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嫁衣如火灼傷了天涯,
從此殘陽烙我心上如朱砂。
都說你眼中開傾世桃花,
卻如何一夕桃花雨下。
問誰能借我回眸一眼,
去逆流回溯遙迢的流年,
循著你為我輕詠的《上邪》,
再去見你一面。
在那遠去的舊年,
我笑你輕許了姻緣。
是你用盡一生吟詠《上邪》,
而我轉身輕負你如花美眷。
那一年的長安飛花漫天,
我聽見塞外春風泣血。
輕嗅風中血似酒濃烈,
耳邊兵戈之聲吞噬曠野,
火光里飛回的雁也嗚咽,
哭聲傳去多遠。
那首你詠的《上邪》,
從此我再聽不真切。
敵不過的哪是似水流年,
江山早為你我說定了永別。
于是你把名字刻入史箋,
換我把你刻在我墳前。
飛花又散落在這個季節,
而你嫁衣比飛花還要艷烈,
你啟唇似又要詠遍《上邪》,
說的卻是:“我愿與君絕。”
壹
是破曉,天幕被冒失地裁開,新日將小心翼翼的光線遞進古舊的帳子,于是細軟的紅塵便在微弱的亮光里四竄奔逃。
謝懷寧覺得今天的日頭有奇怪的味道,帶著潮氣和微成,于是他披甲提劍,想出去透透氣。甫一出帳子便見著軍前的文書坐在篝火邊上瞇著眼縫補衣裳,謝懷寧只知道那文書名叫張文,讀過幾年書,會寫字。
也許真的是今天的太陽和往日不同,催生出點什么閑人的情懷,謝懷寧忽然就想跟這個安靜的書生聊幾句,便走到他身邊席地而坐。
張文正要行禮,謝懷寧便說:“不必了。”謝懷寧看了看他手中的衣裳道:“這是長安城北染坊的料子吧?”
這一句話便讓張文莫名生了親切,他便絮絮說起了自己妻子如何取了料子縫了衣裳,二人之前又是如何結了秦晉的。說完了自己,他忽問道:“將軍,總來營里找你的那個姑娘,是你心上人吧?”
想來謝將軍行伍生活十八載,別說后來當了將軍自恃威嚴無人能近,哪怕是最早摸爬滾打當兵沖鋒的幾年,將門虎子的名頭加之他一張冷臉,也從沒人敢問他私事,于是頭一次被問及私生活,鐵腕治軍的謝將軍一時竟然有些訕訕然。
張文卻不覺得,說:“我遠遠一看,便覺那姑娘貌色驚人卻眉宇清斂,當得起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了。”
謝將軍心想也沒什么不能說的,索性大方認了:“嗯,那姑娘確是我心上人。”
張文一聽他承認便開懷了:“那將軍與她如何識得的?”
謝懷寧心想當時。
貳
謝懷寧說——
當時他少年得志,武藝出眾,被父親相識的富貴人家相中,給長子提點武藝。
當時他二十八歲,軍人的驕傲里還帶著少年的血氣。
當時她才十六歲,還是個養在深閨不知世事的少女,抱著新折的灞柳匆匆來找她的哥哥。
少年破風一槍,若不是謝將軍一槍格開,便該給陰間添芳魂一縷。謝將軍怒氣沖冠,喝問她如何這般莽撞,活該送了性命。
少女卻不惱,盈盈笑著向他道謝,轉身便與哥哥講:“哥哥,我昨夜讀書,偶然看見一個典故,說‘柳’字同‘留’,贈與離人,當能停留。今日天明我便去灞陵折了新柳,哥哥去送給暄姐姐,沒準她會留下呢。”
少年溫溫一笑,為少女整了鬢邊碎發,道:“多謝妹妹。只是暄華要嫁人,若留下來,那她夫君怎么辦呢?”
少女道:“暄姐姐又不認識她夫君,可是她認識哥哥呀,而且哥哥喜歡她,這不是最重要的嗎?”
