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一書紅遍大江南北的時候,俞二娘還只有十八歲。
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這是湯先生筆下的好韶光。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舟,那濃得化不開的柔媚,令多少世人無限神住。
于是,東風(fēng)暗渡,剎那間姹紫嫣紅開遍,便也是賞心樂事,遍青山啼紅了杜鵑。
俞二娘把這些唱詞熟記于心。
烏衣巷中,雨后的春筍新綠,她就著清晨氤氳的水汽,偷偷一人躲于后院回廊的石井旁練嗓。這俞家本也是婁江地界的大戶,是斷不許自家的二姑娘行如此低賤之事。可奈何,湯先生筆下的故事太美。煙絲醉飲,意軟鬟偏,一抬頭,便能看見杜小姐游園驚夢時偶遇的花神。暖香撲面,良辰勝景,而那翩翩而至的公子又是誰?風(fēng)華絕代,觀若飛仙,恰如春在梅柳邊。
“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俞二娘笑笑,兀自,就停住了。她站直了身姿,整整衣冠,自語輕嘆,“終是做不出這書中韻味,也是萬幸,老天爺不賞飯罷了。”
她知道,自己沒有驚為天人的容顏,也沒有清妙婉轉(zhuǎn)的歌喉,她做不了杜麗娘,去不了那個千萬人為之癡迷的夢境。俞家的戲班子太小,不會有那種萬人空巷、座無虛席的盛況出現(xiàn)。
只有京城。那個每晚湯先生都會親缶謝幕的圣地,才能感受這一切。
可是,俞家的家教甚嚴(yán),未出訇的女兒向來出不得閨房。雕花的窗欞上透出哀傷,俞二娘知道,如若沒有一場轟轟烈烈,她終究無法像大姐樣安安穩(wěn)穩(wěn)地嫁人。她回頭,看見繡床上擺放的《牡丹亭》,隱隱透出旖旎的微光。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書中的這句題記,她想,大抵說的,就是她吧。
文稿。煙波浩渺的文稿,堆放在一塵不染的幾案上,這是湯顯祖的《牡丹亭》全本。而俞二娘的蠅頭小楷,娟秀可愛,密圈旁注,批寫在側(cè),處處顯露著她身為一名大家閨秀的風(fēng)范。
“俞姑娘的幽思苦韻,很有見地。”眾人驚嘆,“這《拾畫》與《魂游》兩出,經(jīng)她略解,果然增色不少。”
何其有幸,這殫精竭思,經(jīng)由戲本,還能夠自訇房緩緩流淌到市井。可又有誰知道,這愛之深、情之切,是她花了多少心思,日夜揣摩。而她終究無法釋懷,到底應(yīng)該怎樣,才能把這份深沉的繾綣恬思捎給作者,捎給那個遠(yuǎn)在京城的湯顯祖。
“小嵯峨,壓的這旃檀合。便做了好相觀音俏樓訇。片石峰前,片石峰前,多則是飛來石,三生因果。”她在清唱。
不錯,這些批注文稿,便是承載了俞小姐幽冥苦思、神醉心往的俏樓閣。
緣起緣滅,雖不敢妄想三生,但這纏綿的此生邂逅,是俞二娘的求之不得。她要把自己所有美好的憧憬與感慨,都悉數(shù)告知作者。告知他,是他給了她一個多么圓滿的世界。而這錦書,便是她今生最殷切的祈盼。
書畢,她輕輕封上信箋,小心翼翼地藏于床頭。
但彼時,這所有發(fā)生在婁江隱秘的一切,湯顯祖顯然還是不知曉的。
他甚至從來沒有知曉過自己的成功。因?yàn)椋送静粫常沁@個時代對男子最大的批判。湯顯祖剛毅的性格與傲骨,使他不愿屈從于首輔張居正的收買。看不慣官場的阿諛腐敗,他棄筆歸田,寄情文學(xué)。
可以說,在世俗面前,他終究是自哀與卑微的。
《牡丹亭》是他的嘶吼與放縱,但在他的妻兒看來,是全然不值一提的勾當(dāng)。他怎會想到,戲文的成功,居然讓他這個飽受排擠和貶斥的廢士,也會有人追捧,有人稱贊。
他惶恐了。因?yàn)椋K究沒有意識到,自己筆下的故事已太過圓滿。而在這茍延殘喘的骯臟亂世,文人低賤,他不知道,究竟要以什么樣的身份,才能再次獲得世人的肯定。獲得他在這世間,得以安身立命的最佳方式。
湯顯祖寫出《牡丹亭》的時候,已經(jīng)四十八歲了。
如今七、八年過去,年過半百的他,皮囊枯槁,身軀老朽。他心里明白,那些豆蔻正盛的妙齡少女,是把他當(dāng)作書生柳夢梅一般膜拜的。她們要的,無非是一個想象中的湯先生,風(fēng)流倜儻,清朗俊逸,愛情專一。
不如就圓她們一個幻想吧。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
舞臺上,柳夢梅在唱,于是,他便借了他的口,把這句忠貞無悔唱給她們聽。
俞二娘如癡如醉,如幻如夢,這不正是她心中對愛情最完美的詮釋嗎?
