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方絕頂小亭,隱約在山間縹緲的云霧之中,傲然獨立于千峰萬壑之上。放眼望去,天地間煙云如浪,萬里橫江而過。
那一年,葉夢得辭去了浮名隱居卞山,登臨山中絕頂亭時有感而發,寫下了這首千回百轉的《點絳唇》。他也曾指點江山,笑傲絕頂之巔,而今情懷老去,仍念念不忘那時的天涯遠志。最后墨跡停留,筆鋒久久落在一句“少年豪放”。
如今天地閑散一衰翁,曾經杏花走馬正少年。
自一句“少年豪放”初識,叉找來葉夢得其他的詞文來讀,方知他在詞上繼承的是蘇軾一派。同是身處兩宋的文人,無獨有偶,蘇軾在去密州的途中也曾寫過一首《沁園春》,那首詞遙寄給他的弟弟蘇轍,至今仍有一句記得真切——“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
“二陸”說的是西晉時候陸機、陸云兄弟的典故。彼時他們初入洛陽城,詩賦便被廣為傳頌,名聲大振,時年不過二十余歲。或許越是在坎坷之后,越是懷念曾經的天涯遠志。年少時以為筆頭千字、胸中萬卷便可匡時濟俗,而今所惜所嘆,不過一聲少年意氣。
隨著年歲的增長,人會變得愈加成熟穩重,看清世事的無奈和它本來的面目,有時候最讓人懷念的,正是曾經有過的少年意氣。
江山浩蕩,萬里蒼茫,那一年的霍去病率輕騎八百勇闖敵軍大營,封狼居胥,當京師的美酒傾人酒泉,將士同飲之時,是少年意氣;風塵不起,天氣清涼,那一年的曹子桓良馬輕裘,按轡徐行于高山林木之中,高歌著“策我良馬,被我輕裘。載馳載驅,聊以忘憂”之時,是少年意氣;秋水長天,落日斜陽,那一年的王勃揮筆而就,傲立滕王閣上遙望著落霞孤鶩之時,是少年意氣……
這世上太多人來不及老去,舊年歲總有人舍不得忘記。
一聲少年,想起亂世里的總角之交,想起那一日江東小霸王率百騎到敵軍大營挑釁,一路命手下高呼著“孫郎竟云何!”是年少時捉弄人的心思,也是初生猛虎的自信和傲氣。自此夢里常有他長纓鐵甲,一騎臨千軍:常有長風吹徹的夜晚,軍士高歌,孫郎在此。細想我心里的江東情結,大概便是因了那句“英雄出少年”,自最初的一聲“孫郎竟云何”而始。從此再展卷而讀,總是摒棄年華老去之后的浮沉,偏愛人生里那一段獨屬于少年人的意氣風發。
庭院里又是花發去年枝,昔年里誰又能長似少年時。
若時光停在那個落霞與孤鶩齊飛的九月,留住滕王閣上揮筆而就的少年;若亂世里仍有那樣一座長滿薇草的遠山,留住白馬輕裘、馳騁天地間的世子:若那支羽箭沒有離開弓弦,塞外的河水永遠澄澈如酒泉……年輕的生命依舊,老去的年輪不走。
年少時的瀣征,是年華,也是情懷。最怕忘卻了春風詞筆,最怕故事里英雄遲暮。
此刻有詩有酒,而你我情懷尚在,最好的時光亦不過一句詩酒趁年華。
當故事又回到那一首《點絳唇》,我看到情懷老去、孑然在千峰萬壑的衰翁,也看到曾指點江山、獨立絕頂之巔笑談世間的豪縱少年:又回到那個孤館燈青的破曉,我看到苦悶不得解的蘇子,也看到曾經心懷天下,并轡人都城的那對少年郎。
年華易逝,情懷不老。
我們會慢慢忘卻,而他們立在歷史的塵寰里永遠年輕,永遠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