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遇見顧長生的時候,西河鎮還是一派安樂情形。至少那時候我們誰都沒有料到,仗會那樣快就打起來。
我至今仍記得,那晚顧長生穿了一件月牙白的長袍,璀璨燈火下,他彎下身子幫我拾起掉在地上的油紙傘,那動作卻一點也沒有折損他的清雋頎長,反而襯得他眉目如畫。
我在夜色中看著他,恍惚想起宋詞里的那一句: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想,我大概就是在那一瞬間心動的吧。我從顧長生的手里接過紙傘,向他致謝,他長身玉立,朝著我笑,面孔柔軟潔凈。
宿命的緣起,在那個微笑中將我和顧長生拴連在一起。我們相愛了。一切開始得水到渠成般自然,又隱約有些悲重。但我不管不顧,只盼著能夠傾盡全力與他相守,不理朝夕。
顧長生是西河鎮赫赫有名的世家子弟。提起西河顧家,無人不知。而我卻只是一個毫無家世,販賣紙傘為生的孤女。西河鎮上的人全都不看好我們之間的愛情,甚至有的茶樓還在下注,賭我和顧長生還能好多久。
我每每看到旁人異樣的眼神,聽到他們竊竊私語,總是淡淡一笑而過。我那時只是一味沉浸在顧長生給我的溫柔里,我想愛就是愛了,不會因為家世這樣的世俗外力而消逝。
那些靜好的年月,日子過得柔軟而綿長。我和顧長生常常在西河的柳堤上漫步。顧長生喜歡穿長袍,無論是月牙白,還是藏青色,他總能穿出一股子渾然天成的氣韻。
他拉著我,我的手被他包裹在掌心里,能夠感受到他清楚的愛意。我們走累了,就坐在柳堤旁的草地上,顧長生從背后摟住我的腰,在我耳邊輕聲說,蔓卿,我愛你。我看著他清澈的眉眼,心里有些微涼,還有說不出口的酸澀。
易時雋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正在西河的大街上收拾沒有賣完的紙傘。
“你可是杜蔓卿姑娘?”我抬起頭,看見一張棱角分明的面孔,他穿著一絲不茍的西裝,但不失英俊倜儻。我想,如果把顧長生比作月光,寧涼溫潤,那么易時雋則像太陽,耀眼灼人。
易時雋是顧家派過來打發我離開顧長生的。我是后來才知,他是顧長生的表哥,自幼父母雙亡,被顧長生的父親收養。易時雋說,你拿著錢離開西河鎮,離開顧長生。
他看著我沉默,末了叉說了一句,你和顧長生是不可能長久的。我一直未開口,卻聽了這最后一句,終于還是冷笑出聲。
呵,原來你和西河鎮上的這些人一樣,看輕了我和顧長生的愛情。我沒有接易時雋給我的錢,在我看來,那是他和顧家,對我,對顧長生,對我們感情的侮辱。我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轉身兀自走開。
那天之后,顧長生再要出來找我,便越發得艱難。我們彼此心知,此時的良辰不易,于是每每溫存,都是格外溫柔。
有一回顧長生和我躺在我有些狹小的床上,他摟著我,輕聲說,蔓卿,你我真該好好感謝時雋表哥,若不是他幫著遮掩,我根本就不能逃出家門來見你。
我冷笑,我是要好好謝他,若不是他拿錢來打發我離開你,我竟不知自己原有那樣的價值。顧長生皺起眉頭,蔓卿,你是不是對表哥有誤會。我不再答話,只是狠狠地一口咬在顧長生的肩上,他唏噓一聲,將我擁在了懷里。
記不得具體是從哪一天開始,西河鎮上人心惶惶,大家紛紛說,清政府就要垮臺了,當前政局不穩,又要開始打仗了。我偶爾在街上遇到易時雋,他亦是神色匆忙,看我一眼,不說一句話,肅穆冷峻。
顧長生依舊時常溜出來找我,只是從前溫潤的眉目里,今時也開始變得焦灼。他用盡力氣抱著我,他說,蔓卿,怎么辦,就要打仗了。
