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刻,我升起風馬,不為祈福,只為守候你的到來。”
南寺外,風馬旗已獵獵飛舞了三百年。三百年的時光更迭,歲月輪轉(zhuǎn),曾經(jīng)的夢中山河也早已幾度桑田,唯一不變的,大概就只有這風馬了。它們已在此守候了三百年,替一個逝去的靈魂守候著他未曾消逝的愛戀與執(zhí)著。
那一刻,他是白衣勝雪的翩翩少年,也是受萬千信眾膜拜的密宗活佛;他是世間最美的情郎,也是雪域至高之王;他是拉薩街頭的浪子宕桑旺波,也是布達拉宮里的持明倉央嘉措。
倉央嘉措,藏語意為大海。他知道班禪師父希望他可以像大海那樣包容、博愛,可師父并不知曉,那無邊無際的遼闊大海,也會蘊涵著無邊無際的孤獨寂寥。
青燈古佛,暗鎖明眸,這本是他今生的宿命,佛祖也曾告訴他何謂俗世因果、紅塵色相,但一個人如果不曾親近過俗世,又怎能了悟無常?不曾體悟過紅塵,又怎能證得空明?
即使真的有宿命存在,他也相信一個不屈的靈魂永遠不會被宿命所囚。他相信人的一生,應當如星辰般閃耀,如花事般絢爛,即使只是明媚一瞬,燦爛一朝,但生命也有了歸宿,而不再是無家之游魂,無根之浮萍。
二
“那一天,我閉目在經(jīng)殿的香霧中,驀然聽見,你誦經(jīng)中的真言。”
拉薩山下,人煙稠密,神圣的布達拉宮數(shù)百年如一日地接受著眾生的朝拜,那刻著六字真言的咒輪也不知轉(zhuǎn)過了多少個輪回。這里是離天堂最近的地方,有人窮盡一生來到這里,只為祈求來世的安穩(wěn),但也有人窮盡一生想要逃離這里,只為尋找今生的解脫。
那一天,他放下了誦讀的經(jīng)書,戴上了長長的打結(jié)的發(fā),也換下了絳紅色的僧袍,穿上了素雅的綢緞。他終于逃離了那個宛如囚籠的宮殿,來到了他本該遠離的人間。
就在那一天,一位面覆輕紗的女子自家鄉(xiāng)理塘而來,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了那個明媚的少年。他自然也看見了她,看見了她那含笑的眉目,她那似火的紅衣。那時,他只是拉薩街頭的一名浪子,她也只是平凡的瑪吉阿米。四目相接的一瞬,兩顆年輕無瑕的心就此沉淪。
默然,相愛,寂靜,歡喜。也許他們前世就已相戀了,今生便無需蒼白的言語。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三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經(jīng)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經(jīng)殿中,執(zhí)法僧聲色俱厲地控訴著他的種種罪過,上師滿心悲憫地給他傳授著般若智慧,希望喚回這個迷失的孽徒。但是,一念凡心已動,那近在咫尺的佛法也早已遠了天涯。當他踏出布達拉宮那一刻,當他和她在人海中相遇那一瞬,佛門的戒律已破,這浮生種種已成罪過。但是,他真的錯了嗎?
那一月,他想過放棄,想過忘記,他端坐于佛前懺悔,但眼前浮現(xiàn)的全是瑪吉阿米的容顏,他誦起經(jīng)文收斂凡心,但驅(qū)不散心中的愛欲癡惘。于是他只好轉(zhuǎn)動了經(jīng)筒,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為了觸摸她曾經(jīng)拂過經(jīng)輪的指尖。
他終于明白了,自己無法忘記那個笑靨如花的女子,也無法放棄這段禁忌的愛戀。這愛已成心魔,瞬間擊潰了他多年的修行。
圣明的佛祖啊!如果愛真的是罪過,那么所謂的慈悲又是什么呢?如果不曾奮不顧身地愛過一個人,又如何能做到悲憫眾生呢?如果離了愛,那么這漂泊的人生還有歸宿所在嗎?
四
“那一年,我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岡仁波齊神山,被譽為萬山之祖,百川之源,佛教以它為世界的中心,它也是佛的所在地。相傳,只要轉(zhuǎn)過神山一圈,即可消除累世罪孽,不墮輪回:如果轉(zhuǎn)過百圈,即可超脫六道,立地成佛。
那一年,倉央嘉措來到了這里,磕著等身長頭,轉(zhuǎn)過了神山的每一寸土地。他不為贖罪,不為懺悔,不為覲見。如果神山真的有靈,一定會讀懂他的祈求,讓他能夠貼著瑪吉阿米的溫暖,讓他與心愛之人白首不相離。
也許真的是神靈眷顧吧,他們相守了三年,度過了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但他終究是活佛,他的愛,應該屬于天下蒼生,斷不能傾注于一人,這注定是于世所不容的。而那時正值西藏時局動蕩,一直庇護著他的那位亦師亦父的第巴也被拉藏汗處死,他不得不承擔起他應盡的責任,去面對萬千虔誠的信眾,和世俗權(quán)力爭斗。
在和心愛之人相守了三年后,那難以逃脫的宿命還是無可奈何地到來。她被迫回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而他,則因迷失善提,失去了活佛的身份,被康熙皇帝下令押解進京。
這一場絢麗的花事已開至荼蘼,等待他們的終將是不可挽回的凋零,不可挽回的別離。
五
“那一世,我轉(zhuǎn)山轉(zhuǎn)水轉(zhuǎn)佛塔,不為修來世,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青海湖,孕育萬物的生命之湖,這里既是生命的開始,也會是生命的終點。
押解的隊伍行至青海湖就停下了,或許他是該休息一下了,畢竟很多時候愛一個人也是很累的,尤其是為愛傾盡了所有之后,依然逃不過宿命的安排。
就這樣結(jié)束吧,將今生的愛恨結(jié)束在這浩瀚的海湖之中,讓所有的悲歡都長眠在深深的湖底。此生,他終是未能活得如大海般偉大,那么就將大海作為生命的歸宿吧,這樣是不是也算另一種圓滿?
“那云間潔白的仙鶴啊,請把你的雙羽借我,我不遠飛,只到理塘便回。”瑪吉阿米,你聽見了嗎?這個癡情的浪子心中的思念。那主宰一切的命運,你聽見了嗎?這個執(zhí)著不屈的靈魂最后的眷念。那茫茫天地間靜默不語的萬物啊,你們聽見了嗎?這用生命吟唱的最后一支歌。
那一世,如果不曾和她相遇,也許他能修得無窮般若,涅槃成佛。
那一世,如果他能找到世間的雙全法,也許他可以做到不負如來不負卿。
可是那一世,他終究于千萬年之中,于千萬人之中和她相遇相知了。他也終究沒找到那雙全之法,負了如來,負了佳人,負盡蒼生。
但他應當是無悔的吧,因為他終究有了自己的歸宿,那些他思念著的和思念著他的人之所在,就是他的歸宿。至于那些未完成的約定,就留給來世吧!
來世,不再做至高無上的活佛,只做一個平凡的浪子,縱情高歌。那時,如果還能遇見你,能否握緊彼此的手,一起走到遠方的遠方,盡頭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