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寂寂黃昏,青煙裊裊之下,她嫣然一笑,勝過世間繁花。自此,荒冢孤墳,獨余挽歌低吟。袖間日眉痕猶在,佳人卻已是香魂縷,流水落花春去,只恨流年匆匆,不許深情。
他們曾說,那落日余暉下的她,不過是他的一夢黃粱。可是這世間早已再無一個她,那么這浮生于他,又與夢境何異呢?縱使,明知不過是自己的一場執念,除了走下去也再別無他法。可她的笑靨,他活著又如何能忘呢?
他的賓兒喜歡,只要他吟到天荒,守到地老,他的賓兒定會再次來看他,他相信,也只能相信。碧落黃泉,又怎敵他人骨相思早生白發。如果連他都不相信,那么此生又該如何再見到她呢?
他叫劉馳馳,一個兇肆里唱挽歌的貧賤少年,若不是與她這般美好的女子勾勒過一段煙花過往,青史冊里叉何來這一處贅筆。如果那日她沒有那般對他笑就好了,梨窩淺淺,在他的心里悄然開花。吳儂軟語,貝齒輕咬櫻唇,那般嬌憨哪似風月場里的女子?
她是顏令賓,平康里巷無人不識的“都知”。幽館勾欄,風姿綽約的女子并不難尋,只是似她這般玲瓏剔透的,卻也不多。唐德宗時期,藩鎮割據,朝堂上波詭云譎,失意之人將抑郁盡數化為一場活色生香,稱為“文酒之會”。她儼然是這一場華戲里的隨珠,殫見洽聞,蘭心蕙質,便是一顆七竅玲瓏心,也不過如此。歷來在宴會上主持的,真正得到公認的也不過三人,此般風采,劉馳馳也唯有仰止。
如果沒有那場邂逅,那么他現在的心境是否便不會如此悲涼?長歌當哭,挽歌一曲,那濕潤的眸里,到底都有誰的情深不壽?猶記得那日,他淚如雨下地哀悼著一個陌生人,一轉身便看到她站在人群里,濡濕的眼角,灼疼了他的心。他的身世浮萍,仿佛都在她那雙明眸間一鋪陳開來。剎那間繁花凋零,她似暈開的水墨,濕了他的心,煢煢孑立,一步一步,落筆成詩。
她步若生蓮,眉間笑意盈盈,哪怕鋪子昏暗白幡高掛,都未曾蹙眉,而他眸間的慌亂卻無處掩藏。這般如花美眷,該如何許她似水流年?她輕輕拾起散落在棺木上的紙箋,眸中的笑意不由加深。原來這少年,不但有裊裊之音,亦是才華橫溢,真是不可多得。讀罷幾句,笑容便凝固了,字字珠璣,灼得她要落下淚來,或許這便是她會隨著他,走進這間屋子的緣由吧。
我亦飄零,不知公子,你懂是不懂?
劉馳馳能寫出這般命運多舛的文句,又怎會不知她內心的凄苦,那眼里的疼惜,驟然化為一池春水,攪動了她的心。風月場里的文人雅士倒也不少,只是那高處不勝寒的蒼涼,與她這小女子的愛恨,到底是不同的吧?她之所求,不過是安之一隅,可終究是,無人能懂。
自此,她常披著一簾暮色緩緩而來,聽他將悲歡細數。她以淺笑,熨開了他那緊鎖的愁眉。山盟海誓,又怎敵那眉眼間的殷殷深情,世人都道她看過太多離愁,已然對男女之事心生慘淡。可誰又知,她這般進退得宜,只因為所有人都不是他,那日曾疼惜地看著她的少年罷了。
平淡的流年,因她的出現,而剎那盈滿韻味。她常常會拿著他新作的譜曲吟哦,時而蹙眉,時而搖頭,直到他的眸子流露出幾分失落,方才帶著幾分狡黠的笑意,與他細細品讀。如果時光駐足,又該是怎樣一幅畫卷?斑駁的一角,卻終不過氤氳凄迷。
他永遠都記得,那日余暉打在她清秀的面龐上,仿佛氤氳著春光。她緩緩回頭,聲音淺淺,說道:“我等你,等你贖我回家。”縱使牛衣對泣,也愿相守白頭。
雪花落在她的發問,一剎白頭。賓兒,這是我要許你的,你等著。雪地上殘余著深深淺淺的印痕,一如她清淺的呼吸。如果他知道,這便是他們最后一次相見,那么是否會執拗地扯著她的手,不放她離去。只是他終究是不知道,看著她漸漸走出視線,等待著下一次的歸來。