我的手指撫過他的眉心,極盡溫柔,我低聲說,一字一句。我說,大不了,我與你一起死。若是能夠在一起,死亡也是沒有什么可怕的。我能感覺到顧長生的突然怔住,然后是一聲嘆息,隱約含著哀涼。
硝煙是突然肆虐的。此時的西河鎮已經很混亂。我不再出去擺攤子,每日守在我的小屋里,冷望著外面的人心惶惶。
所以顧長生過來找我的時候,見我還悠閑地在院子里澆花,他有些氣急敗壞,他說,蔓卿,北洋政府鬧得好生厲害,日本人也要打進來了,所有人都在逃命,你為何不躲。
我放下澆花的銅壺,我走過去,為他理了理有些凌亂的長袍,我靜靜地望著他,我說,長生,我在等你,所以我什么也不怕。
顧長生明顯愣住了,好半天,他才牽起我的手進屋里,他說,蔓卿,可是我怕。他一遍遍叫著我的名字,仿佛溺水之人尋著了浮木。我把他的頭輕輕地倚在我的懷里,我不說話,只是輕輕撫摸著他的發絲。長生呵,長生。
戰事越來越明顯,我甚至每晚都能聽見炮火的轟鳴聲,但我的心卻慢慢靜了下來。
顧家決定此時遷往上海,而在易時雋的幫忙說服下,顧長生的父親,終于同意顧長生將我一同帶走。顧長生不能來接我,于是和我約定明日子時在西河鎮北邊的朝安碼頭見面。
那晚顧長生走前,用力地抱住我,他幾乎就要落下淚來,他說,蔓卿,你一定要等我。我咬著牙,含淚看著他。我說,長生,我會一直等你,等到老,等到死,哪怕歲月蒼老了我的記憶,我也會一直一直等你。
長生看著我,眼淚忽然就落了下來。我們擁抱著,那一瞬間,我和顧長生忽然有了一絲生離死別的感慨。
第二日入了夜,我沿著小路偷偷去往朝安碼頭,彼時我的心里,沒有一絲畏懼。我想,只要我再堅持些,我就能見到我的顧長生了。我們便可以廝守一生,再也不分離了。我的心里滿是歡喜和愛意,哪里還有害怕。
當我到達朝安碼頭的時候,顧長生形容給我的大船已經開出些許。我急忙奔過去,顧長生站在船頭,月白色的長袍獵獵飛揚,水面上稍許燈光輝映在他面孔上,襯得他宛若謫仙,只是他的神情卻是焦急而慌亂的。
顧長生伸出手,沖我喊,蔓卿,跳上來,快啊,快跳上來。我看著大船離岸的距離,心一橫,正準備跳時,卻忽然被人從后拉住。
我猛地扭過頭,看見兩個身穿軍裝的男人將我扯住。放開我。我和他們撕扯著,但怎樣都無法掙脫。
顧長生亦在船上嘶吼,但他被易時雋還有另外幾個隨從拽住。他的聲音是那樣哀痛欲絕,我甚至看到他的面孔,因為驚嚇和憤怒有些扭曲。
我聽到他大聲喊,爹,快派人救蔓卿,我求求你,快救她啊。蔓卿。然后是他一聲聲呼喊著我的名字,那樣的悲痛徹骨,那樣的哀傷欲絕。
我被那兩個人拖著朝漆黑的巷子里走,我一邊用腳踢一邊不停地罵著,你們是誰,放開我。其中一個男人罵咧咧地扇了我一巴掌。那一下極重,我的身子幾乎被用力地甩了出去。
那男人說,你就死了心吧,顧逸懷已經將你送給我們了,算是我們哥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走他們顧家的額外好處。我的心忽然一片冰涼。
顧逸懷,顧長生的父親,原來是這樣。終究呵,我和顧長生都太過幼稚。我跌坐在地上,放棄了掙扎,心如槁木。
只是,我下意識地撫摸著我的小腹。
那二人見我跌坐地上,衣衫因為適才的撕扯也已經有些破裂了,露出雪白的肌膚。他們朝著我逼近,猙獰地笑著,我有些絕望地閉上眼,我想,莫若一死。長生吶,我們來世再見了。
此時,我忽然聽見兩聲悶哼,仿佛還有刀子插入身體的聲音。然后是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喚著我的名字,蔓卿。
我睜開眼,看見易時雋英俊的面孔,只是比平日里多了些緊張。他的頭發還有身上濕漉漉的,還淌著水,手里握著一把匕首,刀尖處滲著點點鮮血。我忽然一陣惡心,想要嘔吐,然后就暈了過去。
