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在乎世人會不會記住我,我只想知道你會不會記住我,就像我想要長長久久記住你一樣。
一
我是勾芒。
我在這扶桑樹下已經住了好多年。太陽一次一次地從這里升起,然后天地再一次一次地回歸黑暗。我坐在樹下仰著頭看這世事輪回,只覺得這真是件無聊而乏味的事情。可是每當我這么想的時候,腦海里卻總是莫名地浮現出一個姑娘的面容來。
長眉大眼,看起來像是天上最為明亮的啟明星。
在我模糊的記憶中,這個長眉大眼的姑娘,她已經死去了很多年。
時間太過久遠,久遠到我已記不得自己一人看過多少回的春來秋往。我只記得,那是很多年前。
很多年前,上神伏羲命我前往人間,我剛于扶桑樹下醒來,這一睡也不知過了多少年。我站起身拂了拂衣襟上落滿的碎花枯葉,隔著茫茫云海往下瞧了瞧人間。嘖,像是個混沌一片的大蒸籠。
聽說那里正是洪水肆虐時。
我穿好芒鞋拿著青杖抵達人間之時,怎么也沒想到會在人間這個大蒸籠中遇見那樣一個姑娘。
遇見她時,我已經拄著青杖,獨自行過了東方一萬兩千里的蒼茫大地,所到之處不是荒無人煙,就是哀號震天,洪水一潮一潮拍打著天地,這些如螻蟻一般弱小的凡人,也只有哭喊的份兒。
那時我真覺得,被伏羲上神派來這里,真是一件比躺在扶桑樹下看日出還要無聊乏味的事情。
直到我看見她。那是個夜晚。
我看慣了日出,到了夜晚總是十分不習慣,所以就收了青杖,招來兩條水蛇,躺在蛇身上瞇著眼睛,在那粼粼的洪水里漂漂蕩蕩。
而后我就看見了她。
那里有一棵十分高大的扶桑樹,沒有枝葉,只余下干枯的樹杈,我就在那橫斜一片的樹杈里,看見了她。那是一個長眉大眼的姑娘,光著腳坐在那里,仰著頭看月亮。
我十分感激伏羲上神在那一夜綿長的善心,他將那一夜的月亮降得那樣低,以至于我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姑娘的眉眼。我躺在蛇身上一路飄過去,經過那樹下的時候,我喊了一聲:“喂!”
她低下頭看了看我,眼睛亮亮的,像是東方的那顆啟明星。
我問她:“你在這里做什么?”
她的聲音既輕又涼,“看月亮。”
我想這真是一個有趣的姑娘,洪水肆虐的人間,人人都在恐懼死亡或者祈求救贖。怕是這些被洪水包圍的萬千生靈中,早已無人會抬起頭仔細地看一看天,更別說去發現今晚格外明亮的月亮。
我突然覺得不再無聊。我輕笑,而后問她:“你是誰?我叫勾芒。”
其實我只是單純地想告訴她我的名字,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我會記住這個在一片洪水里抬頭看月亮的少女。同樣的,我也想要她記住我,記住我曾躺在兩條蛇的身上朝她飄來,跟她打了招呼。
她低下頭,并不因為我的笑而作任何反應,仍是涼涼的樣子,只說:“青,我叫青。”
她看著我,然后又抬起頭看了看月亮,“春有青木萬里。”
春有青木萬里。我枕著手躺在蛇身上,默念一遍。突然想親眼看一看,若我丈量過的那東方一萬兩千里的土地上,當真都是萬里青木,該是怎樣的一番景象。
二
那一晚,我夢見了伏羲上神。我問他可曾見過青木萬里的景象,他沒有回答,只是說,青木萬里,因我而生。
因我而生。我覺得好笑,怎么可能會因我而生,我不過是扶桑樹下一個終日覺得無趣乏味的小神罷了。我甚至,不如那個扶桑樹上的姑娘。
我又去找了那個姑娘好幾次,她總是在那里,洪水沒有退下去,她就只能坐在樹上,好在有不知道哪里來的青鳥銜來果子送予她果腹。
