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年我十八歲,是長安城芙蓉樓里最紅的頭牌,多少王孫公子用真金白銀造就的煙視媚行。那年的春天,我遇見了一個人,他叫慕容遠。
是下著雨的黃昏,他撐一把水墨蓮花的油紙傘上樓來。我在簾后操琴,輕攏慢捻間聽到他贊賞的聲音。并不是附庸風雅的尋常紈绔,極清淺的口吻,他說:“姑娘奏的可是古曲《長相思》?”
我掀了簾子出來,望見他的臉。我不知道我的一生是否都是在等待這樣的一場相遇,盡管后來,事實證明,這叫做慕容遠的公子出現在這里,從來都不是因為我。
他符合一切青樓女子對于心中良人的想象。年輕,英俊,世家子弟的出身,風流瀟灑的氣質,溫柔醇厚的品性,唯一的遺憾是有一房遵從父母之命娶的妻子。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他并不喜歡她。
那之后他常常流連在我的小樓里,飲酒,彈琴,或者看我歌舞。
那時候的我是很美麗的,蛾眉淡掃,一顰一笑無不是風情。我知道這樣的容色無人可以拒絕,尤其在我真心誠意想去挽留一個人的時候。
只是他從來都是不著痕跡地避開我的衷情,笑著夸我顏色無雙,有時會伸指按在琴弦上為我糾正一個錯音,或者,低眉在我的額頭上描一枚花鈿。這樣情深款款的樣子,卻讓我心中悵然。因為我自他空洞雙眸里望過去,察覺他只是在表演。
我聽樓中姐妹說起過他的妻子,江南葉家的女子,那個新婚之夜就被夫君遺棄在洞房里的可憐人。“不知道生就一副怎生難看的模樣,慕容公子那么溫存體貼的人,都對她厭棄至此。”
那時滿樓笙歌,燈火輝煌,他正斜坐在榻上悠然吹笛,聽到那個從不被他提及的名字,只是伸手拿過桌上殘酒,一口一口極是緩慢地飲盡。我從笑語喧嘩中望過去,看不清楚他臉上是什么表情。
大約是這樣歌舞達旦的荒唐終于惹惱了那個沉默隱忍的女子,有時即便她不想聽,也難保不被這城中甚囂塵上的流言擊中。誰都知道慕容山莊的遠公子一擲千金寵幸一個芙蓉樓的歌妓,流連忘返已將這里當作了家,甚至有人說,胭脂會將少夫人取而代之。
我忘了說,我的名字是叫作“胭脂”。
那時是秋天了,下過一場新雨,天氣愈發變涼,慕容公子許是染上了風寒,不管他如何努力克制,還是有一兩聲咳嗽從他的指縫里逸出。
我勸他:“公子還是去找個大夫看看吧。”然后轉身藏起他房中的酒。
他笑著喚我名字,說不妨事。“胭脂,也不用耽誤你多長時間了。”
她是在一個秋日的清晨到來的,彼時初生朝陽正映干枯荷葉上宿雨,她站在樓下,一身伶仃的白衣。我看到他面上有種奮異的恍惚,他說:“胭脂。”然后握住了我的手,迅速將我帶入他的懷抱里。
侍女通報著說慕容少夫人來訪。一雙瑩白的手掀開芙蓉樓里的水晶簾帳,其后露出了她雪白如梨花的臉。我慵懶著自慕容遠的臂彎中嬌媚起身,于千百種滋味中看見了一朵春花的凋零。
是太美麗的女子,沒有憤怒,亦沒有哭訴,我仿佛看見有形的碎片從她哀傷而平靜的眼眸里四散進飛,而后跌落。我不得不承認,那是一泓湛然秋水,讓人見過,就不忍吹皺,而我羞愧于自己是那個兇手。她啟唇,輕緩的語聲如碎玉琳瑯:“老夫人說了,希望你搬回去住。”
想來仍是恥辱的,她禮貌地欠身退出去,轉身挺直的脖頸和脊背,卻掩不住低眉間的那一段凄涼。
那時我是在他懷里的,名滿京華的慕容公子,從來就讓我肖想的人肖想的懷抱。他冷硬如鐵的擁抱像是將我整個人生生勒住,那樣的表演何其拙劣,可惜探求真相的人早已離去。
他松開我,是某種他絕不可能達到的目的終于實現后的如釋重負。像是不必要再堅持什么,不必要再偽裝的愛情。我察覺到面前的人不可自控的顫抖,然后突兀的,有大口的血從他不及捂住的指縫中涌出來。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年輕英俊風流倜儻的慕容公子,在某個春日的黃昏隨著悠悠琴聲和瀟瀟雨聲踏進我的小樓來,和我達成一個協議的人。他愛我,全城舉目的榮寵。他為這段寫進協議的愛情付給我不菲的黃金,卻單單不曾給過我半分感情。
他住在芙蓉樓里的那些日子,我常常于深夜看見他在院中徘徊,許是漫天星子,許是新月如鉤,河漢清淺又或者千里嬋娟,他在風露中默立中宵。我不知道他是在執著什么,又是在思念著什么人。
我聽說她終于死心,黯然離開。從來不被他喜歡的女子,他想要昭告天下將之休棄的女子。她用無盡的愛意一次一次包容他的傷害和背叛,只是為了要留在他的身邊,不管不顧曾經驕傲的自己,為著這段愛如何低到塵埃里。
他是“用心良苦”的,結局果然也如他所愿。他看著她拿著休書義無反顧地離開,再不回頭,也再不回來。
我沒有為此唏噓很久,因為我知道我將終身再不能忘記這個人,他是滄海,我此生也必定如同他的她,再不能橫渡。
某天有人自遠方來,送給我慕容公子的信。
他知道我從始至終的愛意,從那黃昏雨后的無心一瞥開始。自言無以回報的慕容公子,替我贖身,交代我從此后可以自由地去尋覓心中良人。
他死了,大羅神仙也醫不好的絕癥,在舉城皆罵薄幸的聲討中逝于一個大雪之夜,聽說去得尤為平靜。
是某個無眠的長夜里,我曾于伏案酒醉的男子口中聽到她的名字,那么深情的剖白,卻從來不為她所知。“你知道,我從來做不到不愛你,我曾想過給你我全部的一生,執子之手,歲歲年年。但請原諒我,我不能……”
他的妻子,那個他執意要將之休棄讓她另尋幸福的女子,閨名喚作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