身量已高的少年彎下腰來,與少女面對面道:“這對哥哥和暄姐姐不是最重要的,但是哥哥希望這以后是對你最重要的。”
“哥哥你說得太隱晦了,做什么這樣藏著掖著的,直說不好嗎?”少女抱著還沾著長安新露的柳條問。那時,少女也如剛抽葉的新柳一樣,帶著怯生生的顏色,鮮綠還未被日月風沙催成濃郁的暗色。
少年也不多說,只道:“是你書讀得不夠,所以不懂。”
“好吧,我只知道古人情之所鐘,唯一而已,他日我若是找到了心之所系,必是‘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少女抿唇,“哥哥你說得可能對,只是我還不懂,日后懂了再同你講。不打擾你們了,我先回去了。”
少女說完,又對謝將軍一揖,道:“今日多謝將軍。我本當報之以瓊琚,只是我什么都沒有,”說著便將柳條遞給謝將軍,道,“那便請將軍今晚留下做客,我請將軍和哥哥吃酒。”
人生很多事,就凝固在某一刻,那日或許風朗氣清,或許烏云蔽日,那都不重要。只為你的心思而自己滋生出相配的色彩。
那一刻那么固執地停留在謝將軍的骨血里,于是他想起來便覺明媚安慰,以至于歲月如何流轉變遷,那日少女一顰一笑,一言一語,都鐫刻在他心上,未被時光洗去色彩,反而因為他一遍遍摩挲,變得愈發清明。
叁
天色漸明,柴火也漸漸燒盡。張文放下手上的活計,專心聽著謝將軍講自己的往事,見他說完了,便連忙問:“那然后呢?”
謝將軍說:“什么然后?就認識了啊。”張文追問道:“定情呢?怎么定情的?”
你看,如花美眷,沙場虎將,是不是像戲臺上唱的一樣?
謝將軍無意識地拿著尖利的石子劃著潮濕的泥土,那泥土里依稀氤氳著長安城的花香,然后啊——
然后春去秋來,歲歲年年,只要他不曾遠征,人在長安,便每日去拜訪府上。初時少女還只是偶爾來看看,漸漸地便不再缺席,到后來,甚至比她哥哥到得還早。
然后他知道,她行“華”字輩,真正屬于她的那個字是“昭”。
謝懷寧雖出身將門,卻到底是富貴人家,來往盡是王公大臣,風雅之事他啟蒙便省得。于是她琴歌清越,他也能唱和一二。
昭華雖從未出過長安,但以書為馬,她也去過海角天涯。所以他說磧里征人邊關風物,她亦能闊論高談。
從來美人留情英雄,方剛盡化絲柔,戲臺上不都這么唱嗎?
只是那些心事不如戲臺上那樣,要講出來給大家都知道。有些情愫最早雖鼓噪著想要;中破喉嚨告訴對方,可是忍得久了就忍習慣了。于是他們就那樣隔著窗紙相對坐著,懷揣著隱秘的期待,端方地等著,等到了要等的人,便只說一句:“你來了。”
長安風景多繁華,而人間最繁華也不過長安上元那一夜,月色鋪冰冷的清輝滿天,人間卻被灼燙的燈火溫熱,任誰在長安能不去湊一湊熱鬧?