這一昏睡便仿佛是極長的時間,我做了許多的夢,一會兒是顧長生和我告別,一會兒是戰火中顧長生朝著我奔來,然后一枚炮彈落在了他的身前,在他周圍爆炸。
我驚得大叫一聲,長生,然后從床上坐起來。我睜開眼,冷汗涔涔。我打量著依舊是我在西河鎮的小屋,松了口氣,叉忽然想起了易時雋。我不確定我是不是在做夢,但救我的人,的確是易時雋。
我隨手披了件衣服,走到院子里,正中間的爐子上,煮著一吊白米粥,我已經聞到了大米的香氣。然后,我看見月白色長袍身影背對著我立在花架旁。我心里一動,長生。我跑過去,從后抱住他。易時雋回過頭,他的唇角抿著,看上去有一絲的冷漠。我訕訕地,松開手。
易時雋也不搭理我,只是進屋子里翻找出碗筷,然后盛了一碗粥,遞給我,我下意識地接過來端著。他自己也盛了一碗,就坐在花架旁的矮凳上喝著。
冷不丁地我聽見易時雋開口,聲音有些清冽。他說,杜蔓卿,你往后打算怎么辦。我放下碗,有些呆呆地出神,我想我能怎么辦,我還能怎么辦呢。
我凄涼地笑,我說,顧逸懷騙了長生,騙了我,但我答應過長生,我會等他,生生死死我們都要在一塊兒。我想長生也會堅守我們的誓言。所以,我要去上海找他。
易時雋皺著眉,他說,眼下四處都在打仗,你一個孤身女子如何尋人。
我笑得諷刺,我說,我不怕死,我只怕我找不到也等不到顧長生。易時雋的表情沉了沉,他抿著唇說,你不怕死,那你肚子里的孩子呢。
我驚住了,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小腹。易時雋說,你暈倒之時我替你把脈,才知道你有了身孕。你為什么不告訴顧長生,也許這樣,顧逸懷會同意帶著你一起走。
我苦笑,因為我當時根本沒有確定自己懷孕了,我本想等時局穩定后,給顧長生一個驚喜,孰料此番變故。我問易時雋,那你不是已經上船走了嗎,怎會回來。易時雋沒再搭理我,而是沉默不語。我悻悻地,亦不再說話。
我和易時雋在這里又待了三天,時局越來越混亂,他終于決定帶我離開西河鎮。那天我們正在吃晚飯,易時雋忽然抬起頭說,我們去上海吧。
那一瞬間,我黯然了許久的眼眸終于閃出一抹神采,易時雋的面容卻冷了下來,但我沒有在意,我想某些人大概天生情感冷漠。
我和易時雋化裝成一對鄉下夫妻,一路躲過封鎖盤查。原本我的意思是扮作兄妹就好,易時雋睥睨我一眼,然后冷哼,瞄了一眼我的肚子,我看懂了他的意思,于是沒有再拒絕,只是略微臉紅,覺得有些尷尬。
從西河鎮到上海的路坎坷而遙遠,我和易時雋走得很是艱辛,但我內心始終堅守著一個信念,尋找顧長生,我想找到顧長生就好。
在那些戰火烽煙的歲月里,顧長生仿佛長成了我心里的一個信仰,日日夜夜支撐著我,給我以動力。只是現實終究是殘酷的,沒過多久我和易時雋就面臨著一個最大的問題,我們沒有多少銀錢了,而因為連日跋涉,我的身體已有些吃不消,很快就出現了妊娠反應。
最終我們決定在長春當地的一戶農家停留下來,白日里易時雋和男主人一同外出打柴做苦力,而我在家里幫忙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借以抵消我們的食宿。
晚上我和易時雋同在一間屋子休息,我睡床上,而易時雋則打地鋪。這些時日,我早已看出來,其實易時雋并不是我當初印象中的冷酷漠然,他是典型的面冷心熱,我也漸漸對他放心了不少。
那些日子里,我們也會在深夜彼此睡不著的時候聊聊天,說說話。我那時才知道易時雋原來和我一樣,也是從小失去雙親,在顧家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
在漫長的夜里,我聽著外面的狗叫聲,還有距我咫尺躺在地鋪上的男子溫實的呼吸聲,心里有著天長地遠的恍惚。我想,我的顧長生,你此時究竟在哪里呢。可安好,可康健,可有想念過我?