我每一日都去見她,她卻未曾過多理會我。我躺在樹下飄飄蕩蕩,看著她細長的眉,突然有些痛恨起自己的枯燥乏味。
直到后來,水中生了妖獸。
那妖獸太過兇猛,我一面護著青,一面執了青杖與它廝殺了一個晝夜,卻最終被它兇狠地咬了一口,撕裂了肩膀。我只能招來水蛇,帶著青一道倉皇逃脫。
我們站在水蛇的背上,飄在半空中俯視茫茫萬里的洪水。肩上疼得厲害,我低低哼了幾聲,青轉過頭來看我,微微皺起了眉。
我實在不想讓那兩道細眉起了皺,勉強擺手示意她,我并無大礙。她卻伸手撫了撫我肩膀上的傷口,看著我說:“勾芒,在你心里,是有這個人間的。”
那是我認識她以后,她對我說的最親近的一句話,她說我心里有這個人間,我卻不覺得我對這個大蒸籠有什么感情,我只是,恰好遇見了她。
我沒有承認她的這句話。她搖搖頭,說終有一日我會被天下人記住。我還是沒有承認,直到她死去我也沒有承認,我才不稀罕被天下人記住。
我跟她在一起躲了三日,從前我只覺得時光漫漫難熬。唯有那三日的光陰,在我的記憶里卻仿佛如流星墜入天河一般的短暫。
即便我后來度過了千萬年的時光,卻始終未能在記憶里留下什么痕跡。
我用那三日,將一個叫青的女孩子永遠地記住了。
三
那妖獸實在太過兇猛,人間又是茫茫的混沌水域,我最終被逼得退無可退。最后還是她捏了避水訣,帶著我乘蛇躲到了水下。
那一晚我站在她身后,見她將雙手合在胸前結出神印,將奔涌的洪水生生劈開。她的長發飄起來,身上的衣裙在粼粼的月光下泛著殷紅的色彩,裙角隨風微微揚起,像極了我們身下粼粼波動的水光。
我腦中有一瞬的空白,我想我到底是小瞧了這個姑娘。
可是她在月色里回過頭來,柔軟的頭發拂在臉頰上,長眉大眼,好看得像是伏羲上神殿前長明不滅的星辰。那清亮的眼睛里有詭異的紅光閃現,妖異駭人,眸中倒映的卻只有我一個人的影子。她說:“勾芒,我若能救下你,你必定也能救下這個人間。”
她的聲音也是涼涼的,卻帶出無限的悲哀,我想起曾在扶桑樹下第一次見她的模樣。我想要回憶起,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低下頭來看我,那涼涼的眼睛里,是否也蘊藏著這樣的悲傷?
那水下竟是一座石殿。
我的水蛇一潛入水中便自己游到石縫中盤著,而水面之上仍傳來那妖獸不斷嘶吼叫囂的聲音,我們頭頂就是震蕩異常的水波。那妖獸的聲音暗啞駭人,我站在那石殿前,一只手捂著受傷的肩膀,看著青笑了一笑,“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愣了一愣,垂下眼眸沒有說話,只是走上前,推開了那座石殿的大門。
那大殿正中,竟是一棵高大的扶桑樹,枝干虬逸,碧葉如蓋,孤傲滄桑。
她回過頭來,瞳仁泛紅,看著我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但是勾芒,我住在這里的時候,不止一次地想著,若是這綠色能遍布人間,那該是多好的景象。”
她伸手指著那扶桑樹的蒼翠枝葉,一身紅裙,站在我面前,面色蒼白,用妖異泛紅的眼睛看著我,一字一句道:“勾芒,你知不知道,這人間,本該充滿生機和希望。”
我站在那里愣住了,我看著她,心里忽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我想起那東方茫茫的洪水,然后想起她說的那兩個詞:生機,希望。
傳說巫水之中可生女魅,我看著她的眼睛,心中兀自一涼。
我不可能相信她。她,到底該是什么人?
