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透過冰冷的宮墻,給這個繁華易碎的圍城,帶來最后一絲的暖意,平靜地等待華燈依舊,實則暗潮洶涌。
我曾想,這里的愛恨,總是那么的明顯,那樣的犀利,卻又好像從來沒有結束過一樣,但不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更何況,在這天下第一的名利墻內。總以為她們是在為了一個男人,然則,這個人未必是她們真心所愛的,但,她們卻別無選擇。
生死榮辱,全系于此,注定要是個是非之地。愛爭的,爭得頭破血流,不亦樂乎。不愿爭的,也不甘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傳說,少林弟子想要出寺,需要闖過十八銅人陣,而今在我看來,能在這深宮內院里笑到最后的想必也是天下女人中一等一的高手了。
夕陽漸漸暗淡而去,朱紅的宮門,在月色的映襯下,還是那奪目的顏色,無不顯現出一派皇家的氣象,那是高處不勝寒的孤獨與凄涼。
她,拾起院中的一片紅葉,如在她生命的光陰里,未來得及渲染的一闋流年。
她還是那么義無反顧地愛他,無論他當初君臨天下,還是現在一無所有。她知道他做不了自己的主,那她替他做,他做不了她的依靠,她就做他的依靠。盡管她是那樣的勢單力薄,毫無勝算。
貞順門外,那一年的她未經世事,全然不知一人宮門深似海的險惡。她聰明伶俐,早年又陪父親游歷各地,比那些京城的格格秀女們,多了一份天真爛漫。她十三歲被封為嬪,后又晉升為妃,珍妃。
小時候曾以為冷宮應該就是寒冷刺骨的地方,后來明白,冷,原來是冷落。
兩年的冷宮生活,并沒有消磨她對他的愛,因為她知道,這個男人還是愛她的。寒門冷落秋千索,但一想到他,她心中便是春暖花開,無盡的歡喜。當初她深得光緒帝的寵幸,因為在這后宮里,她得到他幾乎沒有半點困難。記得安意如說過,看過光緒后妃圖,有為光緒一哭的;中動。的確,面對著那些歪瓜裂棗,對珍妃起寵愛之意也確實是人之常情。
但她卻忘了,她的對手不是那些不如她的人,而是一個從深宮摸爬滾打成長起來的高手,甚至到了獨孤求敗的地步。論資質,她遠不如,論權勢,她差太多,她所能依靠的男人,亦是在這個女人手中擺弄起來的。這份愛,從一開始便注定由不得他們做主的。
有人說婆媳是天生的情敵,但假如視珍妃與慈禧的這段為純粹的婆媳瑣事的話,不免顯得小家子氣了。其實對于珍妃的出現,慈禧一開始并沒有視她為眼中釘肉中刺,相反,她倒是很喜歡這個聰慧乖巧的丫頭。
盡如人言,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這一切的轉變,我想,應該是歸根于她與光緒之后的愛情吧,因為愛情,她不再唯唯諾諾,因為愛情,她無所顧忌。
與他相伴的日子里,她支持他變法維新,她支持他的所有,然而這點我并不覺得是根本的原因,我想真正觸及慈禧底線的是她在朝中安插自己的親信。是的,原來,她也想染指權力,甚至她希望自己可以超越慈禧,盡管她是希望能幫助她的男人有一搏的籌碼,但她太過明目張膽。她讓慈禧看到與當初天真活潑截然相反的珍妃,慈禧是萬萬容不得另一個女人比自己更加能夠控制光緒的。
她是愛光緒,但她的愛過于鋒利過于晃眼,威脅到了一個本來就沒有安全感的人。
她的執著甚至有些固執,在這深不可測、危機四伏的深宮內院里,她把對他的愛,對他的支持和叛逆不加遮掩地暴露給慈禧看,這種直白露骨的對立,我想讓慈禧再熟視無睹、充耳不聞都是不可能的。
倘若只是一般妃嬪間的爭寵暗斗,珍妃如此倒也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場,因為她有光緒這張底牌,她大可高枕無憂,可是,這不是。女人間的爭斗,幸運的是對手遜于自己,而不幸的則是,選錯了對手。
她的聰明伶俐只是她內心從未經歷人心險惡的一份天真,入宮后,她還未來得及學會韜光養晦,便已墜入情網,深陷其中。
試想,假如愛情沒有來得如此輕易,沒有贏得如此不費周折,也許,她會明白,得到這個人,去愛這個人,首先是要學會保得自己周全,也許這樣她就知道步步為營,學會忍耐與選準時機了。
果然,他們輸了,但他們卻實實在在地贏得了彼此最后的真心相待。卻也因為這份愛而讓他們失去了彼此,隔世知音。
