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齊國。
臨淄城的冬天總是很冷,卷起竹簾,窗外是皚皚白雪,比身上的白狐襲還要漂亮,我記得,我離開故鄉的那一年,也是這樣一個雪花飄飄的冬季。
他一身葛布麻衣,站在長滿蒹葭的沙洲上望著我,雪花落滿衣襟,渾身瑟瑟發抖,卻堅持站在那里,目送我遠去。
我回頭看了他眼,最終淚流滿面地坐上馬車。車外北風呼嘯,如暮鴉的尖銳啼叫,仿佛要將人撕裂,又似喪夫的老婦人在哭泣,令人肝腸寸斷。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遠處飄來歌女的歌聲,如今依日是雨雪霏霏不假,可我已經回不去了。那個站在風雪中目送我離開的青澀少年,早已是位極人臣的達官顯貴,而那個坐在馬車里淚流滿面的妙齡女子也嫁為人婦,再不復邯寸天真。
寧戚,我們都回不去了,那些如春日蒹葭般生機勃勃的少年時光早已化為暮春時節的桃花,隨著歲月的河流逝去了。少年褪去稚嫩的面容長成面如冠玉的兒郎,女孩收起天真的笑靨化作八面玲瓏的姬妾,一切都變了,只有故鄉的蒹葭,依舊青翠如初。
式微式微,胡不歸?
我曾熟悉的風景,已然物是人非。我所牽掛的,我所銘記的,也早已煙消云散,我又該如何歸去?
管仲進來的時候,我正在窗邊看飄落的雪花,他將濕了的披風解下交給侍女,走過來握住我的手,而后眉頭一皺,掃了一眼身邊服侍的侍女,斥責道,天氣這般寒冷,誰讓你們開窗的?
我微微一笑,搭上他的手掌,別怪她們,是我讓開的,這雪花如此漂亮,不能白白辜負了。
他不語,知曉我是想起故鄉來了。自十三歲來到臨淄后,我便再沒回去過,跟了管仲之后,更是日日忙于料理府中事物,也再沒回去的契機了。不過比起那些同樣身處樂籍,卻委身煙花之地的女子來說,我已是足夠幸運,至少如今我可以隨心所欲、任性妄為,不用像舊時一般迎來送往,日日倚門強顏歡笑,對著各色各樣的面孔用柔音軟語奉承恭維。
許久,管仲微微吐出一句話,帶著濃濃的愧疚,委屈你了,為我日日這般忙碌。我不語,我有何委屈可言呢,他給我的已經足夠多了。
我姓田,名信,這個名字是祖父為我取的,源于《詩經衛風·碩人》里的“巧笑信兮,美目盼兮”,形容女子嬌美妍麗的容顏。如果沒有意外,我應該會同所有鄉間女子一般,年過及笄后覓得一人,在一個惠風和暢的春日里伴隨著“桃之天天,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室宜家”的歌聲出嫁,然后與子偕老,一生安穩。
我是有過心儀之人的。
他姓姬,據說是某位國君之后,寧氏名戚,不過大多時候我都稱他寧戚,他時常來找祖父求答解惑,與我也漸漸熟悉起來。他曾涉水為我采過盛開的蒴花,也曾陪我一起漫步田間尋找過荇菜,荇菜的花朵是金黃色的,像極了春日午時的暖陽。在我八歲那年的生辰,他為了給我捉一雙鷓鴣,甚至在蘆葦叢里藏了一個下午,最終在捉到鷓鴣時還一不留神被啄了手。
我也曾送過他自家種的桃李,他雖不曾像詩中的君子一般報我以美玉,可他對我的心意卻比瓊瑤珍貴百倍。我曾以為日子可以這般風平浪靜地過下去,就像鄉間清澈的小溪,無半點漣漪與波折,歲月靜好,一生安樂。直到十三歲那年,身為小吏的祖父不知為何犯了貪污之罪,家門岌岌可危,恰逢國中新任宰相管仲為增加稅收,招募樂籍之女,凡待罪之家有女人樂籍便可免其罪。在父母的苦苦哀求下我最終踏上了去往臨淄的馬車,身人樂籍,做了一名煙花女子。離開的那一日,是冬日,下著鵝毛大雪。
寧戚來送我,我坐在馬車中只覺冷得徹骨,不知是因為對父母傷心失望的緣故,還是因為今后要與寧成相忘于天涯,叉或許僅僅只是因為這糟糕的天氣。
