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符

明亮的燭光突然照了進來，晃暈了我的眼。

我輕飄飄地飛出去，在寢殿上空打了個旋兒，而后俯身看著她，“嘿，我說，你這姑娘膽子真大，居然敢半夜跑來偷虎符。”

那廣袖云裳、發(fā)簪宮花的姑娘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手中的虎符掉到地上。我忍不住“哎喲”了一聲，姑娘啊，竹子做的虎符也是怕疼的啊！

她鎮(zhèn)靜了下來，叉把我撿起來端詳，“都說物靈則成精怪，看來所言極是。”

看她長得美，死了怪可惜的，我忍不住叉嘮叨道：“管我是精還是怪呢，反正你要是把我?guī)ё撸蜁λ滥阕约旱摹！?/p>

可她口氣大得很，“死了又如何，我不在乎。”

我撇了撇嘴。在閣子里待了這么多年，我都沒見過幾個活人，難得來了個陪我聊天的，還一心想要尋死，真是好生寂寞吶。這次還沒等我開口，便聽到一陣窸窣之聲，應(yīng)是有人過來了。只見那女子眸色一冷，下一刻我便被一個棉麻袋子整個兒罩了進去。

閣門閃進一角玄色衣裳，“如姬，可是你在那兒？”

聞言，那姑娘不動聲色地將袋子收入袖中，隨即便迎了上去，柔聲喚道：“大王。”

再一次醒來時，我已在趙國的都城邯鄲，還有了個新主人。

他們稱他為信陵君，魏公子無忌。

前不久秦軍兵臨城下、圍困趙國，平原君向魏王請求援兵。奈何魏王是個貪生怕死之人，對這件事充耳不聞。公子信陵君是魏王的弟弟，向來與平原君交情甚好，更何況此事也關(guān)乎魏國的存亡，他自然不會坐視不管。

所以，如姬為他竊來了虎符。君王與將領(lǐng)各執(zhí)一半，得此物即可調(diào)動魏國的兵馬。

我第一次幻化出人形時，信陵君正坐在一方小亭子里，一個人喝著酒。

昏暗的燭火下，我見四處無人，便從他的袖子中溜出來，變了個人樣坐到他的對面。

那時他醉了，笑著看我，喚的卻是如姬。

月光落在水面上，映出那張我曾見過的臉，廣袖云裳、發(fā)簪宮花，一模一樣的容顏，分明是來閣中竊符的如姬。我沖他抱歉一笑，“不好意思啊，我平生第一次幻化成凡人，實在不記得幾個人的相貌……”

話音未落，他微涼的指尖突然輕撫我的臉頰，溫柔地將我被風吹亂的一縷頭發(fā)別至耳后。而后他搖搖頭，將壇中酒一飲而盡，自嘲道：“我醉了。”

我怔了怔，才訥訥開口：“我不是如姬啊。我是虎符，就是你們倆從魏王那偷來的……”

真是的，這些凡人怎么都不聽我把話說完呢。面前的人是真醉了，枕著袖子伏在石桌上便沉沉睡去。

這個人長得真是好看啊，我居然就這樣安靜地在小亭子里看了他半夜。

后來他揉著太陽穴醒來，看到我癡癡然的模樣，不由笑了，“你說你是虎符，那你可有名字？”

公子到底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這都信了！

“我叫……”我嗅到他衣上清雅的綠竹氣息，便想也不想地說，“我叫綠竹！”

而后又忍不住問道：“你喜歡如姬嗎？”

他故意給我打岔，“虎符化了人形，不應(yīng)是只虎嗎？”

我才不上當，鍥而不舍地問：“說啊說啊，你喜歡如姬嗎？”

他被我纏得無奈，良久方才答道：“如姬為魏國受苦，我一輩子都會感激她。”

我撇撇嘴，“你真傻，連我都知道，如姬是為你受的苦。”

那一戰(zhàn)秦兵敗亡，圍城之亂得解，遠在大梁的魏王卻大發(fā)雷霆，將如姬打人冷宮，還下令不許公子無忌再回魏國，多虧有平原君相助，才能讓公子安然留在趙國。

公子剛來趙國的時候，每夜都要飲酒。他不怎么愛說話，我卻難得逮著個活人，每日除了睡覺，就是在他耳邊說個不停。問他看的什么書，晚膳用些什么，讓他給我講在魏國的趣事，央他帶我去鬧市里看花燈……公子的脾氣真不是一般的好，他從來不惱，也不嫌我吵，總是容忍著我的好奇心，偶爾也會主動說說過去。