她既然不說,我也沒有再問,身上的傷口遇了水潰爛得更加嚴重,甚至滲出了絲絲黑血,我皺緊了眉頭無奈昏睡過去。只來得及施術給她加上枷鎖。
——這人間一片混沌荒蠻,妖獸精魅處處皆有。我不確定她到底是什么人,但是就像她說的,這人間,木該充滿生機和希望。我不可能放她走。
而那一夜我昏睡的時候,依稀感覺到肩頭微微發涼,仿佛被什么東西輕輕舔舐過。
四
第二日醒過來的時候她仍待在我身邊,眼眸里妖氣更重,瞳仁的紅色變得更深了,只是長眉大眼如舊,坐在我身邊靜靜地看著我。
我看了看四周已經毀于一旦的石殿,模糊能記起她在夜里發狂的模樣。
我看著她的眼睛,混亂地想:水中能生妖獸,為什么也能生出這樣一個姑娘?
那個坐在扶桑樹上,長眉大眼的姑娘。
我看了看她,念訣幻出昨夜夢中向火神祝融討來的天火。指尖火光熾烈,那是專滅水中妖物的烈火。
她抬頭看了看我,眼中有一瞬的茫然,瞳仁里的紅色轉瞬變得更深更濃,翻滾奔涌,仿佛天地都變了顏色。她通紅的雙眼看著我,失色道:“勾芒!不可以!”
我心口狠狠一疼,指尖的火焰有一瞬的搖曳。
我不可以,我也希望我不可以。
“但是青,這人間,哪怕永遠是洪水肆虐,也好過妖魅橫行。”我看著她的眼睛說出這句話時,聲音微微發抖,不知道自己說這話時是什么表情。
她愣了一愣,紅色的瞳仁里仿佛生了旋渦,一瞬間萬種情緒翻卷而過,那悲傷絲絲縷縷地浸出來,看得我心口一下一下地發顫。
她閉了閉眼,良久,嘶啞著嗓子笑道:“勾芒,你知不知道,昨夜你躺在那里昏睡不醒,手里卻緊緊地握住你的青杖。”
她睜開眼來與我對視,“勾芒,那時候我便知道,你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會殺了我。”
她的目光仍是涼涼的,妖異的紅色嵌在涼涼的眼睛里,涼涼地帶著悲傷,仿佛化成毒蛇般一口叼住我的心尖,尖利的齒磨著我的心臟。
我沉沉地看著她,如若我今日殺了她,我的心,恐怕也會變得千瘡百孔不成樣子。
我看了看她,垂下眼,嘶啞的聲音從喉嚨里發出來,“對不起。”
指尖的火焰直向她眉心燒了過去,暗紅的火光熾熱灼人,我緊皺著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看她蒼白的面容,細長的眉眼,就仿佛看著那一夜坐在扶桑樹上眉眼涼涼的姑娘。
“青,我叫青。”
我想起那一夜她垂下眼這么回答我,眼中仿佛有青木萬里的景象。
我肩上的舊傷愈重,額頭冷汗涔涔,卻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可是那通紅的瞳仁里,如今卻只有大片的火焰。
她也看著我,卻突然笑了一笑,“勾芒,我就說過,你的心里,是有這個人間的。”
她看著我,紅裙突然獵獵地揚起來,身子也慢慢地變得透明起來,臉上卻仍舊帶著笑,“勾芒,我很高興。”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瞬她的模樣,殷紅的衣裙,妖異的紅瞳,她周身熾熱的火焰,以及最后那一道殷紅的影。
她在我昏過去的最后一瞬掙脫開來,滿身的火焰,紅瞳在火光里分外分明,卻湊過來,將頭貼在我的肩上。
涼涼的,我模糊想起昨夜肩頭仿佛有什么舔舐而過,眼前卻愈發地模糊混沌,只看得到模糊的一道紅影,蛇的樣子,盤在那扶桑樹的枝干上,赤紅的身子,卻有涼涼的眼睛,涼涼地看著我,“勾芒,我看不到春天,但你可以。這人間千千萬萬的生靈,他們也都有這樣的權利。可是勾芒,你知不知道,我生下來的時候,真的有青木萬里。”
