。不知為何，突然想到《詩經·采薇》里頭的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歲月偷換，多數人走南闖北，最終卻都只有一個歸宿。可這個歸宿，有的物是人非，有的咫尺天涯，讓人向往又令人感傷。

思緒落到這里，仿佛大概能理解到一些張輯的悲了，有家歸不得，難免“露侵宿酒，疏簾談月，照人無寐”。

史料記載，張輯曾學詞于白石，便是那個遇過二十四橋，念過橋邊紅藥的姜白石。因此他的詞里也多少帶有一些白石的影子。白石的那首《揚州慢》，曾是心頭朱砂，存之感懷，棄之不舍，詞風幽遠清疏，語言清雅典麗，可謂詞中圣品。而張輯，似乎很好地繼承了這種風格，將這首悲秋詞寫到了人的眉頭之下，心頭之上。

我想，彼時大約梧桐葉黃，細雨斜織，詞人羈旅多年，自知其中困苦，衣薄天冷之際，自然而然便想起了家鄉。父母尚好？山水尚好？伊人尚好？是否仍身體康健？是否仍山清水秀？是否仍千里期盼候我歸家？

香煙裊裊，思緒灼灼，這里的秋安然閑適，卻襯得人愈發的憔悴，這一分秋便養了人十分憔悴，柰之如何？

陸放翁的《臨安春雨初霽》中寫“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他說，我做官的心思越來越淡，這京都世事也越發不堪，可誰讓我當年一心所求，騎馬為客呢？南宋于放翁，有太多的懷才不遇，放翁于京都，不過是多了個失意的人。

我想，后來的放翁大約和張輯是一樣的，有著身在異鄉為異客的無奈。張輯說：“又何苦，凄惶客里。”人生多是不如意，只是山長水闊，云卷叉舒，誰讓他們自己選擇走到這一步呢？

只不過，我想放翁許是要比張輯好一些的。那個“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的陸游該是豪氣沖天的英雄，雖也有“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的感傷，卻到底有義薄云天的豪爽。而張輯，大約是多年苦讀的文氣書生，從來只懂傷懷，不懂豁然。

“紫簫吟斷，素箋恨切，夜寒鴻起。”古時傳信，多數都是驛寄梅花，魚傳尺素，雁攜紅箋這般浪漫的方式。詞人思家不得歸，只好千里傳音，道句尚好。可如今，秋意濃濃，也許，過幾日便是中秋佳節，牛郎織女鵲橋相會，可詞人卻與自己所念之人隔了天涯海角。

也許，這個秋日過了，他便得以歸家再續好姻緣。又或許，這個秋日過了，便是天上地下，永難相見。于是他便也“秦箋恨切”，雖“歸興千里”，卻終究難圓心中所想，這個秋日注定無眠。

從前讀姜白石的《揚州慢》，凄惶之余尚覺唯美，其中名句也多年刻于腦海。而讀這首《疏簾談月》，更多的是心傷。若說金榜題名是為人生最喜，那羈旅異鄉無疑是人生大悲。而張輯偏生不巧地便遇上了這等悲事，卻也因此，得一佳作，得以名留后世。

倘若可以，我想張輯大慨是要拜訪一下劉禹錫的，問一問他，何以苦中作樂，如何活得灑脫。我想，倘若他們遇見，張輯的這首詞是不是就不會薏人心傷，他會不會活得快活一些？

人生如斯，或悲或喜，或煩或憂，都是無可避免的，只是這命定的輪回之中，許我生個小心思，愿那個伊人長侯的他，可以早日歸家，共享富貴榮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