只是這樣的日子并沒有過很久。戰爭一旦開始便仿若烈火燎原,仗很快就打到了長春。那天的晌午,我的身體好些了,正在院子里洗衣服。
易時雋穿的長袍在這些時日的奔波里早已變得破舊,我揉搓著那件袍子,恍惚想起了第一次見到他時,他穿著西裝挺拔嚴肅的樣子,不由得笑出了聲。
門忽然被推開,然后易時雋和男主人匆忙地跑了進來。易時雋讓我趕緊去收拾東西,男主人在旁邊顫抖著說,日本人打進來了,我渾身一陣哆嗦。
最終主人家決定躲在地窖里避禍,而易時雋帶著我從后院抄小路離開。我們沿著南邊的森林一路避走,卻依舊能聽見城內的炮火連天,此時,我和易時雋的心情都很沉重,彼此也沒有心思交談。
在這樣硝煙漫起的歲月里,我撫摸著腹部,心如刀割,那里有個幼小的生命在成長,可是他的父親,我的顧長生,卻將我們丟失在了茫茫天地里。
我發現易時雋受傷的時候,我們正躲在一家破落的廟宇里生火。我眼睜睜看著他忽然倒下,面頰燒得緋紅,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是三分清明,三分迷離。
我扶著易時雋,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我想怎么辦,就連易時雋都倒下來了,我還能怎么辦。此時,我終于意識到易時雋當初問我以后要如何生存這句話的意義何在。原來,生存竟是這樣艱難。
我們離下一個目的地還很遠,而長春城內此時又被敵人攻進,真真是進退不能。那個夜晚,是我人生里最煎熬的一個夜晚。
我守著易時雋,從破廟周圍采摘寬大的樹葉借著上面的露水貼在易時雋的額上給他降溫。易時雋一直皺著眉,左肩不停地蠕動,我心下一動,撕扯開他的衣衫,眼淚在那一瞬間吧嗒吧嗒掉下來。
易時雋的左肩上,橫亙著一個一指多長的傷口,傷口周圍浮腫,似乎是有些發炎了,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受的傷。易時雋你這個白癡。我哭著罵道,可是他根本無法聽見。
我跑到外面,看著茂盛蔥郁的植物,悲從中來,此時也別無他法,索性心一橫,倒不如聽天由命。我摘了些野草搗碎,敷在易時雋的傷口上,然后隔一會兒便再重新替換。如此反復,糾葛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易時雋醒來的時候,我正跪坐在他身旁打瞌睡。易時雋叫我的名字,蔓卿。那一句聲音極其細小,但我還是聽見了,我一下子就醒過神來,我看著易時雋,又哭又笑,易時雋,我真怕你再也醒不過來了。
他看著我,怔怔地,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為剛剛醒來所以顯得有些神色不清明。我說,你沒事了吧。易時雋揚起手,指尖剛要觸摸到我額前垂落的劉海時,忽然縮回手,我嚇了一跳,退后一步。
易時雋扭過頭去,假裝咳了咳,面色依然有些緋紅。然而,他下意識的那個眼神和動作,卻仿佛烙鐵一般烙在了我的心上。
我恍惚中有些明白,為什么他當初會跳下去上海的船趕來救我,可是我不敢想太深,我害怕觸碰那樣的答案。此時我只是想,顧長生啊顧長生,我們何時才能再相見吶。
念生是在戰亂中出生的,此時的我和易時雋,決定在河北多呆一陣子。我剛生產完,身子還很虛弱,念生又太過年幼,不適合遠行。
我們在城郊租住了一間房子,在那樣艱難的日子里,我在家照顧念生,而易時雋每日出去做工,晚上回來的時候總會帶一些飯菜回來,不是什么名貴的吃食,但那時卻顯得彌足可貴。
然后每晚臨睡前,易時雋都會交給我一些錢,作為積攢日后去上海的路費。那個時候,我抱著念生,看著易時雋的倦容,心里突然跳出一個念頭,其實如今這樣的日子多么像是一家三口啊。
我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住了,然后狠狠否決,我想我的顧長生還在等我呢,而我和念生,也一定會等到他的。
在我們離開西河鎮第二年的時候,念生一歲。因為沒有足夠的盤纏,也因為念生的年幼體弱,我們一直停留在河北省的那個小鎮上。