在臨淄的日子并不好過,我的相貌在眾人中并不出眾,唯一能拿出手的就是我引以為傲的學識,只是來煙花巷陌尋歡作樂的人又有幾人是關注學識的呢?于是在受盡了百般刁難后,我開始學著揣摩人心,投其所好,既然相貌不能令人一見傾心,那就用言語讓人聞之心悅。如此,我花了三年時間,終于成了這里最出眾的姑娘。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遇見了管仲,此時我雖只有二八年華,卻早已看遍世態炎涼,心中唯一的溫暖只有寧戚。我原以為管仲和其他達官顯貴是樣的,為的不過是響貪歡,因為他和所有人一樣,只會用金銀玉飾、狐皮錦裘來討我的歡心。直到有一日,他和我說起朝中之事,見我言語之間頗有見地,遂和我秉燭夜談,引為知己。
我和管仲的事在臨淄越傳越烈,管仲甚至成為我唯一的人幕之賓。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寧戚拔上了我。那一日,我正在屋內飲酒,侍女忽然說有故人相邀,我疑惑地出門,卻不想竟是寧成來尋。多年不見,他早已褪去了青澀的容顏,成長為玉樹臨風的兒郎。
我欣喜萬分地邀他人屋敘日,喝了數杯后他仍未說明來意,我只當他靦腆,于是率先開口,問他,你可是專門來找我的?
他卻低下頭,許久,帶著些許愧疚神色對上我滿懷希冀的眼睛,說道,對不起,倩兒,我等不到你了,我已經成婚了。
我聽來,只覺得一桶涼水撲面而來,一顆原本熾熱的心也逐漸冷卻,可我還是壓抑著內心的失望和驚痛,微笑著安慰自己,或許他只是礙于父母之命,身不由己呢,他今日既肯來見我,說明他心里還是有我的。
可是,他接下來的話卻將我心中那點奢望也揉得粉碎,他說,他得罪了宰相管仲,希望我能在管仲面前為他多美言幾句,讓他重回仕途。聽罷,我只覺得整個人如墜深淵,我心心念念的少年郎啊,多年不見,找到我竟然只是為了仕途經營?除此之外,竟不肯再多言一句,莫非我在他眼中就那般不堪嗎?
我微笑著答應,在他轉身離開之際忽然叫住他,然后毫不客氣地把酒樽摔到他臉上,他不躲,只是愣愣地看著我,咬咬嘴唇,說了一句“對不起”便轉身離去。
晚上管仲果然向我說起了寧戚的事,口口聲聲要給他好看。管仲雖有才卻氣量狹小,受寧戚此番刁難難免惱羞成怒,寧戚托我勸和也在情理之中。想到此處,我冷冷一笑,又馬上轉變成如花笑靨,勸慰道,相爺為齊國勞心勞力,何苦同一介鄉野小民計較,他若有才用他便是,有相爺在他也翻不起多大浪來。
后來,寧成果然重新步入了仕途,平步青云,做官后的寧戚也來找過我數次,口口聲聲要為我贖身,娶我為妾,我卻對他閉門不見。當日,他以年少的情誼哀求于我,如今又用一個妾的名分折辱于我,我雖身在風塵,卻也不屑于此。
我年少的君子啊,最終成了狡詐虛偽的官吏,那個在雪花里葛布麻衣送我遠去的少年啊,再也回不來了。
我不知道管仲是否知道這件事,或許知道,或許裝作不知道,他不說,我也不問。只是在不久之后,他就求得了國君賜婚,十里紅妝,明媒正娶聘我為夫人。
他的心很大,裝著齊國的天下,我的心很小,只要裝下他就好了,只是在皚皚白雪的冬日,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曾為我捉鷓鴣的少年,想起故鄉清澈的河水。
可是,那段時光早已回不去了,或許是在我離開的冬季,或許是在寧成為了仕途來哀求我的時候,或許是在他居高臨下拿著妾的身份來折辱我的時候,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讓侍女溫了黃酒,我回頭看著管仲,說道,喝一杯吧,去去寒。
好,他爽朗地答道。
窗外依舊飄落著雪花,只是似乎沒有初時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