五
那一夜我做了很長的夢。
夢里有肆虐的洪水,妖獸的嘶吼,還有模糊的一道紅影。
我緊緊地握著我的青杖,眼睛里卻有冰涼的淚。
我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感覺,在往后的千萬年里,我的心中,只剩了這樣一種感覺,幾近麻木。
后來伏羲上神告訴我說,那應該是愛,因為愛所以不舍。
我不知道愛是什么,不舍又是什么,我只恨不能在那一夜永遠也不要醒來,哪怕那夢里是那么深重麻木。
我醒來的時候是在夜晚,月光沉寂,洪水終于平靜下來,四周是沉沉的寂靜,我睜開眼睛,眼睜睜地看著頭頂水面上染成紅色的水波,以及那水波里,靜靜地飄過來的姑娘。
她在扶桑樹旁落下來,墨色的長發垂落下來,躺在樹下靜靜地抬頭看著月亮。
我渾身發涼,奔到她的身邊緊緊抱住她,喉頭發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想起昨夜肩頭涼涼的舔舐,扶桑樹上赤紅的蛇影,想起昨夜跟我對望著的姑娘。
水中可生妖獸,可萬物相生相克,有獸生,亦會有靈魅生。
她,便是那妖獸同生的靈魅。
所以她能在水中毫發無傷,她能在夜間幫我舔舐傷口,她生的時候,或許真有青木萬里的景象。
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
我抱著她,手一直不停地發抖,我想說什么,卻終究發不出聲音,她卻轉過頭來,看著我笑了一笑,“勾芒,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躺在水蛇上在月亮下飄過來,當時我就想,若真的有人能救下這個人間,那個人一定是你。”
原來她是留意了我的。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沒有,只覺得心口仿佛被自己的青杖狠狠一擊,我也不知道是鈍是痛,只是緊緊地抱著她,聽著她的聲音在我耳邊一點點弱下去,我招來水蛇,抱著她躺在蛇身上,就像我初遇她的那一晚一樣。
我想起那一晚她說,春有青木萬里。我抱著她閉上眼,想,那真是,再美好不過的景象。
伏羲上神說他找到我的時候,不知道我在水上漂了多少時日,我的懷里,早已沒了長眉大眼的姑娘。
我沒有說什么,只是對著他跪拜下去,用最莊重的禮儀。
我說:“青木萬里,請因我而生。”
伏羲上神答允了我,從此我便常常到東方去,拿著我的青杖,一步一步丈量那一萬兩千里的土地,然后將滿眼青綠的春色播撒下去,我一個人,終于看到了那青木萬里的景象。
當真是極美。
只是躺在扶桑樹下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一個姑娘。長眉大眼,涼涼的像是天邊的啟明星。
我想起那一晚的月亮,想起那一晚茫茫的洪水,也想起扶桑樹下,那一道模糊的紅影和涼涼的目光。
我不知道若有足夠長的時間,她還會不會記住我,我只是記得很多年前我和那個姑娘并肩而站,腳下是茫茫無際的洪水,那時候她看著我,涼涼的眼睛里卻像是燃起了一簇火焰,她說:“終有一日,你會被天下人記住。”
然而那個時候我只想告訴她,我已經記住你,而我只希望,能夠被你永遠地記住。
就像如今的天下人一般,永永遠遠地,記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