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小注:
靳月光,十六國時期漢趙君主劉聰的的上皇后,中護軍靳準之女,是并立的數位皇后之一,因私通之罪被問責,后服毒自縊于寢宮。
我早料到會有這一天。
披香殿內輕咽漫起,金樽酒盞泛著清光。我半倚榻上,舉杯成飲。
我久未謀面的夫君,當朝皇帝劉聰此刻正站在殿內,正襟龍袍,戟指怒目。突然“啪”的一聲將一份奏折用力擲下,打翻了案上的鍍金酒盞,“看看你做的好事!”
我當然知曉他所說何事。偌大宮廷里口口相傳,皇后娘娘殿內常有美少年出入,何況這樣的宮闈秘事,我并未刻意加以遮掩。我知道它早晚會隨風傳人朝堂,傳人當今皇帝的耳中。
我的夫君是至高無上的天子,自然容不下這般奮恥大辱,我早就猜想若哪日他知曉此事,會有怎樣的反應。將我碎尸萬段,還是株連九族?而一切設想在此刻都有了答案,他將所有證據擲于地上,轉身憤然地拂袖而去。
四下寂靜,滿室狼藉。我舉杯滿飲,淚水不禁奪眶而出。闊別半年,此番相見卻以如此不堪的方式,此時我雖是紅杏出墻的皇后,他卻未立刻判我死刑。
可好在這一次,他的悲怒哀愁,總算與我有了關系。
他立了那么多皇后,我不過是其中之一,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亦不曾悔過。從今往后,于天下,于他,不過是少了一位不守婦德的皇后。
酒內的毒性漸漸發作,五臟六腑都似被千錘百擊,我的身子軟軟倒下,雙眸暗沉,卻似昏昏睡去。
巍峨皇宮樓宇萬重,秋日清晨薄霧熹微。當我再次睜開眼時,卻驀然發現整個皇宮都盡收眼底。我身在宮檐廊回下,周身無一人,聽著宮人鳴鼓開朝的聲響,自己卻赫然有了燕子的身形。
往事重重如剪影閃過腦海,我記得他曾來宮中問責,記得我喝下早就備好的毒酒,可怎么也不明白,為何我的三魂六魄不曾飄散,卻重新聚于這粱下孤燕的身軀里。
我曾聽老人說過,有人死后仍帶著前世記憶,尸身雖無,魂魄猶在,只因心中還有余念未了。而如今秋日寂寥,燕群早已南歸,我做不成南飛的燕子,亦無法在人世重活一遍。
我展翅飛向東方,只身停留在皇上的寢宮前。窗內絲竹奏響,歌舞不斷,依偎在陛下懷中的佳人朱唇蛾眉,眼波流轉間似瀲滟春水。我想開口說些什么,卻只能發出細微地鳴叫聲。
我想起從前的自己,他也曾這般待我,將我攬在懷中,輕輕為我描眉。那時我剛進宮便獨得萬千寵愛,朝夕相對間,那份深情只有兩人懂得。可后來,他叉立了許多美人為皇后,而我獨在宮中,守著所謂的鳳印,數月也不得召見。
其實他不知道的是,在我人宮為妃前,便早已傾心于他。十六歲那年,我隨著在朝為將的父親人宮覲見,在宮內第一次遇見他。我躲在小山后偷望,他白衣勝雪,臨湖而立,偶爾看向身旁的女子,眉宇間有說不完的濃情蜜意。那女子燦若桃花,笑起來溫柔得似輕風春水。
后來我知道,他就是當今陛下,那個女子便是他的皇后呼延氏。
第二次見他,是在一年后的將軍府中,廳內盛席佳宴,美酒薏醉。他自顧自地一杯接一杯地飲下,始終不發一言。父親身為一介武將,不善言辭,便私下喚我和妹妹前來斟酒作陪。
皇后新喪,舉國悲慟。他已消瘦許多,眼眸喑沉,不似從前般意氣風發。我知曉父親作此安排的野心和用意,卻還是盛裝為他斟酒。綾羅綺衣,嬌俏艷麗,我提著酒盞走向他,心卻不可遏止地怦怦直跳。
突然間手腕被牢牢抓住,他抬頭盯住我看,眼中滿是不可置信。我單手細細將酒杯斟滿,并未驚慌,只是回眸看向他,笑容淺淺中兜著些羞怯。
