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民窯龍紋非龍考

明代對某些紋飾的使用有嚴格的規定。比如龍紋，只能由皇帝使用，別人使用就是僭越，是要嚴懲的。所以，明代官窯瓷器上有各種各樣的龍紋，民窯瓷器上一般是見不到龍紋的。然而在萬歷年間，有一些民窯瓷器上卻堂而皇之地畫著龍紋，如圖2-圖5，這難道沒有違規嗎？一個有趣的歷史之謎。

經查考史料，上述萬歷民窯瓷器上畫的龍紋其實不是龍，而是蟒。既然是蟒，自然就談不上違規了。但是，這些蟒紋為何這么像龍紋呢？關于這個問題，說來話長。

明代對龍紋使用的規定，目的是要在君主與臣民之間定一個容易識別的區分，以顯示皇帝高高在上的特殊地位。這種做法是繼承了元制。據《元史·輿服志》記載，元代對臣民的服裝、器皿、帳幕、車輿等，有不許使用“龍鳳文”的詳細規定。元順帝至元二年（1336），又有更具體的“禁服麒麟、鸞鳳、白兔、靈芝、雙角五爪龍、八龍、九龍、萬壽、福壽字、赭黃等服”的禁令（見《元史·順帝紀二》）。明代沿襲元制，“凡車輿，洪武元年定，并不得雕飾龍鳳紋”、“凡器皿，洪武二十六年（1393）定……不許用硃紅，及抹金描金、雕琢龍鳳文（紋）”（見《大明會典》卷二十六）。

臣民不得用龍紋，那么皇上專用的龍紋以什么為標準呢？元代認定的標準是“雙角五爪龍”為皇帝專用龍紋，三爪、四爪龍紋，民間還能用。而明代則規定，有角有爪的龍紋民間一律不能用。顯然，明代對龍紋的禁令嚴于元代。因此，明代民窯瓷器上，很長時間是沒有人敢畫帶角帶爪龍紋的。

從明代中期開始，臣民服裝、器物上不準用龍紋的規矩漸漸地遭到破壞，而破壞的始作俑者正是皇帝本人。這要從一種皇帝賞賜的“蟒服”說起。

“蟒服”就是織繡著蟒紋圖案的大袍。在明初制定的服飾制度中，原本是沒有“蟒服”一說的。但后來當皇帝需要對效忠自己的臣民進行嘉獎時，想出了賞賜“蟒服”的主意。因為蟒的形象似龍，賞賜“蟒服”近似把龍袍獎給了功臣。臣子獲得“蟒服”成了一種很高的榮譽，感覺身價高人一等，無比榮耀。

明代最早賜“蟒服”的大概是明英宗。據《萬歷野獲編》補遺卷二記載：“正統初，始以（蟒服）賞虜酋。其賜司禮大珰，不知起自何時，想必王振、汪直諸閹始有之。而閣部大臣，固未之及也。”

明英宗開了口子，后面的幾個皇帝也如法炮制，不時地將“蟒服”作為獎品賞賜給寵幸的臣下。于是“蟒服”成了那個時代可以炫耀地位的物品，許多人都想擁有一件。王公貴胄中有些膽子大的人，得不到賞賜，就悄悄地私織、私繡“蟒服”。有些“蟒服”上的蟒紋甚至與龍紋都難以區別，在社會等級觀念上造成極大的混亂。對這種破壞禮制的現象，英宗、孝宗都曾經想加以整頓，但他們為籠絡人心，又仍然不斷地賞賜“蟒服”，因此總是禁而不止。對此，《萬歷野獲編》卷一有這樣的記載：“按正統十二年（1447），上御奉天門，命工部官曰：‘官民服式，俱有定制。今有織繡蟒、龍、飛魚、斗牛違禁花樣者，工匠處斬，家口發邊衛充軍。服用之人，重罪不宥。’弘治元年（1488），都御史邊鏞奏禁蟒衣云：‘品官未聞蟒衣之制，諸韻書皆云蟒者大蛇，非龍類。蟒無足無角，龍則角足皆具。今蟒衣皆龍形。宜令內外官有賜者俱繳進，內外機房不許織。違者坐以法。’孝宗是之，著為令。蓋上禁之固嚴，但賜賚屢加，全與詔旨矛盾，亦安能禁絕也！”

弘治是個很想有所作為的皇帝，剛坐上皇位時對“蟒服”曾力圖禁絕。但后來他生了一場大病，弘治十六年（1504）病愈后想法就變了，也對大臣賞賜起“蟒服”來，而且毫不吝嗇。此后，明代諸帝賜“蟒服”越來越大方，至萬歷時濫典至極。《萬歷野獲編》補遺卷二說：“自弘治十六年二月，孝宗久違豫獲安，適大祀天地，視朝誓戒，時內閣為劉健、李東陽、謝遷，俱拜大紅蟒衣之賜，輔弼得蟒衣自此始。最后賜坐蟒，更為僭擬。嘉、隆間，閣臣徐、張諸公，俱受賜，至三至四，沿襲至今，此前代所未有也。”

由于“蟒服”是皇上的恩賜之物，蟒紋圖案越像龍紋，越體現它的尊貴。最高等級的蟒紋是坐蟒，與皇帝龍袍上的龍紋一個姿勢。“蟒服”上的蟒，與龍究竟有多少相像？《萬歷野獲編》卷一說：“今揆地諸公多賜蟒衣，而最貴蒙恩者，多得坐蟒。則正面全身，居然上所御袞龍。”《萬歷野獲編》補遺卷二也說：“蟒衣為象龍之服，與至尊所御袍相肖，但減一爪耳。”可見，到萬歷年間，“蟒服”上的蟒紋有角有爪，已經與皇帝龍袍上的龍紋非常相似，差別只在于蟒紋比龍紋少一爪而已。萬歷之后，四爪為蟒，五爪為龍，漸成官民共識。據康熙年間劉廷璣說：“衣服上所織四爪者謂之蟒，民間通用。五爪者謂之龍，非奉欽賜暨諸王賞賚，不得擅用，此定例也”。（見《在園雜志》卷一）

萬歷年間是“蟒服”賞賜最濫的時期，這給瓷器上繪蟒紋造成了一個可趁之機，民窯工匠紛紛仿照官窯龍紋繪制蟒紋。圖1為五爪龍紋，底款是“大明萬歷年制”，應是官窯器。圖2至圖5為四爪蟒紋，畫得較粗率，屬萬歷民窯產品。

從圖2至圖5來看，那時的瓷器工匠們要么不敢畫，要畫就畫最高等級的四爪坐蟒。這種蟒紋，看起來太像圖1官窯龍紋了，因而深得民間喜歡，或許在大家內心就是把它當龍紋使用的。

萬一官方追究起來怎么辦呢？工匠們已經想好了對策：可以把它們說成蟒紋，這不算違規。值得注意的是民窯器的底款，除圖2為玉壁底不落款外，圖3至圖5皆為“大明宣德年制”款。這顯然也是在利用偽托前朝款的方式，回避官方的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