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爐胭脂香（四）

一

睜開眼，是明黃色繡龍紗帳，伴著各種濃烈的藥味，還有龍榻之下跪著的十多位太醫(yī)。床邊南陵縉的面色晦暗不明，悲喜不辨。我的心里像被灌人了千斤水銀，頭一次有些害怕，待緩了口氣，看了南陵縉一眼，問為首的太醫(yī)：“本宮究竟得了什么頑疾？太醫(yī)但說無妨，有本宮在，保你平安。”

老太醫(yī)的臉上遍布皺紋，他低著頭偷偷覷向南陵縉，我亦看向他，良久，他才點(diǎn)了點(diǎn)頭。老太醫(yī)叩首再拜，回稟道：“娘娘大喜，您現(xiàn)今已有一月身孕。”聞言，我喜極而泣，我和南陵縉的孩子，我終于有了他的孩子。

他為我掖好被角，嗔怪道：“傻瓜，就不該讓你知道。”

我嗔道：“這是皇上的第二子，卻是臣妾的第一個孩子，自當(dāng)珍重。”以后再苦的藥，我也能甘之如飴了。

這是我的頭一胎，我唯恐有個萬一，飲食起居自是萬分小心，連安胎藥亦是開了很多，未央宮里絡(luò)繹不絕的便是捧了藥匣出入的宮人。凡是有嬪妃請安道賀，我一律閉門謝絕。為了這個孩子，擔(dān)一個恃寵而驕的罪名也無妨，只是，禎太妃一次也不曾來瞧我，情誼不說，卻有些失禮了。

等到我的肚子漸漸隆起，南陵縉每日都是眉開眼笑，他似乎比我更加珍愛這個孩子。他許諾，一旦我誕下龍裔，便名正言順封我為后，堵悠悠眾口。而我的孩子，生男則立為太子，生女則為大公主。

四個月過去了，我的身形逐漸臃腫，胃口也大不如從前。我想著禎太妃是生育過的人了，應(yīng)當(dāng)是有些法子的，便讓攬月去請禎太妃，她回稟我說禎太妃病重，不能來了。我問她，可有當(dāng)面看到禎太妃如何？

攬月?lián)u搖頭，長樂宮外有禁軍看守，我一著急動了胎氣，攬月又急忙去遣太醫(yī)來看，幸好并無大礙。我問太醫(yī)可知禎太妃是什么病，竟這樣重？

老太醫(yī)說，為禎太妃看診的太醫(yī)三緘其口，許是害了什么瘟疫頑疾也不一定，但愿莫要連累了宸月公主才好。

他一說，我這才想起了宸月。我趕緊讓攬月去請旨接宸月公主暫居未央宮，攬月說，皇上正在與丞相、親王商議新政改革，不許旁人驚擾。我取來了玉匣內(nèi)的鳳印，交代攬月一定要先將公主帶回來。

宸月被帶了回來，可到底沒看到禎太妃如今病況如何。攬月只聽看診的太醫(yī)說，已無大礙，只要再靜養(yǎng)幾月就好。如此，我便放了心，這些日子有宸月和我做伴倒也開心。只是每次南陵縉一來，她不會再跟在他身后一口口喊著皇叔，眼中流露出畏懼的神色。不過推行新政諸事繁多，他整日不茍言笑的，嚇著了宸月也說不好。他不在的時候，宸月會跟我說很多話，我索性每次都讓攬月想著各種法子推辭他。

御膳房送到未央宮的吃食向來精致，宸月很喜歡。我一邊給她剝著松子一邊和她說著話，氣氛好不快樂。

“宸月是喜歡弟弟還是妹妹啊？”

她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宸月喜歡弟弟。”

“為什么呀？”我把剝好的松子放到她的小手里，她咧著嘴邊吃邊笑，“唔……妹妹也喜歡吃松子，宸月就沒有了，宸月喜歡弟弟，不吃松子。”我被她的童言逗得發(fā)笑。

忍不住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嬸嬸喜歡妹妹呢，以后就能像宸月一樣乖巧可愛。”

