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七篁閣
暮色四合,初春時節夜雨瓢潑。
竹骨傘被驟然吹翻脫手而去,瑟瑟只慌忙將懷中的扁長物件摟得更緊,加緊步伐穿過茂密幾乎不見光的竹林,淺紫色的衣裾在疾風驟雨中如翻涌不息的云。
林子盡頭儼然一座斑竹小筑立于她面前,墨綠色的牌匾上寫著三個遒勁有力的大字:七篁閣。
幾天前開始,遺落之境盛傳一個說法:沒有七篁閣做不到的事。突然出現在遺落之境邊緣的七篁閣,好似一夜之間被加諸無數層神秘的面紗。
瑟瑟帶著質疑走進內院,推開了虛掩著的屋門:“請問有人嗎?我……”
“姑娘有何事相求?”她瞪大眼睛望著身側一襲褚紅長衫的男子,豐神俊朗之至完全不似她之前接觸過的任何男子。
見她走神,慕騏稍有些不耐地再次問道:“姑娘有何事?”
瑟瑟漲紅了臉,羞赧地小聲開口:“聽說沒有你們這做不到的事,我的琴壞了,你可以為我修好嗎?”說著,將手中體積不小的物什置上屋內一方矮柜之上。
慕騏自打見到那張連灰胎都不曾上的綠綺式霄引起,臉色變了幾變,瑟瑟滿懷希望巴巴地看著他。
他沉吟了一會,伸手輕撫著僅余一弦的琴身緩緩開口:“這把琴……我修不了?!逼骋娔穷w沮喪垂下的小腦袋,他頓了一下繼續道,“不過,我能帶你去找可修好它的人?!?/p>
“真的嗎?去哪?何時出發?不如現在就去吧!”得到肯定答復的瑟瑟興沖沖地抓起他的衣袂欲朝外疾走。
短短片刻慕騏心下已有了計較,他從瑟瑟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衫,淡淡地說:“如今還不是時候,你便在這耐心等些時日?!?/p>
慕騏只身穿越到這個空間來,本是準備照搬之前法子,放出風聲吸引眾人從而打聽自己需要的消息,卻不想這次異常迅速順利,獵物竟主動送上門來。
即使需要再多的耐心等待也無妨,那么長的漫漫時月他都已度過。想到夙愿即成,他不禁瞇起眼,噙了一絲淺笑在唇邊。
一旁的瑟瑟視線無意捕捉到這一幕,卻是又怔在了原地。
二、相處
瑟瑟在陌生環境下有些睡不踏實,在榻上翻來覆去還是很早就起了。她來到慕騏房門口欲敲門,手抬起又放下,猶豫間倒是慕騏開了門:“怎么?”
瑟瑟背在身后的手指絞了絞:“我就想問問,這都是第三日了,什么時候才能動身呢?”
瑟瑟一心想著早點修好琴了好回去,畢竟不知下一次天劫會何時降下,更何況早前青姐姐就跟她說過無數次外面很危險,姐姐可是歷劫后能成神龍的青蛟,在遺落之境一直護著她不受欺負,定不會騙她。
“越是異常美麗的男子越危險,甚至會令你喪失歸去的意念。”青姐姐這句話猶在耳畔。
這些她自是不會說出口的。
若不是上次歷劫失敗,她的真身與元神被天雷強行分離,真身損壞過于嚴重以至如今仍不能合一,她才不會離開青姐姐走前為她專門辟出的區域。
可慕騏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只喊她去前廳一同早食。慕騏慢條斯理地攪動碗里的粥,瑟瑟吞下一塊熱騰騰的甜糕,含糊不清地說:“對了,你幫我修好琴,我要給你什么報酬?”