當晚我就被他帶入宮中,成了一夜承恩的新寵。他待我極好,與我同游泛舟湖上,在寒雨之夜燈下對弈,午窗人寂時,調教鸚鵡學念宮詩。他夜夜召我,再也不見昔日的失意頹廢。
我被封為皇后,可我在意的從來只有他一人。我在深夜醒來注視著枕邊的他,他的眉宇輕輕舒展開來,睡意酣然,仿佛早已沒了當日的愁意,我想我終于擁有了他的全部深情。
可沒過多久,一批新選秀女入宮,他夜夜溫香軟玉在懷,將我徹底拋諸腦后。
我想見他,卻日日被攔在室室殿外。我未曾紅顏老去,卻已成了舊人。
我仍不死心,只好日日窺探新寵妃嬪,盼著能偷瞧上他哪怕一眼。可后宮嬪妃雖多,他卻再未長寵一人,我沒能見到他,只見著新妃們美貌各異,風情萬種。長此以往,我卻在不經意間,發現了一個驚天秘密。
那些新寵妃嬪,雖性情不一,相貌卻不約而同地有某處像逝去的先皇后。
我終于懂得,此刻的新寵無數,不過是為了追念舊人。那個已經逝去的呼延氏,那個他曾喚作妻子的女子,才是他心中唯一的皇后。而如今的后宮佳麗,不過是因著相貌有些許像她,而幸得雨露。
我對著鏡子,釋然間笑起來。唇角輕輕彎起,似漾著春風春意,這舒眉輕笑的樣子,也帶著些許熟悉的記憶。原來我也同她們一樣,不過是借著已逝女子的音容笑貌,才得這一念情深,而情深深幾許,不過是我一人的癡心妄想。
春宵夜暖,佳麗萬千,都抵不過呼延氏活在他心底,如南柯美夢戛然而止。以至于后來者萬千,都不足以相提并論。一人只一生,深情唯一如白月光輾轉心間,封印時光凝成永恒。
我只是后來者之一,我早該明白的,在他同時立三人為后的那日就該明白,只是心中執念太深太烈,才不愿從夢境中醒來。
可我終究放不下他。我私下命人去尋找數名美少年,日日宣他們出入披香殿,絲毫不加避諱遮掩。執拗如我,只能破釜沉舟,拼力一搏,以身家性命為注,賭他心里終是有我的。
可東窗事發,他卻轉身離去,連再見我一面也不愿。這一場豪賭,我輸得一敗徐地,只好舍上性命作賠。
秋過冬來,冬去春至。半年時光悠悠,我在宮梁燕巢下,日日守著回憶。這半年里世事依舊,他日日理政,竟再未召美人在側。我借著燕身輕松飛人他的殿內,見他日日臨案批奏,見他對月獨酌,再不復從前的縱情聲色。
有一日,我壯著膽子試探地飛到他的案上,在硯臺旁偷偷窺著摞成山的奏折,他并未揮手驅趕我,我用銜在嘴里的草枝蘸著新墨,在他潔凈的宣紙上寫寫畫畫,他也不曾動怒,甚至還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漸漸地,我日日飛去陪他,他時常對著我說話,又像是在自說自話。我有時立在他的掌心,有時靜靜看他寫字,他的筆觸蜿蜒有力,似藏著最沉最重的心事。
離別依依夜夢長,卿似月光不曾忘。他收回毛筆,獨自望紙凝思。
我看著他寫好的字句,不覺間失了心神,剎那間一幀幀陌生的畫面,從腦海中清晰閃過。
披香殿里,得知噩耗匆匆趕來的他緊緊抱著我的尸身,長痛哭號不止。
朝堂上他查明真相,才知我從未不檢,將當初搜集舉報我私通罪證的朝臣當庭賜死。
原來,原來他一直未曾放棄過我,原來他亦在天人永隔時對我思而念之。只是我早已不能回頭,再將命運重寫。如今心愿已了,迷蒙中魂魄從燕身中漸漸抽離,記憶里所有場景也次第消散,輪回轉世的路途在前方,我亦甘愿獨赴。
可唯一沒有忘卻的是,他初次喚我名字的溫柔,月光,月光。我姓靳,靳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