她放下手里的松子仁，跳下了榻，正色道：“嬸嬸才是最好看的，母妃說，她要生一個像嬸嬸一樣好看的妹妹，這樣皇叔就會常來。”聞言我一愣怔，松子的硬殼便卡進(jìn)了我的指甲縫，宸月看到急忙握住我的手指，不停地吹氣。

我定下心神，笑道：“宸月學(xué)壞了，還會扯謊了。若是以后再說謊話，嬸嬸就不給宸月吃好吃的了。”

她一臉無辜，噘嘴道：“母妃不許宸月跟別人說的，要是別人知道了我就再也見不到母妃了。嬸嬸待宸月好，一定不會說出去的，對不對？”宸月伸出小手指，指著我的肚子，“母妃的肚子比嬸嬸的還大一些呢！”

我的心口像是有什么東西狠狠刺進(jìn)去，叉血淋淋地被撕扯了出來，原本撐著身子的手臂也渾無力氣，任憑我沉鈍的身子倒在了榻上……

二

窗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我感覺到他就在殿里。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檐下的雨聲漸漸轉(zhuǎn)大，暴雨如注，似連這硬冷的宮裝都要被生生剜出幾個窟窿。他就站在窗前，和殿外的夜色融在一起，斜雨霧氣沾濕了他的衣裾。潛入的風(fēng)雨不倦地扯弄珠簾，和著雨聲風(fēng)聲，聽得我心煩意亂，腦子里的事情卻在急雨的反復(fù)沖洗下，依稀有了眉目。

禎太妃的孩子……祁美人的孩子，還有我……

我猛然掀掉錦被，徑直朝窗口跑去，他就站在那里，不言不語。我叉在妝臺瘋了似的找剪子，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任何銳器。我想了想，便向他走去，“給我。”

他累了，我也累了，我看到他眼底濃濃的倦色，他的聲音干澀暗啞，似隱忍著極大的痛楚，“你可好了些？”

聞言，我哂笑一聲，生生將夜明珠簾用手扯斷，卻也惹了一手的疼。等我發(fā)泄完，終于無力地跌坐在地上，鬢發(fā)散亂。想來這副模樣，比姑母當(dāng)初不會好到哪里去。

我慘然一笑，仰頭看著他，“世人皆愛齊人之福，皇上看慣了妖艷的曼陀羅，忍不住想要嘗嘗清水蓮的滋味嗎？”

他本欲攙扶我的手慢慢收了回去，他的眸子似比夜色更深，更喑，更冷。

“夫人好生安養(yǎng)，朕改日再來看你。”他語氣中流露出的怒意我又怎會聽不出來，他終于轉(zhuǎn)身離去。

樓上寢，殘月下簾旌。夢見秣陵惘悵事，桃花柳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而你沒有將我禁足未央宮，似已是莫大的恩典。

我的身子稍有好轉(zhuǎn)，便手執(zhí)鳳印，乘著鳳輦來到長樂宮。果不其然，長樂宮竟被守衛(wèi)圍得水泄不通，若非有什么不想讓人瞧見的秘密，又怎會如此？門口的守衛(wèi)見我的鑾駕停在殿門處，便向我行禮，恭恭敬敬地回我，“皇上有令，禎太妃有疾，太醫(yī)診治期間任何人都不得人內(nèi)探望。娘娘，您請回吧。”

我看了一眼攬月，她呈出鳳印，這是三年前他賦予我的權(quán)力，“你看清楚了，后宮之內(nèi)，是本宮在做主。”他面露難色，我拔出他身側(cè)的佩劍，直指他的咽喉，侍衛(wèi)抖著手為我開了門。

劍回鞘，我冷聲道：“如果皇上責(zé)問本宮今日之事，你們都得死。”