慕騏糅合秋水的雙目較有興致地盯著她鼓囊囊的腮幫:“你能給我什么?”她滿不在乎地應道:“什么都可以啊?!?/p>
話音尚未落,慕騏瞬時摟住她順勢欺身而下,唇緊貼她臉側,“這樣也行?”瑟瑟眨巴著眼睛,對現況絲毫不自知的模樣讓慕騏想稍稍唬她的興致頓失。
他放開她起身:“我不需要報酬,只當為自己下一次歷劫積德就好。還有,你要記得方才我的舉動是不好的,我要向你道歉。”
“閣主大人,你也要歷劫?那你也并非常人???”她有些后知后覺?!敖形夷津U便是。對了,那張琴,不是你的吧?”他有意轉開了話頭。
瑟瑟有些心虛地點點頭:“唔……是我弄壞了別人的琴?!蹦津U勾動了一下嘴角。
接下來兩天慕騏除了吃飯外幾乎沒出過房門,瑟瑟只得無聊地四處閑逛。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正逢春光無限,院后矮坡上熙熙攘攘擠滿顏色與姿態各異的花朵,相互簇擁熱烈盛放。
瑟瑟生活在荒蕪的遺落之境,之前哪見過如此美艷且生機勃勃的場面,當下便欣喜著奔去左觸右嗅,一時忙不過來。
想著整體色調略顯沉悶的七篁閣,瑟瑟心下一動,挑著摘了各類最鮮艷的幾朵花用衣裙小心兜著準備回去做裝飾。
“你在干什么?!”慕騏怒極,他之前幾天怎么未曾發覺她竟是如此心狠之人。
“誰叫你拔了這些花的?你可知它們培育得當,假以時日是可以修煉成精的,如今卻被你如此折騰致死!”他看著那些被粗魯從中折下而導致根莖萎縮卷曲的花朵,實在是氣不打一處來,這可是他悉心種植很久的成果。
瑟瑟心中的幾分歉意被他吼得煙消云散,委屈的神色掛上臉龐,嘴上還倔強地反駁他:“死怎么了,我才不怕。以前我親眼見過許多回了,青姐姐說那不過是重新開始,有了更多在世間玩耍的時間有何不好?”
“簡直是謬論!死,就意味著你要離開愛你和你愛的一切,你懂嗎?”
“愛?那是什么?你有嗎?”
慕騏的滿腔怒火被瑟瑟脫口而出的這一連串問題堵住,一時間啞口無言,從他生至此還從未有人膽敢問他這種問題。
“大抵是有的吧?!彼策^頭不再多說。
瑟瑟有些悵然:“真好?!闭f罷拍了拍方才手上沾到的泥土,捏了個訣要將花重新長出,卻被慕騏一把抓住手。
“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法術辦到的,最重要的是用心?!蹦津U劍眉微蹙,漆黑如墨的眸子對上她的,深處似有不留痕的激情蕩漾而過。
慕騏重新拿來幾?;ǚN,將之前殘留在土里的根莖拔出,埋人新種,又教瑟瑟打來水澆灌上去。
瑟瑟蹲在他身邊,時而為他遞遞物件,時而為他托起落在地上掃灰的褚紅色衣角,凝神望著他認真的側臉,似想到了什么,倏爾紅了耳根。
三、擋劫
麒麟一族善于穿越平行空間,但是為防止濫用此逆天法術,每一次穿越后都要降下天劫以示懲罰。
慕騏為了集齊當初掉落四海八荒的七篁神樂,不得不要去往不同空間。如此算來,他已經受下五次天劫。
本來每一次的尋找都要耗費許多時候,這次瑟瑟的意外出現打亂了他的節奏,他便是必須等天劫過后才能帶她一同穿越。
終于等到這天,朗朗乾坤頓時烏云聚集,眼見那云層背后電閃雷鳴。慕騏不禁苦笑,天罰還真是一點都不曾手軟。
在第一道雷劈下后他不自覺變回真身,紅光過后,只見一頭麋身龍尾一角且全身布滿褚紅鱗片的小獸,他竟然是麒麟圣獸。
