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若盛艷，我自晴天

（一）

她是唐中宗李顯與韋皇后的第三女，姓李，名仙蕙。她本是天家貴女，卻奈何生不逢時，中宗被廢，遷往廬陵。

在均州幽禁的日子雖然清苦無依，但因著皇親的關系，平日里依舊有文人雅士往來于李顯的宅邸，筆墨青花間亦有風流雅致之味。而宋之閔，那位小有名氣的才子，也因著他文采卓絕的堂兄宋之問，得以常坐于廬陵王的廳堂之上。

彼時，永泰郡主李仙蕙正值豆蔻年華，風清玉露，美得恰到好處。

南風熏熏，草木青青，滿地煦暖的陽光，漫天變幻的白云。她著翠霞曳地長裙，在浪蕊浮花中臨風而舞，輕捷如兔。那一幕，便讓宋之閔的心就此停駐，沉醉在了歲月長河的深處。

縱使他出身布衣，卻也是書香門第，才情滿腹外別有一番俊雅飄逸。而每日流連于亭臺軒榭間，永泰郡主也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那位溫潤如玉的公子與他抬頭頷首間的溫情。

（二）

永泰郡主似一片云，偶然投影在了宋之閔的波心。她本就是王府里最美的琉璃，一如她無人能及的母親。這一切雖不該訝異，卻令他寂靜的心悄然歡喜。

面對眼前如玉般的少年，永泰郡主竟也情竇初開，初嘗男女之愛。

他與她賞雪觀花，踏歌飲茶，在廬陵靜謐的水色山光中消受最美好的年華。漫天的桃花，紛如雨下，春風撩撥起了她的三千墨發。陽光下，她素淡無華，他舉止文雅，亭間小酌后便作歌吟詩于樹下，直至緋紅的桃花，悄悄吻上她著有淡妝的臉頰。

永泰郡主笑了。少不知事的她，還不知道何為門第之差。

宋之閔也笑了。春風得意的他，以為中宗被廢，自己便有機會一擁仙蕙的芳華。

（三）

可年少時的邂逅，錯了，終究只能是錯了。宋之閔忘了，永泰郡主是他生命里的一片云，是天空上的云。而流云變幻萬千，正如朝代的更替，莫測的政局。

則天大帝登基，復立廬陵王李顯為皇嗣，迎回東宮，待則天大帝駕崩后繼承大統。

一夜間，永泰郡主成為東宮之女，亦成為了李顯用來鞏固地位的棋子。其實，他并非不愛護仙蒽，只是太渴望皇位了。曾經萬人之上的他，含辛茹苦多年，終于等到了復位的機會。而這一次，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失去了。

永泰郡主最后一次去見了宋之閔。

那日，微風初起，漫天的楊柳將歲月染成通透的綠。

他徽涼的手指，撫過她彎似月牙的柳眉，在她的前額點上淡淡的冷清。

她就這樣在綠柳下沉默。藍的天，白的云。

他告訴她，他不會放棄。

她卻流著淚說，自己今生只能嫁與魏王武延基。為了李氏與武氏，為了東宮的崛起。話末，她甩開他的手，決然離去。往事不復，她再也不忍回顧。

（四）

永泰郡主李仙蒽與魏王武延基的婚禮空前盛大。出閣之日，她嫁衣如火，美艷芳華，在長安城中傳頌成了一段佳話。或許從那時起，永泰郡主便已不復存在。從此，她是李仙蕙，是魏王妃，是逐漸卷入權力漩渦的少婦，再也不是廬陵王府里不問世事的少女。

沒錯，她的發髻高了，她的腰肢長了，她長大了。

很難說，永泰郡主與武延基的感情是否稱得上刻骨銘心。但自樹敵無數的武承嗣死后，魏王府一落千丈。武延基內外交困，深陷朝臣的排擠與各方勢力的責難中，而與他一起周旋其中的女子，不是其他，正是他的王妃李仙蕙。

命運知道，她最愛的人也許永遠不會是武延基，但人間的愛恨嗔癡，大抵本就如此。只嘆世事無常，防不勝防。多少王公，多少大臣，都在命運的玩笑里蹉跎一世。

（五）

她的兄長李重潤，日后的懷懿太子，因私下竊議則天大帝的男寵張易之，惹得龍顏大怒。而她的丈夫武延基仗義執言，在則天大帝面前替仙蕙的兄長辯駁，終究招致了自己與懷懿太子被雙雙杖斃于上陽宮外的結局。

這便是天家的尊貴與權威。在死神面前，沒有一個人是生而高貴，李重潤不是，武延基也不是。偶然的變故，無心的轉折，只需一步，就踏入了渾然不知的萬劫不復。其實懷懿太子沒有錯，他只不過想打壓二張的氣焰。魏王也沒有錯，他只是想搭救自己王妃的兄長。可追及死因，他們到底是太血氣方剛。他們不明白，則天大帝是歷史上第一位女皇，男兒有的后宮佳麗三千，她本也可以當仁不讓地擁有，可她只養了兩個男寵慰藉在身旁，為何就遭到了世人的詬病？她是女皇啊，她有自己的權威，她巾幗不讓須眉。可這一切，她的讓步，她的妥協，為何連她最親的人都看不到呢？

（六）

圣歷元年九月，懷懿太子與魏王薨逝了，正值魏王妃李仙蕙懷胎十月。

難以想象身為魏王妃的她，那時是何等的悲傷與絕望。一切，或許真的驗證了宿命式的凄涼。她沒有被夫君累及，可那場浩浩蕩蕩的沖擊，終令她成為了一堆美麗的水晶碎片，一個破碎的亡靈。驚聞噩耗的她，翌日血崩而亡。她走了，在一夜的掙扎后撒手人寰，帶著腹中未出世的孩兒，去另一個世界與她的夫君和兄長相聚。

唐中宗是憐愛女兒的，否則就不會有“墼綬哀榮備，游軒寵悼彰”。他復位后，追封永泰郡主為公主，號墓為陵，身后哀榮堪比帝王。放眼中華五千年歷史，永泰公主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號墓為陵的公主。可死后哀榮再盛大又有何用呢？你親手拆散了她與宋之閔，你親手把她打磨成了鞏固你東宮地位的工具。她死的時候，甚至只有十七歲。

（七）

人的一生，愛恨情仇不斷重現，悲歡離合不停繁衍，所幸舊時的情誼亙古不變。仙蒽，你與宋之閔訣別那日，可曾想過在他的余生里，你的笑容你的聲音，已成為了他活下去的唯一樂趣？院子里的花開了，春風叉起了，新碧被帶落在地，輕柔恰似嘆息。

他還站在那里，卻不見了你。

你可知道，宋之閔最后跳進了你的陵里，陪著你，念著你，痛哭流涕。他不飲不食，只是捧著一片龜甲反復擦拭，那上面刻的是：之閔與永泰，生生世世。

仙蕙，你定是聽見了吧。你的一生，受夠了皇權路上的沉浮，看慣了爾虞我詐的心計，如今終于可以靜下來，讓他拋開世俗，拋開門第，真真切切地愛你冷你。

生命的最后，他懇求友人堵住了進入你陵寢的洞口，他不出去，再也不離開你了。

若有來世，無論生死，他一定會緊緊抓住你的手指，展翅，沖破濃密，化成一片與你并肩的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