守宮侍衛(wèi)駭于我的威逼，齊齊下跪。

長樂宮門開，便有蓮香沁心，我的目光落在皎白的睡蓮上只一會兒，眸中寒意更甚。我看到她的侍婢跪在正殿外，而我一步步走向她，走得極穩(wěn)。

“奴婢懇請娘娘回宮……”攬月?lián)P手便打了她一個巴掌，她嘴角還隱約流了血。我只是要她知道，不是人人都能欺凌到織弋夫人的頭上的。

“既然該來的人來了，便不必攔了。”有輕柔之聲傳來，婢女秉諾退避一側(cè)。

我在她面前笑得恣肆，禎太妃只是垂首臨摹字帖，怡情養(yǎng)性，嫻靜澹然，素凈的臉龐層層偽裝的依舊是那顆追逐榮華的心。

我走近她的身旁，是曹植的詩，我譏誚著念誦出聲：“紅顏宜笑，睇眄流光。太妃怎么不笑呢？”我拿起桌角她臨摹過的字體，聲音如水繾綣，“這樣難的行草，太妃果真是德才俱佳，臨摹得惟妙惟肖。”

“你又何必來為難我。”她放下手里的筆，拿開鎮(zhèn)紙，小心翼翼地把字帖放在一側(cè)。

“臣妾只是不知道，太妃懷的孩子究竟會不會給皇室蒙羞，給當(dāng)今皇上蒙羞？”她沒有接話，“太妃娘娘敢做不敢認(rèn)？稚子何辜！”

她為我倒了一杯茶，新茶沉浮在青瓷盞中，茶香繚繞，“娘娘不會的。”

我頓了一下，只問她：“這場冤孽，是你還是他？”

她反倒笑了，唇色朱櫻一點(diǎn)，明眸善睞。她的笑，她的美，如今看來，只令人覺得寒徹心骨。

“娘娘曾問過本宮，可有真心愛過一人。”她目光灼灼，情誼殷殷，“本宮愛的時候，娘娘是恨。如今本宮不愛了，娘娘是怨。”

我自詡為南陵縉所做甚多，連他的江山亦有我的心血。而他之前所做的一切，我從未細(xì)究，趙苑綺為何人宮為妃，為何會甘心為他所用，為何放棄公主儲君的身份，扶持他稱帝，叉為何在他一將功成的時候，退居長樂宮。我從來都不知道，他不說，我便也不問。

事到如今，是由趙苑綺親口告訴我。

他們的，一生情。

柳眉鳳眼俏佳人，翩翩濁世佳公子。趙苑綺自八歲那年看到南陵縉的第一眼就已經(jīng)認(rèn)定他了，而后亦是一番順心遂意，待及笄之年，她就是他的正妃，可惜，南陵縉志在天下，不忍看皇室凋敝，妖后弄權(quán)。她終究還是愛他的，我自認(rèn)情深，卻做不到遠(yuǎn)離心愛的人，在深宮中虛與委蛇，漫漫清寒只為他披荊斬棘，為他今后的路可以少一絲兇險。趙苑綺一直以為，她能等到良人歸來的那日。

可是，他的身邊卻有了織弋夫人。她是先帝的孝謹(jǐn)皇后，她是她趙苑綺親手送給南陵縉的一把寒刃，到最后卻割傷了自己。

“你知道嗎？我已經(jīng)認(rèn)命了，我有宸月，有他的念懷……人倫天道，太妃如何能與新帝糾纏不清呢？可是周瑾儀，縱然你寵冠后宮，可有些東西，你原本就是不配擁有的。”她瞟了一眼我的肚子談?wù)劦匦χ业氖中暮蟊硡s傳來濕膩的冷意，像是有無數(shù)的蟲蟻一點(diǎn)點(diǎn)地啃噬我的血肉。她隱居于此，而我貴傾后宮卻輸給了她。

趙苑綺說，這是她和我各自的命數(shù)，躲不開的。

我問她，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那日的畫軸，趙苑綺的婢女心有不甘，便打點(diǎn)了趙丞相手下的一位小吏，呈上那幅七分相像的美人圖。南陵縉斷然不會接受，可那婢子要的是他想起長樂宮里還有這么一個女子在那里。但也沒有料算到他竟龍庭震怒，處置了小吏，其實(shí)他惱怒的不是那一幅畫，而是曾經(jīng)背棄的誓言罷了。他飲了許多酒，迷迷糊糊地走到了長樂宮。