瑟瑟醒后又不見慕騏,卻見她視為大敵的天劫降臨,打著顫四處尋枝慕騏。后山上慕騏聽到瑟瑟帶著哭腔的聲音逐漸靠近,頗為無奈,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
“你,走開……回屋去……”
“慕騏,慕……”正慶幸不是自己的劫數,卻驚聞不遠處雷劫正中心那只紅色小獸竟發出慕騏的聲音,瑟瑟一時怔在原地。她思忖半晌,突然奔來撲到慕騏獸身之上。
“你這是做什么?!”已經受了六道雷劫的慕騏,對她的作為毫無反抗之力。
瑟瑟的笑容有些勉強:“我也來積德嘛。這個東西很可怕的,上回我就因它痛得打滾。如果我幫你而積了德,說不準下一次就不會像之前那樣慘烈了呢。”她仿佛在與他說玩笑話一般,還吐了吐舌頭。
慕騏望著她蒼白的臉色,面上不動聲色,心底卻掀起巨大波瀾。積德不過是他當初一句戲言,如今她卻單純得當了真來替他擋劫。
他身為許云仁寵于灼灼一世千百年間,自問不履生蟲,不折生草,以為這便是善之極致,今日卻有人以無比微小的單純善意震撼了他。
最后三道雷完畢,烏云皆散,蒼穹已復然晴空萬里。慕騏恢復人身,攔腰將暈過去的瑟瑟抱起,轉頭回去。
待瑟瑟悠悠轉醒已是翌日正午,一睜眼就看到坐在床邊不知在想什么的慕騏,墨色的眸子波光流轉令瑟瑟心猛地跳動一陣,下意識捂住胸口。
慕騏皺了皺眉:“還有哪里不適嗎?我已經替你療過傷了。”瑟瑟搖搖頭。
他語氣夾雜一絲微不可察的怒氣:“你知不知道你檀自承了我的劫數,可能導致我此劫不完整?”
瑟瑟這才有些驚慌:“真的嗎?我不知會如此……”慕騏有心要嚇唬她一下,以免她總是沖動做錯事,這下見她真的驚恐,又不忍心繼續說下去了。
“你準備準備吧,今日晚些我就帶你出發?!弊叩介T口,他叉突然回頭,“在天雷之下萬物生靈皆會現出原形以免元神受損,你為何還是人形?”瑟瑟裝傻:“有這種事嗎?”
慕騏見她不愿多說,微合下頜徑自走開。
四、鑄機老人
不知慕騏使了個什么法術,攜著她站在七篁閣門前,瞬間到了一方她完全不熟悉的山間,他放開她繼續前行。
感覺到這一路上氣氛太過壓抑沉悶,瑟瑟忍不住開口:“原來你的真身竟然是一只小狗啊,以前我在的地方也有,可惜太過兇猛,一點沒你親近?!闭f完露出略帶討好的表情。
慕騏聽得暗自發笑,依她形容,也只有她會把遺落之境的混沌兇獸當作小犬。
煙波淼,暮色正黃昏。在走了半日后,前方終于出現一道瀑布靜靜流瀉著,水流緩緩繞過青石遠去,淺淺彎月懸在崖邊。
她緊抱著琴隨著慕騏從瀑布一側彎腰走入,水幕之后另有乾坤。
“鑄機老人?!彼麑χ磧饶俏活^發花白的耆艾老人作了一揖,又側頭對身旁的瑟瑟介紹。
鑄機目光如炬,來回打量著兩人,沉默片刻淡笑開口:“這才隔了幾日,你效率倒是如此之高。”
“這次是請您先幫瑟瑟姑娘修好這張琴?!蹦津U伸手揭掉琴身的罩布,只見原本還有的一根弦已斷,絳紫色的琴面也莫名出現了不少裂紋。
他下意識抬頭看了瑟瑟一眼,她咬著唇,面色晦暗不明。
“怎會破損更嚴重了?也不知琴主人如何放心交你保管。”他搖頭輕嘆。
鑄機將瑟瑟低頭諾諾不語的模樣盡收眼底,開口打圓場:“無妨。姑娘大可先將琴交由我看看如何處理?!?/p>
瑟瑟頓時感激涕零地將霄引抱給鑄機,慕騏甩甩袖袍轉身作勢要走。