只是他沒想到,今年正月十五天剛擦黑,昭華竟上門來尋他,說長兄忙于公務,叫自己來找他陪她去逛燈會。
雖說昭華自幼便是滿長安城隨便走,家里不管的,只要有人陪著別出了事,她想去哪兒都隨她,而她來找他出行也不是一次兩次,可上元不同往日,人多繁雜,最易出事,他怕她是偷跑出來的,便親自帶她回家。問過長兄,答復說今日上元,本來應該長兄相陪,奈何瑣事纏身,只好勞煩謝將軍。
于是他這才帶她往燈火深處走。
他跟著她穿過熙攘的人群,走過漢白玉的拱橋,吃一碗燙口的湯面,送一樽綺麗的花燈隨波遠行。人間煙火多么暖,一時都讓他快忘了邊關的朔風苦寒。他想,這大概就是征人回首,往月中要看的東西吧。
“謝懷寧。”她忽然叫他。“怎么了?”他問她。
“謝懷寧。”她又叫他。“怎么了?”他又問她。
“謝懷寧,我讀首詩給你聽好不好?”昭華說。
“好啊。”謝懷寧答。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她口中一字一句地吟誦,他看著她,就好像那動人詩歌里的一筆一劃都刻在了他的脊骨上。
“謝懷寧,我喜歡你。”花燈熒熒的火光在她漆黑的瞳子里,灼灼燙人。他愣愣看著她,眼里只有她燈火映照下逼人的容色,和她眼里的繾綣的花火。
然后他記得他說:“小昭華,你還小呢。姻緣是姑娘家一輩子的大事,不能輕許的。而且,我的年齡都能給你當叔叔了,你該去找個英俊的少年郎,是個狀元才好,他……”
昭華打斷他,說:“我只是想說給你聽。”
肆
張文一聽,道:“這么說將軍拒絕她了?為什么啊?”謝懷寧笑笑說:“娶妻還是要門當戶對,年齡也得差不多才談得來,你說對吧。”
張文急了,斥道:“荒謬!那娉娉裊裊的姑娘,若能主動表白是多喜歡你?你這是迂腐!我看你平時帶兵都什么‘兵行詭道’的,就不跟別的將軍一樣,這姻緣上的事怎么這么拘泥?再說將軍位極人臣,什么官家小姐能配不上?”張文又忽然想起什么,說:“將軍!您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想著娶那公主郡主什么的,要平步青云呢!”
遠遠傳來鑼聲,謝懷寧便笑一笑,說:“該點卯了,改日再說。”
張文拿著衣裳站起來,要往營帳去拿盔甲,還叉囑咐他一句:“將軍,要我說,大丈夫活一世,不能讓蝸角虛名蠅頭小利填滿了眼,真的,我勸將軍你再想想!”
辰時一刻,軍隊整裝,行列井然,旗風獵獵,只等著得令啟程。謝懷寧牽馬站在離車架最近的位置,虛無的目光投向遙遠的北地。
當時啊,當時他疆場上鋒芒畢露,出身于富貴榮華,貨與帝王家,奉召陪伴太子習武。
當時啊,當時他右手握著曾淬過血的纓槍,格開少年手上凌厲一槍,左手握著只聞過風花雪月未嗅過塵世煙火的少年公主,還未曾想過他手上牽著的是這王朝最后的希望。
嫁衣艷烈的公主走上車鸞,戰馬忽然一聲嘶鳴,張文回頭一望,那女子眉目恍惚就是在帳前等著將軍回營的少女。
軍行五里,北地王庭的旗幟已依稀可見,那旗幟謝懷寧見得久了,只是往日見著,要么廝殺,要么躲藏,還從未如今日這般,慢慢地走近,然后親手給那北地的戰馬佩上長安最華美的車鸞。
太子翻身下馬,開始宣讀圣旨。只要話音一落,便是停戰百年,一百年與民休息,一百年互通貿易,為這一百年,天下萬民莫不額手稱慶。
然后,天子最后一個女兒昭華公主,便是北地的王妃了。
那天夜里,邊城下了整夜的雨。
太子昌華握著謝懷寧的領子,帶著血絲的雙眼氤氳著霧氣。
他質問他:“謝懷寧!你認識她那年,她才十六歲!三年了,你為什么不娶她?”
他質問他:“自從我知道她喜歡你,去哪兒我都不肯帶上她,一心就想讓她好好跟著你,纏著你,你就這么鐵石心腸?你為什么不娶她?”