趙苑綺那么愛他.又怎會柜絕他呢。

思緒百轉(zhuǎn)千回，只覺得自己一開始便錯了。一對璧人，卻被我棒打鴛鴦，如今我成了十足的罪人。我撫摸著自己的小腹，即便他會離開我，我到底還有一個孩子。我把字帖放回原位，趙苑綺的手顫了顫，一點(diǎn)墨汁滴在宣紙上，洇了一片。

三

那日以后，我安心在未央宮養(yǎng)胎。偶爾侍弄花草，撫琴自樂，南陵縉來的時候，只是在我身邊靜靜地坐一會兒，問我如今身子如何，我耐心回答他，不生疏，卻也不似往日般親昵。有些事情，我們都洞若明鏡，彼此映在各自的眼里，只是不去說破。就像鏡子一旦碎了，難免會傷及身體發(fā)膚，更何況是心里的渣滓，要如何除得干凈？

一日，我酣酣入睡竟至入夜方醒，未央宮的婢女極少，攬月也不知去了哪里。宮室內(nèi)的宮燈也只點(diǎn)了幾盞，忽明忽喑地在帷幕上映出猙獰可怖的模樣，忽然想到姑母臨死前的樣子，我緊緊地抓著被角，把頭埋在錦被里，像只受驚的小鹿那樣贏弱。

我聽到由遠(yuǎn)及近的腳步聲，更加惶惶。

他是我的夫君，我卻沒有想到現(xiàn)今來看我的人會是他。

他像從前一樣抱著我，輕聲喚我，織弋。我任由他抱著，逐漸溫暖我的身子。他有些躊躇，小心翼翼地吻著我的額頭。

夢里不知身是害，一響貪歡。

他靜靜地說：“織弋，你是朕唯一的妻。你的孩子，是朕唯一的孩子。”

既然我躲不開，便只好情深不悔。

我生產(chǎn)之期漸近，越發(fā)慌張不知所措，南陵縉安慰我，“夫人定能為朕生一個白白嫩嫩的嬰孩。”我羞澀地轉(zhuǎn)過臉不去看他，但愿天賜麟兒。

我的產(chǎn)期和趙苑綺在同一日，似是冥冥之中的天意。這一日，我同南陵縉正在用午膳，突覺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痛楚從小腹處蔓延到我的全身。攬月宣接生嬤嬤入宮。

直到黃昏，我的孩子還未誕下，南陵縉在外殿一定也心急如焚吧。攬月不停為我擦拭額上的汗，錦帕濕了一方又一方，我咬著牙，殘存最后一絲清醒的神志對接生嬤嬤說：“若母子只能保全其一，嬤嬤務(wù)必……要保全我的孩子。”

我迷迷糊糊地聽她說：“宣旨太監(jiān)就等在承天殿，只要母子平安，您就是母儀天下的皇后，皇子就是太子。娘娘，您一定要堅持啊。”

我抓著攬月的手，一字一句說得艱難：“若本宮有個萬一，請皇上不要傷心……”既已誤前緣，我只盼著南陵縉能明白我今日今時的心意。

我用盡余下力氣，頓時只覺得身下一暖，便沉沉睡去。

蚤夜之時，我才清醒。神志逐漸恢復(fù)，身子的疲累鋪天蓋地般襲來，南陵縉抱著孩子站在床旁，言笑晏晏，我相信他一定會很疼愛這個孩子。

“皇上……”

他急忙過來，扶起我看我們的孩子。他說：“織弋，這是你和朕的孩子，你為朕生下了太子。”他太過歡喜，嚇得襁褓中的孩子哭鬧了起來，最后越哭越響。我亦是珠淚潸潸，和他一起抱著孩子，他的小臉白白嫩嫩，睫毛像極了南陵縉，濃濃地覆蓋下來，以后長成定是個俊俏模樣。