那真是一段安穩(wěn)的歲月。

直到幾月后，一騎魏國的快馬趁著月色來到邯鄲。

那晚我揉著眼睛醒來時，見地上已歪歪倒倒躺了許多個酒壇子。

可那個人還在喝酒，舉杯的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夜色落在他的月白衣衫上，平添了些許惆悵。我突然就想起了不久之前聽來的一句詩：“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雀躍地湊到他面前道：“公子，你這酒真好，我只偷喝了一口，就睡了這么久。”

他無奈地笑笑，“早知道應(yīng)該讓你多喝幾口的。”

“哎呀，你是嫌我話多，嫌我煩嗎？”我說。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輕聲道：“如姬死了。”

我剛想抱怨下去，就聽到這么一句。是了，隨著這幾壇魏國美酒一起送來的，還有如姬的死訊。她偷竊虎符，欺瞞大王，早已被打入了冷宮，可前幾日卻不知為何逃了出來，在她父親的墳前自刎J而亡。

我看著眼前這個單薄的人，突然大著膽子按住了他的手腕，“酗酒傷身，你不能再喝了。”

他笑了，“人的情感，你叉怎會懂呢？”而后拂袖離去，剩我一個人傻傻地愣在這兒。

或許他說得對，人的情感，我叉怎會懂呢？畢竟，我只是一枚虎符。

月光下，冷風穿過我的身子，我不由感慨，趙國就是趙國，在這里，連月和風的氣息都與魏國不同。很多時候我都會懷念魏國，懷念那一大片綠竹林，和每夜林子里傳來的陣陣竹笛聲。可這點懷念同我的新主人比起來，真是少得可憐。

如姬的死訊傳來之后，公子很是消沉了一段時日，后來叉重新打起精神。像他在魏國時那樣，廣招天下賢士，門下客卿三千。禮賢下士、溫潤如玉之類的贊譽，都是那些文縐縐的人說的。在我看來，那群有才無才的人每日里都只會來吵他，實在是煩得很。

這樣吵鬧著倒也不寂寞，日子一晃又是幾年過去了，時間久得我都快把如姬忘了。

可昨夜又有魏國使臣說要見他，每次從魏國來的都沒什么好消息，果不其然！那人說秦國整軍重來，直逼魏國都城大梁，眼看著大梁便要不保了。

十年朝夕相對，我實在對公子的性情了如指掌，也知道他雖在趙國受人尊敬，心里卻仍有一處屬于家鄉(xiāng)。

公子又開始喝酒了。他說得對，我不懂人的感情，可看他這樣，我還是有些心疼。也許是如姬的執(zhí)念太深，那情緒也同她的容貌一樣悉數(shù)給了我。

有一夜他難得清醒，看著我說：“大王道，如姬早已不在，往事便一筆勾銷。”

其實他不過是希望公子能回魏國解秦兵之圍。我假裝聽不懂，仍笑著，“公子，你好久沒吹笛子了。”

我知他好兵法謀略，運籌于帷幄，也好詩酒和雅樂。年少時視若珍寶的一支竹笛，卻在奔赴趙國的途中弄丟了，為此唏噓了好久。

后來平原君聽說了這事，便贈他一支玉笛。可公子卻將玉笛收入匣中，再不問津。不知是沒了曾經(jīng)吹笛的心情，還是如他所言，仍惦念著那支年少相伴的竹笛。

記得那時他笑嘆：“竹子有靈性得很。”

當然有靈性！我得意地應(yīng)了一聲。不然我怎么會坐在這里陪你喝酒呢？

后來我三日未歸，再回來時便見那一抹熟悉的身影久久佇立在府邸門前，他是在擔心我嗎？這想法讓我小小地開心了一下。

“公子，你看……”我獻寶似的把手中的竹笛遞給他，剛想得瑟地笑一個，便覺得一陣頭暈?zāi)垦＃麄€人身子一軟，倒在了他的懷里。

我離開虎符太久了。

他背起我，輕嘆：“下次不要再亂跑了。”

那時我伏在他的背上，將臉埋進他月白的衣衫里，喃喃道：“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這個人衣上熟悉的青竹氣息，仿佛叉將我?guī)Щ亓宋簢亩汲谴罅弧m闕里朱瓦紅墻，隔了那一大片綠竹猗猗的園子，送來夜風中一曲悠揚的笛音。

“公子，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明白什么？”

“為何她會這般喜歡你啊……”

我是笑著說這話的，眼淚卻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公子，如果我不在了，希望這支小竹笛可以替我永遠陪伴你。

