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石調[六國朝]風吹羊角,雪剪鵝毛,飛六出海山白,凍一壺天地老。便有丹青巧,畫筆難描。俺這里遙望千山表,是誰將粉黛掃?幽窗下寒敲竹葉,前村里冷壓梅梢。撩亂野云低,微茫江樹杳。
[歸塞北]為甚春歸早。既不沙可怎生蝶翅舞飄飄?梅蕊粉填合長安道。柳花綿迷卻灞陵橋。山館酒旗遙。
(節選自馬致遠《邯鄲道省悟黃粱夢》)
風雪在那片天地間,也太猖狂了。
他步履蹣跚,狂亂紛飛的衣角如漂泊的落葉,而他,是驚濤中的孤舟,被左右著撞向未知的遠方,無法靠岸。
他倉皇地笑了,身旁一雙兒女的面上也盡是痛苦之色。風中傳來歌聲,在這寫滿狂虐的地界,竟一字一句清晰地傳人他的耳中。那人在唱漁叟樵人,唱凍雀寒鴉,唱一點青山兀良卻又早不見了。
他摸了摸腰間的酒壺,里面的烈酒滴也不剩了。終于,他大笑起來,笑出了淚,卻被狂風毫不留情地抹殺在那冰天雪地里……
看到這里,我倏忽合上了手中的書。
馬致遠太過殘忍,為他安排了種種磨難,只是為了將他點醒。而在劇中,做這些事的則是鐘離權。
黃粱一夢的故事,我打小便知道的。那時還叫作呂巖的呂洞賓進京求取功名,在邯鄲道的一家客店休憩,店家煮黃粱飯的工夫他竟睡著了,夢中經歷娶妻、流放、失子等事,夢醒后黃粱飯還沒有煮熟。而在馬致遠的筆下,這個夢是鐘離權營造的,為的便是渡化呂巖。
我看到的這段,正是呂巖在夢中被流放,而那歌者,自然是鐘離權。
一個夢,夢了十八年。十八年的愛恨情仇,十八年的沉浮風雨,卻在醒來的時候,什么也抓不住。呂巖是在黃梁飯的香氣中頓悟的,還是在夢中的漫天風雪里?
答案似乎已經不那么重要了。就像唐人的南柯一夢和晉朝的爛柯人,世事變幻帶給他們的是唏噓后的沉淀。
都說人生如夢,人生哪里是如夢昵,分明便是夢。真真假假,是要用本心才能看得清。所以《紅樓夢》中賈寶玉聽到“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時就哭了。
呂巖醒的時候,或許一個人怔怔地坐了許久。天地太廣博,而人,又太渺小。他忽然覺得,自己真的太累了,長安浮華的管弦并不屬于他,他聽見遠處青山的召喚,嘴角慢慢爬上一絲笑意。
十八年,足夠久了。從今往后,他便不再貪戀什么。
呂洞賓和漢鐘離(鐘離權)的身影消失在塵世,有人說,他們成了山水間的閑云野鶴,或許是樵夫,或許是釣叟。
他們的天地,盡是白色。
想起蘇軾在《赤壁賦》里說過,“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叉何羨乎!”不由拊掌而笑,這才是豁達啊。想必也是呂洞賓在夢中所悟得的。
于是曾經泛若不系之舟的呂巖,再也不會在狂風暴雪中迷失了道路。本心,這種玄妙的東西會指引著他風雨兼程。
便是不忘初心罷。
簡姨在《雪夜柴屋》里說:“你還要問我是什么樣的人?我說,是個春天種樹、秋天掃落葉的人。你若要不知趣地往下逼問我想要做什么?我便抽一根木頭,給你一棒,說,想打遍天下問我這話的人。”這般的率真直爽,直指本心,才是世間最肆意的活法。
正如蘇轍在《閑居五詠·移竹》中說的“本心初不爾,百口居未足”那樣,閑適安然,恬淡自足。
有人說欣賞山水有三境界,第境界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境界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境界則是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達到第三境界,便是遵從本心而不放縱本心。
自此這山河便是我,我便是山河。
呂巖的黃粱夢醒了,我摩挲著手中的書,那么我們的呢?
飲盡手邊的白水,個中滋味,也只有自己知道。
我突然有些想吃黃粱飯了,那里曾經掠過青山寒潭,有幾抹素白俯仰長嘆,然后消失在朦朧里。
像光。我把手按在心口。
亂云江惻里,有人在唱:“滿地梨花無人掃,寒料峭,遙望一點青山兀良卻又早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