天地姻媼，元精代序。清陽曜靈，和風(fēng)容與。故賜名縕華。

而她，卻生下了一個死胎，據(jù)說，是個男嬰。宮人們奔走傳言，是祁美人福祚淺薄，腹中子不該與太子同時出生，但凡醫(yī)術(shù)精湛的太醫(yī)都留在了我的未央宮，而苧歡宮除了兩位接生嬤嬤，只有一位不擅嬰婦之科的新太醫(yī)隨侍。死嬰誕下不久，南陵縉下旨賜死了祁美人。對外的旨意是祁美人遭喪子之痛，得了瘋病，知罪自盡。

祁美人和趙苑綺都是可憐人罷了。

南陵縉向我提起趙苑綺，那時我正手忙腳亂地哄著縕華，哄他入睡。

他沉思片刻，開口道：“禎太妃請旨長守先帝皇陵，永不入帝都。”我的動作停了下來，問道：“那宸月呢？她沒了一個孩子，總歸還有宸月在。”

他見我有些累，便把縕華接了過去，學(xué)著我的樣子輕手輕腳地?fù)u著縕華。

“她把宸月留在這里，只求她平安長大，將來她若有中意的男子，無論貴賤，都放她離去吧。若是朕瞧不上的寒族子弟，便廢了她的公主封號，降為庶人，成全她的良緣。”

我撥弄著縕華的小臉，笑著說：“禎太妃是個聰慧的人，怎么就這么想不開了，皇上竟也舍得放她離去嗎？”

“你……吃醋了？”

我收斂了笑意，幾家歡喜幾家愁，如今我和他琴瑟和諧，叉有孩兒承歡膝下。只是同為女子，趙苑綺的處境太過悲戚，稚子無辜，她又受了那么多苦，需要多么強(qiáng)大的心才能支撐著她，看到心愛的男子和另一個女子執(zhí)手白頭。

而我的幸福有多來之不易，各種辛酸也只有自己默默忍受著，所以我更加珍惜。

“趙苑綺是可憐人，她既心有不舍，我們便依了她的心意吧。”

他贊許地點(diǎn)點(diǎn)頭，“得妻如此，夫復(fù)何求。”

四

十日之后，便是冊后儀典。

五日后，禎太妃離宮。因著太妃離宮為先帝守陵，雖說是為國祈福，然欽天監(jiān)上奏，冊后與太妃離宮兩事一喜一喪，實(shí)在不宜同日。欽天監(jiān)另擇時日，太妃離宮于十一月初五，冊后儀典于十一月初十。

旨意下達(dá)之前，我就已經(jīng)為趙苑綺備了行李，如果她愿意，我也可以像當(dāng)年一樣，送她出宮，還她自由。近月末的時候，我換上了攬月的宮服，梳了宮髻，再用香粉濃濃壓住了眼角梅。

我將攬月支去熬藥膳，同她說，小太子的飲食還是得你留心。

宮道長廊已經(jīng)堆滿皚皚白雪，雪霰子拍在我的臉上，連睫毛上也覆了一層霜雪。羽睫被壓得沉沉垂著，稍微眨了眨眼睛凝水就脈脈流下，竟像極了眼淚。我的鞋子踩在積雪之上，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留下了一行深深淺淺的腳印，而后大雪紛紛掩去了所有的蹤跡，還歸純白。

自她生育之后，宮門侍衛(wèi)也撤走了許多，只還有幾人在門前溫酒猜拳，打發(fā)這寒冷的冬季。我低下頭停佇在長樂宮門前，他們面面相覷，半響未語，我掏出一串珍珠手釧，“奴婢曾受恩于太妃娘娘，如今只是來見太妃最后一面，為太妃送行。”我放下食盒，掀開一層，將一盤燒雞肉遞給其中一個侍衛(wèi)，他笑嘻嘻地接過去，不忘提醒我快些出來。

衰荷殘雪，觸景傷情。

我走進(jìn)內(nèi)殿，白素紗層層低垂在地，床幃上臥著一個身形單薄的素裳女子。我的心猛然一抽，我不自禁屏住呼吸，拂開了垂掩的層層素紗。

只一眼，我手中的食盒便掉落在了錦毯上，“趙苑綺……你……”