那一天,念生熟睡后,我去附近的山谷里撿拾柴火,易時雋的身體因為操勞也日漸頹唐,雖然他從未說過什么,但我不忍心,也沒有立場任他這樣為我和念生付出。于是念生滿月后,我便常常趁著他熟睡后出去拾柴火賣錢。
這天,當我回到我們的院子時,我看著洞開的院門,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沖進臥室,卻被眼前的一幕嚇得魂飛魄散,兩個陌生的日本兵正把念生從床上拖起,念生柔軟的小身板在他們的掌心里,顯得那樣柔弱,他哭聲哇哇,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哭著大聲撲過去,放開我的孩子,你們這群魔鬼。但那兩個日本兵聽不懂我在說什么,他們看著我,眼里閃過一抹我熟悉的惡趣,我打了個哆嗦,情不自禁地想要逃跑,但念生還在他們的手上。我哀求地看著他們,把念生還給我,把孩子還給我。
其中一個日本兵被念生的哭聲吵得有些不耐煩起來,他忽然一把抓過念生,在我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將念生朝著對面的墻體摔過去。
我的眼前驀地一片猩紅,我看著我的念生在那面墻上綻成花一樣,血紅的花朵彌漫,刺傷了我的眼,我的喉頭一片甜膩,我感覺我的心肺好像都要碎裂了一般。我看不到任何東西,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那兩個日本兵猥瑣地笑著,將我推倒在地,撕扯我的衣衫,但我什么感覺也沒有,我只是歪著頭看著墻上的那攤血,它那樣的紅,那樣的紅,而我的念生就落在那片血紅的地上,世界一片黯淡。
禽獸。我忽然聽到一聲暴吼,和著幾聲槍響。然后壓在我身上的重量忽然減輕。我的眼前恢復一絲亮光,我看見易時雋憤怒的面孔,他抄起地上的凳子砸向那兩個日本兵,一聲聲,一下下,那兩個日本兵終于倒下,可是我的念生卻再也回不來了。
我的眼淚無聲地泛濫著。易時雋脫下身上的長袍裹在我的身上,他抱著我,整個人直哆嗦。易時雋說,對不起,蔓卿,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沒有保護好念生。他的面色越來越蒼白,一步步蹣跚著,走到床邊將我放下,地板上是大攤的血跡。
他跪在床沿,握著我的手,他說,蔓卿,我不能再陪著你等下去了。你獨自去上海,你要小心吶。
易時雋的臉上是驚心動魄的笑容,那笑容慘淡孤絕,卻戍了他在這個世上留給我的最后印記。我看著易時雋慢慢地倒下去,我感到一陣冰冷,仿佛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盡。
在同一天,我失去了念生,失去了易時雋。此后天大地大,除了我心里如神祗一樣存在的顧長生,我真的就成了孤家寡人。
我埋葬了念生和易時雋,獨自踏上了去上海的路。一路戰火綿延,我獨自過得很是艱辛,在離開西河鎮后的第四年,我終于走到了上海。
等到真正踏上那塊土地我才知道,這座城市何其寬廣,要尋找一個人是多么的不易。
而后是辛亥革命,北洋軍閥分裂。在動蕩中,我心中的信念如風中燭火,岌岌可危。我不再如當初的信誓旦旦,我不知道顧家是否真正遷往了上海,而我又是否真的能找到顧長生與之相守。
關于那個看不見的未來,我想我已經變得麻木了。可是等待顧長生已經成了我生命里唯一的也是永恒的事。只是,我還是會想到念生,還有易時雋,我的心一陣陣翻來覆去的疼。
我想起易時雋英俊的面容,他還那樣年輕,可是就那樣冷清地葬在他鄉。而我也隱約知道了易時雋沒有說出口的情意,可是此生,我們遇見得太遲太遲。
人生潮起潮落,世事跌宕。戰事逐漸平靜后,我在上海安定下來,重操舊業,賣傘為生,這樣一晃竟也居住了十二年,我已從遇見顧長生的二十二歲妙齡長成了如今年老滄桑的三十八歲。
我嘗試過尋找顧長生的下落。但偌大的上海,姓顧的人家有太多太多,而西河顧家,仿佛隨著那一次戰亂的遷移,徹底地消失在了人們的記憶中。