瑟瑟急忙趕上,扯住他的衣擺:“你要去哪?”語氣無聲控訴,生怕他拋下她獨自離開。
慕騏默然,她看似對外界處處防備,卻又根本不諳世事,極易信任依賴旁人。想著,他不禁有些莫名心軟,耐心道:“放心,我不過去外面走走,我會待你修理完一同離開的。”
這便又在鑄機老人處住下,瑟瑟每日都十分好奇地蹲在洞內,研究掛在墻上的幾樣形貌特異的玩意。
“你可認得這些?”鑄機頗有深意地盯著正望著神樂出神的瑟瑟。
她一愣,連忙擺頭。
“這是七篁神樂中的六篁,你不認得也是情理之中?!蹦津U的聲音從背后傳來,鑄機知趣走開。
“笙鐘、頌磬、搏拊、泠笙、原龠、篳篥,這分別是它們的名字。”他依次為她解釋。
瑟瑟似懂非懂地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些你都會嗎?我好像只會彈琴呢?!?/p>
“不。我也不會。但有一個人會。”說話間慕騏思緒流轉。
他記憶停駐的那方天地,一名紅衣女子端坐青石之上,時而擊磬敲鐘時而吹笙撫琴,絳紫原木古琴安放膝上,白玉纖指在弦間上下翻飛,朱唇微啟,幾瓣紅梅簌簌飄落,及滿裙襟,恍若天人。
“是誰呢?”瑟瑟試探著問道,“就是你愛的人嗎?”
“大抵是吧?!彼杂行┪椿剡^神,瑟瑟聽他又是這種模棱兩可琢磨不透的回答,不免沮喪萬分。
五、初露心跡
“你可知怎會變成這樣?”鑄機老人的聲音隱約從洞內傳出,剛從瀑布周圍玩耍回來的瑟瑟在洞口頓住,心下一動,身形閃躲到一旁,繼續偷聽他與慕騏的對話。
“之前找回的六篁都保持著自身形態,雖有精魂,但不至于如瑟瑟姑娘一樣已化人形?!?/p>
“我心中早已揣度過這問題,想來恐是當初瑟瑟掉落地點較為特殊的緣故。我是在遺落之境尋到她的,那里雖是天地初開的蠻荒之地,靈氣卻極其重,才能孕育各類稀罕異獸,她才得以修成人形?!蹦津U將心中猜想與判斷向鑄機老人徐徐道來。
原來他早已看穿自己的來歷,她還傻傻地妄想隱瞞。
瑟瑟真身便是那張霄引,只因上回歷劫失敗真身受損嚴重,從而導致元神真身無法合一,她才膽敢保持元神形態急忙趕在下一次天劫來前四處尋找修復真身之法,卻不料上次為慕騏擋劫更令真身傷痕累累。
青姐姐告訴過她,只要歷滿劫數變可升神,不必再在荒涼的遺落之境度日。
話雖如此,可是她自己卻在最后一劫時選擇了放棄……時過境遷,可瑟瑟此時想起還是潸然。
鑄機老人給瑟瑟看已經補好的琴身,果然煥然如初,只是……
看出她的疑惑,鑄機道:“我僅是重漆好了琴面,還需煉固琴身,且必須用雪玉冰蠶的絲上弦,我這暫時沒有。”
瑟瑟已是十分歡喜,以靈力化為琴弦,坐在瀑布邊奏起她最熟稔的那支曲子。
她正沉醉于起伏的旋律之中,卻漸有一支清脆的聲音附和而來,慕騏不知從何處銜了一片綠葉在唇邊吹響,與她的琴聲調微高低相呼應。
瑟瑟只覺心中被奇妙的感覺填滿,琴聲一陣高過一陣卻也無法遮蓋如鼓點般迅速跳動的心跳。
一曲彈罷,瑟瑟又驚又喜:“你怎么也會這支曲子?”
“這曲子名為流瑟訣?!蹦津U感慨萬千,瑟瑟至今仍是不知自己的真正身份,更不會知這是綾瑤過去常用她彈的曲目,他不知這到底是好是壞,況且自己這也算是在利用她。想到這個刺眼的詞匯他好一陣不大舒服。
“我跟你商量個事?!彼K還是開了口,“在琴修好后可否先借我一用?”