其實我知道，大王的話還有后半句：歸還虎符，放手兵權(quán)。

我又開始做白日夢，他絕口不提回國之事，會不會有一種可能，是舍不得我？

那之后，公子便不再接見來使，還立言道：再有門客來為魏王說情，斬！我知道他是說狠話呢，這樣溫和的一個人，連一枚虎符的嘮叨都不忍心打斷啊。

也只有我敢在風頭上對他說：“難道你真打算，這輩子都不回魏國了？”

其實喚醒我的不是如姬，而是某個晚上，涼風送來的一陣笛聲。

記憶又回到很多年前，當我睜開眼睛第一次看到這世間時，眼前是無盡的黑暗，記憶是一片空白。在慌亂和無措中，我聽到了那陣曲笛聲。穿過猗猗的綠竹，隨風而來，讓一顆不安的心漸漸平靜。

我一聽那音便知道，這是和我同根相生的一竿綠竹。想那工匠還真是勤儉，打造虎符剩下的竹子，又磨成了一支笛。

我與那笛子本就心有靈犀，只覺曲調(diào)悠揚之中，隱約有談?wù)劤罹w，聽得我整個人都有些抑郁。那笛聲在每個夜里都會響起，時間一長，我便覺得，自己和那月下吹笛之人也算是心意相通了。

我一直想見見那綠竹林里的人，很想去撫平他眉間的愁緒。可真正見到了，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陪著他，從溫潤如玉的少年成長為足夠堅毅的男子。

所以我說：“公子，你回家吧。”

你還是去做那綠竹林里溫潤如玉的魏國公子吧，一盞酒，一卷書，一桿竹笛。

總算能為你做點什么了，我真的很開心。

“那你呢？”

我？我本來就是一支小竹子，塵歸塵，土歸土，還樂得個自在。

他看著我，一雙好看的眼眸如寒夜里的流星，想說些什么，卻欲言又止。

以前我總以為，我對他的那點心思，不過是因如姬的執(zhí)念太深，我被她的癡情所感動罷了。而今才真正知曉，這和如姬、和任何人都沒有關(guān)系，這是我自己的情，我自己的癡。

曾經(jīng)我嘲笑如姬，明知會死還是心甘情愿地盜竊虎符，臨到了自己這里，方才懂得情之一字，本就是心甘情愿。

我在人間十八年，茶樓酒肆里亦是聽了戲文十八年。

一出“魏公子竊符救趙”的戲文，在魏國亡了之后仍在這片土地上流傳不休，雖為戲劇，卻更為傳奮。甚至有好事之人編排了公子和如姬的風月往事，津津樂道。

故事總是比現(xiàn)實美好一些的。

聽聞那個人歸家之后，與兄長心生嫌隙，加之旁人的挑撥離間，便辭官不再上朝：聽聞他每日沉迷于酒色，歸國四年之后便離開了人世；聽聞他死后，魏國失去了最后的希望，被秦國一舉攻下……傳說太多了，有時我都不知要相信哪一個，只隱約覺得，他已經(jīng)不在了吧。

當年魏王重得虎符，以為禍事自此物而起，便將虎符焚盡。不想我卻因禍得福，從此脫離虎符，修得了凡人之身。可當我欣喜地趕回魏國時，卻已是物是人非。

如今，我再次立在大梁城墻之外，隔了十八年漫長的歲月。今日是魏國亡國之日，很多人前來憑吊，他們是大粱故人，可也在懷念著誰？

我又想起那年胸懷天下之志的少年，突然覺得眼睛酸澀。

“姑娘，你可是在等誰？”

一聲詢問在身后響起。我顧不上擦干淚水，怔怔轉(zhuǎn)過身去，便見一人月白衣衫，眉眼溫存，鬢角已隱約可見霜雪之色。可我還是認出了他，一下子哭得更兇了。

那人手足無措，凝眉似有所思。

“故都大梁，綠竹舊地，在下可曾見過姑娘？”

錦小注：

公元前257年，魏王懼秦不敢出兵援助趙國，魏公子無忌便與如姬里應(yīng)外合，竊虎符，奪兵權(quán)，上演了一出“竊符救趙”。如姬本是魏王寵妾，因感念公子無忌曾為她報殺父之仇，許諾欲為公子死，無所辭，事成后被魏王一怒之下打入冷宮。而魏無忌身居趙國十年，后回國拜為上將軍，率諸侯聯(lián)軍大敗秦國，可惜遭到魏王猜忌，抑郁而終。十八年后，魏國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