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他是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名流才俊,家世顯赫,才名遠播。有多少大家閨秀對他一往情深,他的詩作,被很多京城名流爭相傳閱。這其中,自然也包括她。
縱是金枝玉葉的皇家帝女,也有思慕才子的少女惰懷。那一日,她瞞過她的皇帝哥哥、她的母后,一個人悄悄扮了尋常布衣女子,混出宮門,去赴一場名流薈萃的詩會。當時,她也并非特意為了他,只是她在誦讀參會名單時,手指悄悄劃過那個名字,“王詵”。
彼時她并不知道,這一次照面,便改變了她的一生。
她悄悄混在蕓蕓才子里不露聲色,那些靡靡之音的詩句讓她有些昏昏欲睡,直至一個清朗如風的聲音傳進她的耳朵,像玉石相互敲擊一般,鏗鏘有力
“春欲來時,看雪里、新梅品流珍絕。氣韻楚江,顏色中央,數朵巧镕香蠟。”
這清麗脫俗的詞句一下子撞進她的心里,她猛地撥開人群,映人眼簾的是一個布衣儒巾、身著長衫、眉目如山的年輕人,那一刻她感到自己沉寂已久的心湖,一下子就亂了。
“他是誰?”公主喃喃問道,魂魄尚在九天之上。
“王詵啊,太原才子,王詵。”身邊有人回答。
公主在迷迷糊糊間,終于想起這個人,這個名字,她也曾經在深夜里,輕輕念過。
金枝玉葉的公主回宮后就央她的皇帝哥哥賜婚,她是受盡隆恩的寶安公主,他原也是家世顯赫的大家公子,郎才女貌,門當戶對,皇帝沒有理由不玉成妹妹的心意。所有人都以為,這樁天家賜婚,會成為白頭偕老的一段佳話。
只是那賜婚的旨意傳到王詵耳中的時候,正在書房里寫詩的他愣了一愣,繼而一抹苦笑久久掛在嘴邊,然后,他用力折斷了手中的毛筆。
本朝嚴防外成,身為駙馬,永不得重用便也罷了,就連私人生活,與何人和詩,與何人交好,都要受嚴密控制,上報朝廷。若是一介繡花枕頭,尚公主或許是個求得榮華富貴的好選擇,但對本就出身顯赫、壯志凌云的他來說,尚公主,便是生生折斷了他的翅膀。
皇恩不可不受,他仰天長嘆,良久終于吐出四個字來,“臣謝皇恩。”
成親那日,京城披紅掛彩,好不熱鬧,他穿著紅衣,騎著白馬穿過鬧市。他是別人眼中佳人在抱、榮華在手的駙馬郎,但他犧牲了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轎中盛裝的公主色若春花,嬌艷欲滴,今夜她將要嫁給她心愛的夫君。她幻想的只是一個與她舉案齊眉的貼身伴侶,少時快意紅塵,老年含飴弄孫,那些朝堂江湖的抱負,那些壯志難酬、的怨恨,她又怎會知曉?
只是那一夜,喝醉了酒、燒紅了眼的新郎挑開了她的大紅蓋頭,看著她滿含期待與緊張的俏臉,他的隱忍與憎惡終于打敗了身為大家公子的氣度修養,新娘滾燙的胭脂在他心上燒出一個又一個窟窿。他冷冷地放下喜秤,大步走出了臥室,只留下他目瞪口呆的新婚妻子。
起初,單純的公主以為她的夫君只是醉了,要去醒醒酒,他會回來的,這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啊。直到天欲破曉,直到第一聲雞鳴響起,她才痛苦地觸摸到那個冰冷的真相——她的丈夫,在新婚之夜,讓她獨守婚房。她那么凄惶,又那么茫然,不懂這個在別人口中溫潤如玉,又能寫出那樣柔情繾綣之詞的少年郎為何偏偏對自己如此絕情?她的手指甲緊緊掐進肉里,她對自己說,沒關系的,只是一晚而已,來日方長,他會愛上我的。
負氣而去的新科駙馬都尉沒有得到預料中來自皇帝的責備,他知道,是他癡情不改的新婚妻子沒有把那一夜的不堪告訴娘家。感激嗎?或許他只是更加怨恨吧,她奪去了他最想要的,卻賦予了他不想要的體貼和忍讓。
命運給她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在后來的歲月里,她深愛的夫君并沒有給她一絲她想要的溫柔。起初,他們只是同床異夢,后來,她那風流倜儻的夫君開始眠花宿柳,他風流的艷名流傳在花街柳巷,也終于傳到了她的耳中。再后來,她的夫君竟然開始納妾藏嬌,一個個嬌滴滴的麗人堂而皇之地出入公主府,更有那勢利刻薄的妾室,竟然公然在她面前穿戴大紅衣衫,不顧忌尊卑禮儀,甚至辱罵她的丫鬟,間接欺侮于她。因為王詵的默許,寶安公主的皇家尊嚴竟被這些市井女子踏在三寸金蓮之下。她在肝腸寸斷的痛苦中,隱隱覺出那一絲報復的味道。可是,他們曾經素昧平生,她許他一世榮華,又為他端茶送水、侍母至孝,她何曾對不起他呢?