瑟瑟一時有些為難,不知該如何作答。
“若是不可,我也能理解,沒事。”慕騏承認他說出這話時有幾分故意。
果然,瑟瑟急忙改口:“可以可以,如今我跟著你,沒什么不可,命都是你的,心也是……”
她的眼眸內盛滿了惜懂的卻炙熱的情愫,陌生又熟悉,仿若逐漸消退的漣漪卻將慕騏吸引人中央的水波之中,令他突然不知所措。
直至那雙柔嫩的雙唇輕貼于他的嘴角,而后輕緩移至唇上輾轉片刻,笨拙地撬開他的牙關,溫熱小舌探入他口中,調皮地擾亂著曖昧的氣息,他“放肆”二字還未出口便已被攪碎于唇齒間,不知誰細碎的短淺呻吟從唇邊溢出。
不過須臾,慕騏身體深處躥出一股不安分的悸動,纏綿之意竟令他有些沉醉著迷。
不等慕騏對瑟瑟在這方面的無師自通惱羞成怒,一通意亂情迷之下瑟瑟倒先回過神。
“慕騏,我騙了你,對不起?!?/p>
慕騏現下心神皆亂,一時無法琢磨她是何意。
“其實我知道愛是什么。以前青姐姐說她愛上一個男子,所以她毅然決然離開后就再沒回來過。愛就是一去不復返。她總是又哭又笑,好似魔怔一般。只是可能我還沒到那個程度吧。”
她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平緩陳述著,慕騏心頭倏然皺成一團,陌生情緒悄悄作祟。他裝無謂,揉了揉她的發絲:“你不過小姑娘一個,什么愛不愛的隨便說,且會讓你姐姐哭泣的必不是好人?!?/p>
“你從來都不會讓我哭,你待我真真好?!鄙嶂^展顏嬌憨一笑,“慕騏啊……我怕是愛上你了吧?果然很容易被蒙住心神再也不想回去呢……”說到最后則變成小聲嘟囔的自言自語。
是從什么時候起呢,她真的開始癡迷于這一抹撐起她全新天地的褚紅身影,開始萌發跟隨著他的念頭,繼而一發不可收拾,或是一個動作,一句話,亦或哪怕僅是一個眼神,都是前所未有的感覺。
她伏在他胸口悶悶地說:“我知道你有愛的人,可多我一個也無妨,對吧?”
慕騏聞言,心中五味雜陳,不知該如何與情智初開的她解釋,愛是只能給一個人的。
“我也不知什么是愛,因為我注定是要……”不等他說完,懷里那人卻已沉沉入睡。
慕騏哭笑不得,她這番不負責任地表露青澀心跡,全然不顧被她親手攪亂的現狀。
夜幕倉促,獵獵風聲不知吹亂了何物。
六、冰蠶絲
煉固霄引琴身需要以火為引,而麒麟善火,此任便由慕騏擔下。
被天地火種燒灼的滋味可想而知是如何痛苦,霄引于火中不彈自鳴,錚錚作響,瑟瑟在床上忍著痛縮成一團,慕騏看在眼里,心下不忍,誰知火紅的焰心突然爆成橘紅,鑄機老人眼疾手快連忙使術滅去。
待慕騏安撫好瑟瑟,鑄機將他叫出洞外,面色嚴肅沉聲道:“那本該是天地間最純正的火種,只因你如今心中有了雜念以至其不可再用,甚至連我都可熄滅,你敢說你心無旁騖嗎?”慕騏不語。
“你仔細想想,這樣真的好嗎?”
“我本無心至此……”
鑄機打斷他:“你難道還不懂,無心便是本意嗎?你可忘記了你的使命?”