青絲染霜，紅顏未老頭先白。

她看我拾起地上的食盒，冷哼道：“你還來做什么，是來耀武揚(yáng)威，還是來賜死本宮？”

我輕輕地走到她床側(cè)，她的頭發(fā)已然雪白，“趙苑綺，你給過我一條生路，如今，我也來還你一條生路。”她緩緩抬起臉，絕望的眸光落在我身上的時候像是有無數(shù)看不清的冰凌化針入骨。

她的聲線暗啞，像是被人塞了一把枯草，再沒有以前的清冷溫婉，“周瑾儀，我還有什么生路，如今我將離京守陵，回首無期，你還能給我什么生路！”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嗤嗤地笑著，“我的孩子死了，我和他的孩子死了！你終于贏了，可是那又怎么樣！你也死了孩子，而且以后再也不會有了，這就是你的報應(yīng)！”

難道趙苑綺失了心智？縕華明明好好地在我的未央宮里，我斷然不許任何人詛咒他！

我怒道：“太妃慎言！太子福氣深厚，現(xiàn)在我宮中，太妃如此言語惡毒，難道不怕?lián)p了陰騭嗎？”

聞言，她睜大眼睛，突然靠近我的臉，死死盯著我右眼角下，“梅妝呢？你臉上的梅妝去了哪里！”我聞言拂上眼角，她一下子抓住我的手，一個病中弱女的力氣卻比我還要大，我一時掙脫不開，她長長的指甲沿我的眼角而下，再逶迤而上，她的指尖很涼，就像外頭剛剛消融的雪。她用力地摩挲著我的眼角，過了一會兒，松開了我的手。

她赤足而下，走在錦毯上無聲無息，她把菱花鏡抱在懷里，站在我的面前看著我，“你看，你的落梅，描得多美。你的好夫君難道沒有同你說，這胭脂色譯艷冶，千金難求，為何帝都之中卻從未傳入嗎？”她斜睨著我，媚眼如絲，“因?yàn)榘。@胭脂用多了便不能生育，哪怕懷孕了也孕育艱難終成死胎！”

聞言，我猛地推開她，她跌倒在地上，菱花鏡應(yīng)聲而碎。她在騙我，她肯定是在騙我！他待我那么好，怎么會害我？一定是她，是她死了兒子，也不想見我過得快活。

她滿目苦楚，似瘋癲般撿起一塊碎片對我說：“你的孩子死了，以后你再也不會生下他的骨肉，可他竟然，竟然……他喜歡你的美貌，我也有！”她舉起碎片，劃傷了自己的眼角，她像那日臨摹字帖那樣，一劃一劃刻著梅花。皮肉翻起，白骨森森，素白衣裳染上點(diǎn)點(diǎn)血漬。

“漾柳添絲密，含吹織空蘿……”

紅顏未老，恩義先斷……我微微闔上雙目，踉蹌著轉(zhuǎn)身離開。

十月尾，禎太妃自盡于長樂宮，南陵縉秘密處死闔宮宮人，連值守的侍衛(wèi)亦沒有免于株連。他也知道，當(dāng)日曾有一宮女人長樂宮，卻不曾問我，或許，他覺得以后位彌補(bǔ)我是最好的結(jié)果。就如我，生生按捺著所有的疑慮，不去詢問。可每每看到縕華，只覺得那唇眼像極了宸月。我曾無意提及那位接生嬤嬤，說太子平安臨世，那位嬤嬤功不可沒。南陵縉說，那朕賜她良田千畝，黃金百兩。可事后再問攬月，攬月卻搖搖頭，縕華自出生以后，的確再沒有在宮中見過那位老嬤嬤。

五

初十，帝都一片祥和，明彩競?cè)A。百姓遙聚朝天門外，我身著九色翟衣，織翟紋十二等，共一百八十四對。間以牡丹，緣以紅色，織金云龍紋，環(huán)五彩大綬懸掛玉環(huán)二，戴九龍四鳳冠，冠上金龍九條，口銜珠滴，下有八只翠鳳一只金鳳，亦銜珠滴。我簪上最后一根步搖，忽而心口絞痛，隨侍的宮女急忙去延請?zhí)t(yī)，我算好了時日，若沒有出錯，今日當(dāng)值是曹院使。我尋出三年前的胭脂盒子，里面靜靜臥著一枚假虎符。