他本不愿做這個帝王,他原本也可只做一個閑散宗室,縱然不能坐擁天下,也勝過如今那“正大光明”匾額下的身不由己,更何況是這亂世江山。命運與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當他坐在這金鑾殿上,受百官朝賀的時候,他卻是這世間的可憐人。
在他最落寞的時刻,珍妃的出現給了他作為一個男人的擔當,是珍妃讓光緒覺得有人需要他呵護,有人需要他去愛。她的出現,像三月的清晨,乍然開遍的桃花,撩起他心底封存的一絲自由與希望。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有黛玉那般能在花開時節,感愁花謝花飛的。
相傳珍妃在沉井前的一刻依然頂撞慈禧,他是她唯一的不舍與牽掛,自知離別難改,身不由己,她用盡一生的光景,如今也只能是兩人決絕相望,一聲:“皇上來世再報恩了。”
他看不見她最后落下的淚,因為他此刻已是淚眼婆娑。他寧愿赴她而去,亦好過心字成灰。
他們的愛情在天性里,命運早已寫出了凋謝的伏筆。
她許他來世,聽起來,仿佛自己可以左右似的,奈何橋上,孟婆湯苦,窺見三生石上的前世今生叉能如何,若真有來世,尋得前世散落在人海中的你,亦不過歡喜無常。但到底還是千回百轉,不知哪一世你我叉走散了,當你我行至緣分的盡頭,只想轉身時,不要落下淚來,如此,來世便無須償還。
當冰冷刺骨的井水襲來的時候,她再也無法貼近他的胸膛,尋求一絲暖意,當窒息的眩暈迷失最后一眼的花落,她是否還是清晰地念著彼此之間的愛意,她伸出手來,再也無法觸摸到他那溫暖的掌心……
人折牡丹妒色嬌,瓣也殘拋,枝也斷梢,花魂縈繞君王飄。外寇牙獠,厲鶚飛跑。
昔日東皇甘澍澆,圣主龍韜,民主歌堯,西風怎奈雨瀟瀟,謝了瓊瑤,哭了花朝。
這是她留給他最后的訣別,她知道,縱然她有萬般不舍,但命運向他們伸出手來,他們也只能作這滿地殘花,隨風而散。然而她所希望的,依舊是他能念及她的好,她也盼他好。花魂縈繞君王飄。這一去,幻化成他心口的朱砂痣,永遠住在她深愛的這個男人心里。
她為他編織了一場尋常男女最平凡的夢,而今,這場夢隨著井中漸漸平復的漣漪,破碎濺起的水花,把他從這個夢中驚醒,原來他是帝王,更是木偶,他原來可做的是那么少,那么無奈,他也不過是聚散別離做不得主的人。
西風怎奈雨瀟瀟,不禁讓我想起了納蘭容若的那句“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來。同是西風,容若所落下的黃葉是他年里的光景,他有三分念想。而她留給他的,是那段握不住彼此的溫存,他不似容若可以留得人前悲涼,因為他是九五之尊,一國之君,唯有寒冷的夜色降臨的時候,他才能獨自承受回憶的清冷。
卿似玉梨魂,倩影鸚哥喚不聞,玉慘花愁羅敷去,昭君,重畫娥眉塞上云。
恨海莫沉淪,斷藕當年女昆侖,并染胭脂寒蛩泣,黃昏,雨打鴛鴦兩地分。
黃昏的夕陽,映著他孤鴻單影,心已成灰,命運把他奚落得狼狽不堪,成了這宮城里的一具行尸走肉。他自始至終沒有能跳出慈禧的手心。慈禧讓他莫名其妙地坐上了皇位,給了他勵精圖治的希望,卻又只不過是慈禧一場自導自演的游戲。寧愿當初他自己沒有留下她,這樣,此時她好,他亦不會失了魂魄了。
他,看似天下在手,其實,一無所有。
不妨來看,這世間到底是有多少事,我們是做得了主的呢?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恨情仇。”這樁樁件件,無論你是帝王將相,還是販夫走卒,都難躍出命運的手心。實然,我們都是做不得主的,然而,我們卻用一生的光景對這些癡癡不忘,糾結難舍。
愛得熱烈,必將如煙花易冷;夢得深沉,所以更加容易蘇醒。他和她如此,世間的男女皆是如此。如果他們能窺破宿命的結局,她是否還會那么不顧一切地愛他,他又是否忍心接受這份生死相許的感情。
一切似乎注定,那口井不偏不倚,恰在貞順門前,每當他從那處走過,總會被故事絆住心事,不知當年她入宮前,是否在此映著清寒的井水,看著自己門外的模樣。而今日她是否無悔于這門內自己的付出,她是否還記得這陣落入井中的花語落紅……
又是一場秋雨,不早不晚,不急不緩,沉淀了記憶的微塵,塵埃落定。縱然韶光易逝,歲月流轉,亦無法減去故事的年輪,他和她的世界只屬于他們。
此刻的你我,不過是,捻一指紅塵,看一簾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