在無數個沒有溫度的深夜,她輕輕翻過身來,看著丈夫難得卸下防備的睡顏,她伸出手想要撫摸這張近在咫尺的俊顏,卻又怕驚醒了他,再變回那副毫無心肝的模樣。從小嬌寵的公主終于選擇背過身去,在靜寂的深夜里,悄悄啜泣。
遲鈍的公主在曠日持久的冷戰里終于明白了這場孽緣的由來,原來是因為她兄長的賜婚剪斷了她夫君與朝廷的所有聯系,讓這位胸懷壯志的才子,從此只能風花雪月吟詩作對。她不懂,風花雪月不好嗎?榮華富貴不好嗎?她渾然不懂男人的抱負與情操,她只是從未如此清晰地明白,他恨她。他們今生今世,只有做夫妻的緣,卻無做愛人的分。
不久,她的皇兄告訴他,他要把王詵貶出京城。毫不知情的公主已經許久沒有見過夫君,她驚惶地跪下,她說,她不知道夫君犯了什么錯,但請皇兄千萬不要貶謫夫君。她那心比天高的丈夫,最受不得這樣的羞辱。但皇兄告訴他,他心意已決,因為在那場王安石變法中,他為了自己的密友蘇軾,站在了錯誤的一方。在朝廷上,站錯隊,就等于押錯命。
那些帝王之術,那些爾虞我詐,她從來都不懂也不想懂,她只是一個盼著夫君能以溫柔相侍的普通婦人啊。王詵貶謫后的日子,在漫長而無望的等待里,她終于病了,病得很重,一個個太醫都束手無策。從秋天到冬天,她一個人睡在他們的大床上,在從不停歇的咳嗽聲中,不斷撫摸著身側王詵睡過的地方,好像這樣就能感受到夫君的溫度。雖然,他從來都不曾給她一絲溫度啊。
病入膏盲的公主最后一次求見皇兄,愛妹心切的皇帝看著形容枯槁的公主泣不成聲,長久以來的夫妻不睦和離愁別緒耗干了公主的最后一絲心血。公主拉著哥哥的手,她渙散的眼神中射出一道殷切的光芒,“求皇兄……讓駙馬回京,保駙馬一世安康,我雖死也甘愿了。”
皇帝看著從小疼愛的妹妹被病痛和思念折磨成了這副樣子,再硬的帝王心也禁不住這樣的哀求,他終于點了點頭。虛弱的公主臉上終于綻放出一絲歡欣的笑容,像極了多年前她來求自己賜婚那天,燦爛的笑。皇帝閉上眼,兩行熱淚蜿蜒而下。
第二天,公主重病不治。
風塵仆仆飽經風霜的駙馬再次回到公主府的時候,已是萬物肅殺的冬天。他回來時,只看到滿目縞素,一地菊花,他揉了揉眼睛,看到那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再也沒有那個眸中飽含期待與熱愛翹首等仙的佳人。他轉過身去,在所有人看不見的角落里,擦去那抑制不住流下的淚水。
可眼淚還沒有落下,就凝成了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