我一直沒舍得扔，這一絲一縷，都是我們兩人的流芳史書。是不是從一開始，胭脂是假胭脂，兵符是假兵符，他對我的種種，亦不過是如夢如幻的一場假戲。

我遣出了殿內(nèi)所有宮人，待命殿外。曹木師向來是墻頭草一棵，見到我的第一眼就是諂媚奉承，沒有半點(diǎn)醫(yī)者仁心，我擺擺手，“曹院使，你也不必廢話了，本宮身子無礙，只是有樣?xùn)|西要請您驗(yàn)一驗(yàn)才放心。”我將胭脂盒遞給他，理了理衣袂道，“今日本宮承寵，不乏宵小之徒覬覦本宮的位子，這是方美人送來的胭脂，看著成色是不錯，只是本宮與方美人素來交情淺薄，也不知能用不能用？”

他跪著雙手接過，用銀針挑了一些放在手心細(xì)嗅，眉頭漸漸皺起，爾后駭然道：“回皇后娘娘，這胭脂用不得，里頭有香料百種，不孕之物不下三十種。只消用上兩日，恐怕就會滲入體膚，難以有孕了。”聞言，我一個踉蹌便要摔倒，曹木師連忙扶住我。

躑躅許久，我終于開口：“你沒有看錯？”

“微臣行醫(yī)十?dāng)?shù)載，斷不會看錯。”

我重新收好胭脂盒，取了一袋金子給他，冷冷說道：“方美人年紀(jì)尚小，許是受了旁人的蠱惑。今日之事，曹院使務(wù)必緘口，本宮也想瞧瞧這宮里還有多少人想害本宮！”

曹木師領(lǐng)了賞錢，喜笑顏開地回去了。我心頭思緒繞匝，只想逃避這一切，哪怕他對我心存顧忌，也不該如此待我啊。我仰起頭，很努力地控制眼淚，不讓它掉下來，今生今世，他再也不配我為他流一滴眼淚。

攬月問我是否無恙，若是無恙，便可進(jìn)行封后大典。這么些年，他終于能給我一個最好的名分，我終于等到他當(dāng)日的應(yīng)言愿得一心人。可到如今相看只有山如舊，嘆浮云，本是無心，也成蒼狗，昔日聽琴廝磨的好時光，只余紅燭昏羅帳。

“娘娘，時辰到了。”

鼓樂喧天，我乘鑾駕登臨朝天門。南陵縉站在玉階之上，向我伸出手，我一步一步走上最高處，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他的手還是很暖，我陡然一顫，他握緊我的手，“別怕，朕在。”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三年前，也是他，而三年后，是近在咫尺的奢望。我與他并肩而立，接受朝臣的跪拜，朝陽從東方徐徐升起，紅艷近妖色。

我正襟危坐在鳳榻之上，如今，我只求他一句實(shí)話。

明殿喜堂，桌上的龍鳳燭緩緩淌下燭淚，宮燈上印著大紅“喜”字，外頭笙歌迤邐不絕于耳，我粉黛紅妝，鳳冠霞帔，美艷不可方物。本是良辰美景，卻注定今夜不能安眠。

他推開宮門，我的眸子直直盯著他的眼睛。

南陵縉今日并未飲酒，自從趙苑綺一事，他再不會喝得酩酊大醉。

他笑著看我，“朕與你朝夕相對三載，還是今日的你最美。”

“臣妾于皇上夫妻三載，臣妾自問從未負(fù)過皇上。可到如今，皇上還有事欺瞞臣妾嗎？”

“織弋……”

我冷聲打斷他，“臣妾姓周，周瑾儀。”

一顆心，沉著沉著，終于與漆黑混為一體。

“我只問你一句，南陵縉有沒有傷過周瑾儀？南陵縉有沒有欺瞞周瑾儀？”

他神色堅定，“沒有。”