乍暖還寒,她一襲單衣觥籌交鋯,最后竟染了微疾。纏綿病榻時,她時常會憶起,他在兇肆里翹首盼望的樣子,笑意里的謙謙儒雅,以及眼中的殷殷深情。只是她如今這般模樣,他若是見了,不過是徒增傷悲罷了。孱弱如她,已知自己時日無多,她終究是等不到他的十里紅妝了。強撐著身子提筆,想給他留下只言片語,眼角的淚卻先暈開在浣花箋上,到底是無從寫起。
“氣余三五喘,花剩兩三枝。話別一樽酒,相邀無后期。”
這是她在世上最后的吟詠,卻并不是給他的。情到深處,該何處落筆?拳拳深情,叉何必多說?她用浣花箋抄錄許多份,派小廝送予了平日親密的友人,并附短諫,“小女子此次扶病設宴侍候客人,請務必撥冗前來話別。”或許這便是她浮生中最后的謝幕了吧,曲終,人到底是要散的。只可惜不能見他最后一面。也好,若是他見到,又該多么傷心呢?那般知心的少年,也終究是她生命的過客。滿院的春色灼疼雙眼,柳樹新芽,她卻已是枯枝,眼淚到底是滾滾而下。
那夜的月色很是涼薄,她強撐著清瘦的身子主持宴會,直到臉上的笑意再難維持,泣不成聲。浮生有盡時,她之所求,不過是一些惜別的文章,也好黃泉路上減幾分落寞。這滿場歡客臉上的哀戚,也算是為自己最后的餞別。
宴會過后,她的身子每況愈下,最終香消玉殞,抱憾而終。她曾經無數次想過她與劉馳馳的以后,卻原來,他們之間早已經被命運書寫了絕筆,再無以后。
那日的曦光很暖,卻依舊不敵他心底的寒意。他們說,她昨日夜里去了,可是她那日的笑意余溫猶存,怎會瞬間都化作了虛妄?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到挹翠樓下的,只記得漫天的紙箋,好似一場為她而落的梨花雨。影影綽綽間,聽到有人說,這是文人雅士為她起筆的悼亡詩,而鴇母卻將其盡數丟棄。他的雙眼被淚浸得模糊,跪在地上將一張張紙箋小心拾起,緊緊掩藏在胸前。
漫天相思雨,誰解相思意?他淚濕衣襟,卻只能看著錦衣華服的賓客在她的靈堂前流連,鴇母那嘲諷的目光,于他自是無妨,可這里哪有他的容身之處呢?身份卑微至此,他又能如何?委頓地蜷縮在墻角,將鴇母的送往迎來,盡數收人眼底,也唯有將一曲曲挽歌輕吟。那日我一曲挽歌,識你芙蓉面;今日我一曲挽歌,慰你寂寂凄迷。
昨日尋仙子,鞴車忽在門。人生須到此,天道競難論。
客至皆連袂,誰來為鼓盆。不堪襟袖上,猶印舊眉痕。
她出殯的那日,很是風光,文人雅士齊繪出一幅白衣唱挽。他落寞地看著這浮華,嘴角噙著的卻是苦笑。還好,還有我懂你,我不許你錦衣,只許你不離。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都可以守著你的碑文,了此殘生。
此后,他日日去她墓前將拾到的殘詞斷句吟唱,也不過是想慰藉她的亡魂。那日暮色灑滿墳頭,朦朧間,她竟笑意盈盈地出現了,瞬間濕潤了他的眼。自此,他每日必唱此詞,世人道他太過偏執,浮光掠影,不過是情傷所致。可是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不過是想再見一回她如花的笑靨,便是夢境,也是好的。
賓兒,等我,等我有足夠的銀兩,便贖你回家。
風露婆娑,樹影斑駁,她那日一個清淺的回眸,便早已注定了他落寞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