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再見到顧長生,然而,他是我胸口里跳躍的疼痛,時時都在提醒著我那段烽煙繚繞的過去。我有些認命了,我想老天也許是故意安排了我和顧長生的遇見,然后要我用一生的輾轉追逐來償還。我看著推車上擺著的油紙傘,心里恍恍惚惚都是從前的過往。
阿媽快來,這傘真好看。我看到一雙稚嫩潔凈的小手拿起了一把紙傘。我抬起頭,看見一個扎著蝴蝶結的漂亮小女孩,靈動的雙眼,卻透著我說不出的熟悉。
若惜,街上人多,別跑丟了。我看著走到攤前的女子,寶藍色旗袍,挽著整齊的發髻,雖已不再年輕,但仍能瞥見她少女時的雅致風韻,只覺說不出的雍容。我看著這對母女,心里忽然打了個突。
那個叫若惜的女孩子拉著母親的手看著我攤子上的油紙傘,興奮著回頭叫道,阿爸,快來。
然后一個穿著藏青色長袍的男人停留在我的攤前,我聽到他說,綠喬,天色不早了,帶若惜早點回去吧。我聽聞那句話,仿若石破天驚,我的手哆嗦了一下,其中一把油紙傘從攤位上滑下落在地上。
那男人下意識地彎腰撿起,起身遞給我,一切熟悉得和從前一樣,仿佛是喚醒過往里的那段緣起。我從他手里接過傘的剎那忽然抬起頭來,我看著他,淚眼婆娑。長生,長生呵。我看著眼前的顧長生,可是人事全非。
顧長生也是癡癡地望著我,仿佛怔住了。我和他隔著那一把油紙傘相望,而一旁卻是他幸福的妻兒,十六年的時光,都在一朝一夕間灰飛煙滅。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深情,原來最終都只是我一個人的獨守。
我突然想起了我和易時雋在逃難時聽到他在夢中說過的一句話,易時雋說,蔓卿吶,不要等長生了,你是等不到的呵。隔著十六年的塵埃往事,易時雋也早已亡去多時,但我此時才忽然明白過來他說的那句話。
怕是易時雋,早就料到今日的結局了吧。在一切平靜之時,顧長生的情意可以溫柔綿長,而一旦發生變故,他骨子里的軟弱自欺,終究會導致那份情感蕩然無存。
我終究沒有和顧長生相認。只是那日,我在收攤之時,佯作漫不經心地向人打聽方才那幸福的一家三口。
那人一臉欽羨神往,他說,哦,那是周家的少爺夫人。周家是十六年前遷往上海的,聽說周家的少爺和沈家的綠喬小姐早有婚約,所以才一遷過來便舉行了盛大婚禮,雖逢亂世,但那場婚禮亦是羨煞不少人。
我聽了連聲應和,笑得平靜安寧,心里一片月朗風清。我想,在這亂世之中,顧家原來將姓氏都已換掉,我的顧長生也早已不是當初的那個顧長生。而等待的盡頭,也并不一定都是天長地久。
我坐在梳妝臺前,細細地描眉,點翠,然后換上我最好看的衣衫。我梳妝好后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雖然不復年輕時的青春艷麗,但卻依稀能夠看到舊日的風貌。
我推開門,今晚的月光和十六年我奔去朝安碼頭找顧長生的那晚一模一樣。我的心里有些徽微的疼,那是十六年前的傷口,在今時今日,痛又纏身。
我一步步走到上海最繁華的地段,然后在一處別院停下。那別院上的匾額懸著“周府”二字,隔著燭光,可是我看的依然清楚熱烈。我笑的眉眼生花,此時的這條街空無一人。
我想起漫長的十六年,想起念生,想起易時雋,我的心里又疼又涼。我拔出別在衣襟里的匕首,猛地刺向了自己的胸膛,血流了出來,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可怖,只是熟悉的讓人發疼。我蹣跚著向前又走了幾步,然后一個踉蹌,倒在了周府的門口。
我想顧長生永遠也不知道他在我心里如神祗信仰般的存在。我想顧長生永遠也不知道這世上他曾有過一個叫做念生的孩兒。我想顧長生永遠也不知道我是真的等過他愛過他哪怕歲月蒼老了我的記憶。
可是這一切都已經不再重要了。人生最好的時光都是用來辜負的。而我于今三十八年的歲月,終是要結束了。我疲憊地閉上眼,仿佛又看見易時雋英俊堅毅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