俞二娘曾發(fā)誓:做女當(dāng)做愛才女,嫁夫必嫁湯顯祖。這少女的執(zhí)念,純潔而盲目,甚至已全然不顧在文學(xué)之外的世界里,他的愛情是多么的波瀾不驚。
世家出身的湯顯祖,從小接受傳統(tǒng)的儒家教育,他靜默地接受了父母為他選擇的妻子吳氏。然而日復(fù)一日,美嬌娘變成黃臉婆,像所有失意的中年男人一樣,他隱忍地接受著她的嘲弄與白眼。
而俞二娘無疑是一泓沙漠中的清泉,用那樣無私、幽弱,且不為人知的方式,點(diǎn)滴浸潤著他的腳步,歌頌著他的巍峨。她用一顆最純真的少女心,鍥而不舍地追尋著婁江方圓內(nèi),那少得可憐的,準(zhǔn)備遠(yuǎn)赴京城的人。
若是連書信亦到不了,那么她的相思叉應(yīng)于何處安放。
但終是徒勞。
于是,日復(fù)一日,她終于抑郁成疾,從此一病不起。
彼時,俞老爺已知二娘人戲頗深。為了斷絕她的情思,他自作主張派人去尋了湯顯祖的畫像。
金軸銀卷,栩栩如生的畫像被徐徐展開,華發(fā)、皺紋、白須、闊眉、豆眼。
俞二娘幾欲崩潰,她無法相信自己敬仰和愛慕的湯先生竟是這樣一位花甲老人。眼淚落了下來,她狠狠攥著手中的《牡丹亭》,那些爛熟于心的段落,就此悉數(shù)崩塌。
她的病日重一日,不出三月,竟因幽思過度,斷腸而死。
俞老爺悔不自甚。
病榻前,眾人紅著眼眶看那冊從她手中緩緩滑落的戲本——那冊她至死都心心念念的戲本,不禁唏噓。俞二小姐因戲成魔,因戲生情,因戲喪命,原來,真真是人間自是有情癡,此事無關(guān)風(fēng)與月。
便正應(yīng)了那句唱詞——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于是,就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遂人愿,也只有酸酸楚楚無人怨了。
歷史上,才子萬千,少女萬千,這慕才傷惰的軼事,不在少數(shù)。但沒有一樁似俞二娘這般入骨三分,百轉(zhuǎn)千回。
湯顯祖得知消息后,悲慟不已。揮筆寫下《哭婁江女子二首》:
其一:畫燭搖金閣,真珠泣繡窗。如何傷此曲,偏只在婁江。
其二:何自為惰死,悲傷必有神。一時文字業(yè),天下有心人。
從此,俞二娘的閨房中真的只剩下斷井頹垣。
她與湯顯祖,就像兩個永世站在星河對岸的癡情男女,遙遙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一如那個明麗的清晨。俞二娘安然坐于堂前,讀那折子新買回來的戲本。湯顯祖還在熟睡,夢中,應(yīng)該也有這樣一位衣袂飄飄的秀美女子。
他們終生,不曾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