慕騏猛地抬起頭。不,他沒有忘記,在某個地方,還有人一心在等他去相救。
可這蒼茫世間,瞬息萬變最難以把握的就是心。
瑟瑟這天起了個大早,隨慕騏一起去金吾雪山找雪玉冰蠶。
尋到半山腰,二人面前突然出現一位不知打哪來的青袍男子,自稱是金吾山主。
這神君看起來年歲中等,性子古怪得直教慕騏頭疼,看似行為舉止不大正經,話語句句口出狂言不自知,那雙略顯熟悉的眸子卻深沉滄桑,銳利無比,若不是他身上純正的神氣,慕騏差些將他歸為妖類。
“我倒當誰,原來是麒麟族長屈身降臨我金吾山。難得有如此閑心,怎么,綾瑤神君的神樂已被你尋齊了嗎?”
“族內之事不勞仙君費心,今日我們只為冰蠶絲而來。”慕騏即使微惱,禮數仍是盡齊,“需要什么作為交換你大可開口。”
“冰蠶絲我自是有的,至于你以物易物的條件……這樣吧,雪山唯我一人太過寂寞,不如你將這位姑娘留下與我做個伴,你看如何?”最后一句,他卻是對著瑟瑟說的,身形忽地閃至她面前,長指一伸虛虛將她下頜托起。
慕騏瞳孔放大,冷然一笑,一個轉身將瑟瑟護在身后,對著青袍神君張嘴就是一團烈焰,攜夾的風流瞬間揚起他褚紅衣袍及幾縷散落的發絲,直襯其愈紅愈烈,霎時間竟令人無法直視。
對方毫不在意,僅是伸手一捏便滅了那團火焰。
慕騏一驚,麒麟一族為仁獸,除了天生靈火便不會其他殺招,方才他已是硬著頭皮使出了靈火,誰知一同那日輕易就被滅掉。若是這人硬是與他們為難……
他憂心地轉頭看了一眼緊抓著他背后那塊衣料的瑟瑟,做好了讓她先跑的準備。
似是看穿了慕騏的意圖,青袍神君作無趣狀揮揮手:“姑娘,我并無惡意,你可知道你跟著他前途未卜,還不如跟我在這山野中自在生活修煉。”
瑟瑟探了探頭,見那人表情不似玩笑,便認真開口:“多謝好意,但無論如何我都只跟著他。”
慕騏聽到這再也不愿與其多糾纏,一把抓住瑟瑟的手迅速離去。
到了山下,瑟瑟才后知后覺對慕騏委屈道:“沒有拿到冰蠶絲,如今可怎么辦才好?”
慕騏卻沉浸在自己思緒中,一想到方才青袍人對瑟瑟那輕佻的舉動,一股無名火便攻上心頭,他不禁捏緊了手心。
聽聞瑟瑟低聲叫痛,他才發現他還攥著她的手未放開。
急急一松手,動作有些過大,瑟瑟眼尖,指著她不小心露出的腕間纏著的那幾圈透明物什大叫:“這是何物?”
慕騏認出那便是難得一見的雪山冰蠶絲,瑟瑟破涕為笑,他頗為無奈,實是想不通那位神君此舉是何意。
瑟瑟心滿意足地回到鑄機老人處讓他為霄引完成最后的步驟。
坐在桌邊,她手撫過那些個神樂,癡癡地望著對面的慕騏:“待琴修好,最后一劫渡完我就可以晉升神格了,到那時我跟著你再不離開好嗎?”