他質問他:“我知道今年上元她去找你了,她告訴你她馬上就要和親了對不對?那時候還沒頒圣旨,你為什么不跟父皇求娶她?你一家上下握著半個天下的兵馬,父皇他一定會考慮的,你為什么不去?”
謝懷寧緊緊靠在墻壁上,就好像不貼著墻壁就站不住了一樣,他說:“上元節她沒告訴我。”
“她沒告訴你你就不知道?你敢說你不知道這一天遲早會桌?”
“我知道。”
“那你為什么不娶她?父皇已經讓我認我最心愛的女人暄兒當我妹妹,改了名字嫁到西邊去了,昭華是宗室最后一個未嫁女了!你明知道會發生你為什么不娶她?”
“殿下。就像您說的,暄華公主遠嫁,您不是也沒留嗎?”
“是,我是沒留下喧兒,可是我已經丟了我最心愛的女人,你還讓我丟了我的親妹妹!你說,你是不是沒種?你怕這會影響你的仕途是不是?謝懷寧,是不是?”
“不,我不是!”謝懷寧高聲反駁,“只是我無能,竟然擋不住北地的鐵蹄。”
昌華手上脫了力,哂笑道:“對,你說得對,是你我無能,這天下這么重,卻要兩個女人去背。”
伍
在長安城最高的地方,傳說有宮殿三千,人們說那是人間之巔,伸手就能摘星攬月。
那一年上元,天還未亮得徹底。帝王背對著至尊的那個位置對他的女兒說:“昭華,今年開春,北地若再來犯,恐怕大廈將傾,狂瀾即倒。”
昭華道:“父皇,女兒知道。”
帝王看著他最年輕的一個女兒,心念一動,忽然說:“父皇將你指給謝懷寧如何?你們走得很近,對不對?”
昭華想起那人端和的眉目便忍不住笑了,口中卻道:“父皇,天下這么重,總不能只叫兒郎去扛。”
后記
后來,不知疲倦的時光輕輕斂去了謝將軍槍尖上最刺目的寒光,四十年后那個上元節終究是擋住了謝將軍望向北地的雙眼。
謝將軍喃喃地對長安城說,他不要睡在長安的溫柔里。長安城的泥土太暖了,相比之下他的血便似是冷的,那冷寒得刺骨,他怕睡得久了,會冰冷了他脊骨上那首詩。
他說,長安城總是散著紙墨香氣,文人云集,千年之后或有人口誦史書,不經意講起千年前那個遠赴北地的天家女子,會驚醒了他說不出口的心事。
他想,他要把他難以啟齒的想念刻在他的墓志銘上,封存在暗無天日的墳墓里,然后繼續安心地想念。
所以他說,他要去綿亙的陰山,他守了一世北疆,也愿再守生生世世。
定平一十一年春,大將軍謝懷寧歿,與妻姜氏共葬陰山南麓。
定平一十三年夏,北庭王薨,王妃姜昭華按制殉葬,共葬陰山北麓。
長隔青山。
那年春色真好。年輕的北庭公主坐在墳前,添一杯新土,說起去長安游玩的經歷。她說——
母親的故鄉真美,與我們草原是不一樣的美。
為了等夜里的燈會,我白天便去長安最有名的安和樓聽了一折戲,可趕巧,那天正是上的新戲,那曲調委婉雅正,真是好聽。母親,你便是在這樣的調子里長大的嗎?
那戲里的女子本有個情郎,卻要嫁給別人了,與舊情郎說要與他長決。我看著生氣,便說:“古人情之所鐘,唯一而已,從來都是‘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那女子欲嫁他人,必是薄情子。”
這時便有個公子駁我道:“小女子不懂事,這世上自有許多比兒女情長要緊的事。”那公子生的真好看,后來我才知道,他叫張程,是他寫的那本戲。
也許他說得對,后來那男主角只講了一句話,我竟忽然鼻子一酸要哭了。
那男子的目光凝在女子遠去的背影,說:“他日命絕,我必魂赴北疆,空棺以待,候卿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