我在枕下取出胭脂盒，用力甩到他面前，兵符也隨之滾到了他腳邊，我一一細(xì)數(shù)，“香料百種，不孕之物不下三十種，等到用完的時候，此生難孕。”我想著眼角艷艷落梅，心下凄然，“皇上，你沒有想到，我也沒有想到，我竟然還是有了你的孩子。只可惜，生死天命，那孩子一生下來就夭折了，恐怕你早知生下來的會是死胎吧，所以那日數(shù)位太醫(yī)竟無一人敢言。死去的，才是真正的縕華吧……如今的太子，是你和趙苑綺的骨肉！”

聞言，南陵縉面色凝重，仿若帶著沉重哀傷。只是他該怎么說出口，昔日改顏換貌，不僅為保她性命，更是早有打算要周瑾儀以鬼神之說驚擾后宮。可那天看到她酣然眠于桃樹下，那么安靜，那么美好，要說的話，終究還是止住了。一身素縞，本是扮鬼服，等到說出來的時候，卻變了味道，雖有把握，到底還是擔(dān)心此去無歸，他無妻無子，周瑾儀若還記著他的恩，便為他穿了喪服吧。可他沒有想到，周瑾儀居然真的就去了，心甘情愿，他連一點(diǎn)手段計謀都沒有用，她便去了。她說，待君歸來日，天下重安寧，再奏盛世音。一介深宮女，竟然有這么大的勇氣，他依稀記得，也曾有人一心一意待他，一生無悔。

可他終究，還是利用了周瑾儀……也愛上了她。

“你果然去見了她。”

我把鳳冠從發(fā)髻上生生扯去，吃痛的感覺卻還是麻木。鳳冠上纏繞的斷發(fā)，是這場喜事最后的休止符，鳳簪落地，他的眼中滿是彷徨和悲痛。

“南陵縉，你害得我好苦……”

“織弋……”

我的心已經(jīng)燃盡，可他還非要挫骨揚(yáng)灰不罷休，我怒道：“織弋！織的是你和趙苑綺的鴛鴦夢！就因?yàn)槲业哪雍退行┫嗨疲憔瓦@么不肯放過我嗎？”

他搖頭，十二旒冕冠交錯伶仃。

“瑾儀，若你愿意……”

我斂袖下拜，絲毫力氣也無，“此生無望，這頂鳳冠，我亦承受不起。若皇上愿意，便此生不要再見了吧。”

他走到我的身邊，攬我人懷，“瑾儀，再沒有回寰的余地了嗎？”

我闔上眼睛，“沒有了，一生只一次，錯過了便再也遇不到了……失去的，也找不回了。”

“那縕華呢，還有宸月，你是最疼宸月的。”他緊緊扣著我的肩膀，我看著他的神色，心底浮起悲哀，“我的孩子死了，是你和趙苑綺親手害死的，你還敢把你們唯一的孩子交托給我嗎？”聞言，他的手，慢慢地松開了。

南陵縉，你到底還是不信我。

我低首斂衽，廣袖曳地，掩住了眸中水意，到底還是忍不住。

一夜寒雨。

尾聲

一夕之間，皇后染疾靜養(yǎng)未央宮，還沒來得及焐熱的鳳印又交還給帝君。

經(jīng)年又過，帝君的后宮再未入新人，只是封了皇后的貼身婢女為理事女官，處理后宮一眾事務(wù)。

他日日途經(jīng)未央宮，卻從未入殿。太子問，父皇，里頭住的是母后嗎？

縕華又長高了，她卻看不到，他摸著縕華的小腦袋，無限慈愛，“里頭是你的母后，她病了……怕縕華也生病就躲在里頭不出來了。”

太子怏怏，“那，母后的病何時會好？”

年年陌上桃夭似火，南陵縉展顏笑道：“等到桃花開得最美的時候，你母后會在樹下?lián)崆佟！?/p>

可惜，今夏寒雨喑深更，流螢渡高閣。無論是周瑾儀還是織弋夫人，都希望來世不要再遇著他了，今生他有江山作伴，亦是足夠足夠了……（完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