半晌,慕騏輕聲開口相應:“好。”
瑟瑟盈盈笑靨透著燭光,搖曳注滿整個清冷的山洞。
七、最終決定
五百年前神魔大戰是神界舊史的最后一頁,揭示著致使神界改朝換代的殘忍血腥。
上任天神只身抗衡遠古大妖,身死。神獸麒麟族長綾瑤被妖氣污濁墮魔,她掌管的七篁神樂掉落世間各處。新任天神驚怒,將她封印以消魔氣,且命另一族長慕騏找齊神樂,否則封印永世不解。
而后又令綾瑤之師鑄機老人協助監督他完成此任。
時隔五百多年,慕騏的使命終于得以圓滿,那個自打出生起就陪伴自己身旁的倩影再次出現在眼前,她有些憔悴,與他一樣那褚紅色的衣袍虛罩在她漸顯消瘦的身軀上,黛眉開嬌,言笑晏晏,面容毫無更改。
綾瑤輕喚著他的名字,眸內水光漣漣恨不得落下淚。
在這重逢的溫情一刻,慕騏腦海浮現的卻盡是另一人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
他心頭突現一陣心慌,欲言又止,終還是對倚在他肩側的綾瑤開口:“你先去拜見上神吧,我要去找個人?!?/p>
慕騏迫不及待地去到鑄機老人處,懸著的心直到看見那個緩緩從外走近的人兒才似踏實。
“你不是去處理族中事務了嗎?”瑟瑟有些驚訝。
“唔……就是想來看看你?!?/p>
“我不會有事的,我知道你不會丟下我的。放心,再給我一些日子我就可以一直陪著你啦?!?/p>
心知她需再歷劫便可成神,但不知為何,慕騏越聽越不是滋味。
“你記得要等我啊!”瑟瑟站在洞口笑瞇瞇地目送他。
慕騏看向身側的鑄機老人:“如果……我說如果,我沒有和綾瑤一起會怎樣?”
“這我不知。以前從未有過?!?/p>
慕騏“哦”了一聲準備離開,鑄機突然出手在他面前拂過,慕騏眼神呆滯了片刻后又重復清明,微微一愣。
鑄機將剛取來的霄引交予他手:“最后的瑕疵我已填補完整,你去把這琴帶給綾瑤吧?!蹦津U點頭,走了兩步腳步一頓,目光投向洞口,“這里還有個人呢?”
“我這只有你和綾瑤知曉,綾瑤不是正在天帝那等你嗎?快去吧?!蹦津U有些疑惑自己的錯覺,卻只能擺擺頭和鑄機道別后消失。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消除慕騏部分記憶。鑄機在原地嘆氣:“唉……為何世間孽緣也是緣……”
就在前一夜,他找到瑟瑟道出了一切,那金吾山上青袍仙君不過是他一縷神念所化。
“你本是個單純善良的姑娘,那日化作金吾山主也是為了勸阻你,不愿見你繼續走錯誤的路。世間萬物皆有其律,你們是決不可能在一起的。你本因錯而誕,難得有此機緣可以歷劫升神,待你升神格便會前塵盡忘,若是你選擇放棄,元神回歸琴內便是連人形都不再有。你自己好好斟酌。”
瑟瑟笑得慘烈:“他如今已是我成神的唯一執念,若是要忘卻他,我又何必成神。我寧愿長久為琴在他身側也絕不要離開他?!?/p>
鑄機只能長嘆:“這是你自己的決定,不要后悔。”
八、絕響
麒麟族長大婚之日,天歷大吉,琴瑟和鳴,四海八荒各路皆來赴宴道喜。
儀式進行到一半,忽然天生異象,竟是天劫降臨前兆,四座驚起,誰知喘息未定,滾滾天雷攜勢而去。
“這天罰耍性子還真是不分場合?!本c瑤掩嘴一笑,低頭卻驚見膝間霄引琴身斷裂徹底,再無修復可能。
無人在意方才有何物沖破琴身以身抗劫。
一旁慕騏眼角跌落一滴滾燙淚珠滑至嘴邊。
他怔然:“剛才該是我為找回七篁最后最厲害的一劫,怎地就沒了?”
“沒了還不好,之前苦你為我受了那么多苦?!彼凵窭`綣柔和,“只可惜了這琴,竟莫名毀壞,不過這次天帝可再沒法怪罪我了?!?/p>
慕騏恍如未聞,喃喃自語:“瑟瑟……”
“什么澀?”
慕騏驀然回過神,放下手中銀樽:“無妨,只是這酒太過澀口而已?!?/p>
琴弦絕響,了斷癡纏。
天地間僅余裊裊回音久久不散。
愿你此生……
九、尾聲
麒麟神獸,公為麒,能穿越空間;母為麟,善于音律。一代兩位命定族長繁衍生息。
霄引琴為七篁神樂之首,于麒麟大婚之日為其擋劫而神魂俱毀。
從此世間再無流瑟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