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了個大早,唔,昨晚又夢見靈甫了。
我都有一段時間沒有夢到他了,可能是昨天與七十四軍的老人們喝了太多酒,頭昏腦熱之際,也就夢見了他。
我聽見他輕輕地喚著我,玉齡,玉齡,從低吟到深情。
不像年輕的時候了啊,我已經四十五歲了,重歸故里,竟已有二十五載。
二十五年,能改變什么呢?什么都變了吧,連我自己都從當初那個跟在靈甫身后的小女子變成了別人口中的遺孀。
唯一不變的,可能還是夢里靈甫的樣子。
我遇上他的時候,他是那樣恣肆瀟灑,風華無雙,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他也是這樣,策馬揚鞭,豪情萬丈。
即使這么多年,我還是會因為他的樣子心動不已。
1945年,是個很好的年份,抗戰勝利,我回了長沙的家,遇見了靈甫。
不是什么一見鐘情的橋段,我看到他的第一眼,他正站在我的椅背后面,眼睛盯著鏡子,大概有四五秒,鏡子里的是我的臉,我的臉上方,是一雙桀驁清亮的眼睛。
心頭有些惱怒,這是誰家的登徒子?我回瞪,他卻頃刻笑開,沒有說什么,筆直地走出了那家霧氣繚繞的理發店。
后來,伯母帶我們幾個姐妹去赴一個軍官設的宴。長沙王家本就是大族,族中也有不少姐妹嫁于軍官,我已經十七歲了,快了。
帶著好奇,我見到了張靈甫,那個出現在理發店鏡子里的臉。
他卻沒有那天那般桀驁,甚至有些局促,坐在我對面,隔了一張圓桌的距離,我清晰地看見一大片紅從他的脖頸蔓延到耳后。我聽到他問伯母,有沒有適合的女子能夠介紹,又聽他問家中年齡剛好的女兒有誰……
我突然就覺得氣悶,這個當兵的怎么這么……
可我依然能感受到那雙眼睛,清亮無比。
后來,我聽說,他叫張靈甫,在別人的口中,他斃傷日寇無數,屢挫日軍精銳,創造了全國聞名的德安大捷。而此刻那個戰功赫赫的國民黨軍官卻站在我跟前,沒有過多的鋪墊,跟我說:“和我在一起吧?!?/p>
他的眼睛里有著熱切的光,像是快要流淌出的星芒。我不禁愣住,他趁著這個空當快速地說了聲:“不許反悔!”
然后眼里的星芒終于化成歡欣,讓我無法拒絕,甚至漸漸沉沒其中。
他從不會有花哨的手段,連戀愛都帶著軍人的利落果敢,他喜歡給我講故事,從一個個朝代翻過來,有許多我聽過的,他卻講得生動鮮活:也喜歡和我一同練字,他的筆法遒勁雄渾,帶著肆意與天然的驕傲。但他從未有半分逾矩,甚至還未牽過我的手。
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他。
于是,當我們漫步在河畔,他說著那段徐州會戰,我的手指悄悄攀上了他的手背。他怔住,看著我,進而眼里蔓延出笑意,反握住我的手,不同于手背的溫涼,他的掌心是溫暖而厚實的,將熱度傳遞到我的心里。
好像我的人生也可以這樣被他握著。
終于決定要嫁給他,一向冷靜自持的母親卻站在我的對立面:“軍人的生命本就不可靠,難道你想像我這個樣子嗎?”
自我五歲,生命中的支撐就只剩下了母親。
但我,還是固執地想要那雙眼睛,那雙手掌,那個身姿挺拔有些獰壞卻柔情似水的男人,做我一生的邊疆。
我終于還是沒能說服母親,于是,出逃一般和他趕去上海,等到終于在金門飯店站好,拿好花,我才發現,我的鞋子大了一碼,而他借的西裝,也不太合身。
原來,我們這么著急,時間這么著急。
當晚,我們趕上去南京的火車。此刻,我的妝都未卸干凈,躺在火車臥鋪上,而下鋪,是我丈夫微微濃重的呼吸,在這令人心悸的火車轟鳴聲中,讓人漸漸心安。
我們在南京度過了一段很好的時光,雖然有些短,短到
后來我的回憶里幾乎每個場景都清晰可見。他白天駐扎在城
外,有時候回來,就那樣看看我,滿身風塵,帶著倦容,他
對別人說:“我討了一個好老婆,我討飯,她會幫我拿碗?!?/p>
討飯的話,他也是我的邊疆。
只是這次,他又要出門,帶著七十四軍奔赴前線。
我只是一個太年輕的女子,不懂什么時局,什么政治,我只記得唐代張籍的那句詩:“夫死戰場子在腹,妾身雖存如晝燭?!?/p>
1947年春,我懷著九個月的身孕去看他。
真是太想他了啊,顛簸了十七個小時,我終于見到了躺在床上的他,他神情有些困頓,部下說他腳受了傷。
“你怎么這個時候來了,都不知道好好安胎嗎?”他語意責怪,眼睛里卻是喜悅。
于是,我坐上床,和他一同窩在被褥里,聽著他的部下匯報著各種情況。
現在想想,年輕真是好,喜歡他就可以不顧一切地去看他,可以不顧一切地將自己交給他,可以有太多時間等著他,歸來。
1947年3月9日,我誕下一名男嬰,小家伙還未長開的眉眼就已經初現他父親的桀驁,黑白分明的眼睛就那么看著我,我有些不知所措,原來,我和張靈甫之間終于有了血緣的連接。
我將孩子的照片寄給他,他會是什么表情呢?
等了很久,等到五月,依然沒有他的消息。有人來勸慰我,打仗本就是這個樣子,從前打日本人的時候,數月不見消息也是有的,讓我放心。
我也說服著自己,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于是,惶惑不安中,我度過了十九歲生日。
終于有天,他的屬下楊參謀來到家中,跪在我面前,呈給我一封信。
“十余萬之匪向我猛撲,今日戰況更趨惡化,彈盡援絕,水糧俱無。我與仁杰決戰至最后一彈,飲訣成仁,上報國家與領袖,下答人民與部屬。老父來京未見,痛極!望善待之。幼子望養育之。玉齡吾妻,今永訣矣!”
余下滿室的靜默,好像有什么快要從胸口沖出來,卻無法言明這種感覺,我覺得有些暈眩。
我終于還是等到了他的消息,卻未等到他歸來。
1947年5月16日,國民黨74師于孟良崮被圍殲,戰斗中被擊斃七千余名官兵,其余悉數被俘。師長張靈甫自戕于山洞。
我的邊疆終于還是垮塌了,我才想起,我從未對他說過,我愛他。
靈甫,你聽得見嗎?
錦小注:
張靈甫(1903-1947),原名張鐘麟,字靈甫,曾任中華民國國民革命軍整編第七十四師師長。1947年5月16日,陣亡于孟良崮戰役,終年44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