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詹姆斯·韋爾登·約翰遜是二十世紀重要的美國非裔作家和美國文化批評家,為美國非裔文學、文化的發展作出了卓越貢獻。他在文學創作與批評中對美國非裔創作有意識的藝術進行深刻思考,并且論述美國非裔的文學創作及其種族文化背景之間的聯系。約翰遜肯定美國非裔的種族文化背景的獨特價值。他呼吁美國非裔藝術家們將非裔的種族文化背景與藝術創作緊密結合,創造兼具藝術性和寶貴文化價值的作品。事實上,約翰遜對美國非裔有意識的藝術、美國非裔的種族文化背景的思考與闡釋構成其批評思想的一個重要部分,提供了一扇研究美國非裔文學與文化的重要窗口。
關鍵詞:有意識的藝術;種族文化背景;傳統;文學創作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822(2017)02-0039-08
詹姆斯·韋爾登·約翰遜(James Weldon Johnson, 1871-1938)是二十世紀重要的美國非裔作家和美國文化批評家,為美國非裔文學、文化的發展作出了卓越貢獻。約翰遜在自傳《一路走來》中記述他1899年在紐約創作流行歌曲和音樂劇的經歷時曾提到,“我現在開始探索美國黑人文化背景的價值的實現和他的富有創造力的民間藝術,并思考在兩者的基礎上孕育出的有意識的藝術的上層建筑”(James W. Johnson, 1933: 7)。之后,這段話中的“有意識的藝術”在約翰遜對美國黑人詩歌和戲劇的批評,以及他對美國黑人民間文化的考察中都繼續作過探討。“有意識的藝術”是約翰遜對美國黑人詩歌,乃至美國黑人藝術的反思和構想。雖然他沒有在其藝術作品和批評中系統闡述過這種“有意識的藝術”,由“有意識的藝術”這一理念引發的種種思考卻始終貫穿于他的生活與創作中,是其文學、文化思想的一個潛在軸心。可以說,他的大部分作品和文藝批評都是圍繞著這一軸心展開的。透過約翰遜,我們可以比較清晰地了解到他對創造美國黑人“有意識的藝術”的思考,以及他在20世紀初對美國非裔文學的設想。
綜觀美國黑人文學史,一些黑人作家曾經創造出過約翰遜所倡導的有意識的文學作品,還有許多的黑人作家正在創作這樣的作品,約翰遜對美國黑人有意識的藝術的論述在他的時代具有前瞻性,在今天則同樣具有重要價值。他的思考主要涉及美國黑人的種族文化背景的獨特價值、美國黑人的文學創作及其種族文化背景之間的聯系以及美國黑人文學的發展方向等重要問題。
1. 有意識的藝術
約翰遜對“有意識的藝術”的思考基于他對19世紀末至20世紀前30年美國黑人文學現狀的觀察。由于社會歷史的因素和美國藝術、文化發展的大環境,美國黑人文學長期被諸多帶有種族偏見烙印的傳統、慣例和禁忌緊緊包裹,而美國黑人作家的創作意圖也往往被禁錮在“娛樂和迎合白人觀眾”的牢籠中,極少表現真實的美國黑人生活,為豐富的黑人心靈發聲,為美國黑人自我表達。顯然,這樣的美國黑人文學缺乏自主的創作意識,它的具體表現方式也因此難免被刻板化。很多美國黑人文學作品所取得的藝術效果往往庸俗單調。如果我們想當然地認為這僅僅是一個藝術怪圈或一種文化異象,那就過于表面了。這種現象的產生脫離不開美國根深蒂固的種族偏見和種族隔離的消極影響,也與美國黑人文學發展的自身問題有關。但更重要的是,這種現象又反作用于美國黑人的社會形象和他的自身發展,它在社會公眾的心理上繼續刻畫和加強黑人低能、懶惰、易犯罪等刻板化形象,助推種族偏見的延續,加劇美國黑人的生活困境并阻礙他的文化發展。這的確是一個惡性循環,美國黑人藝術與主流社會竟然在這一現象中形成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協同關系”。約翰遜敏銳地觀察到了這一惡性循環,并力圖讓廣大的美國黑人藝術家們覺察到它,并打破這種阻礙黑人藝術正常發展的“生態環境”。
因此,約翰遜倡導的有意識的藝術生來就有一種打破束縛,追求自我表達的精神。他關于有意識的藝術的思想在其文學作品中的集中表現,應該是小說《一個原有色人的自傳》。這部小說塑造了一位向往在南方尋找黑人民間藝術第一手資料的原有色人,他是一個打破傳統與慣例局限的尋根原型。約翰遜在小說中借原有色人之口譴責以往的文學作品塑造了刻板化和單一化的黑人形象,使大眾長期不對美國黑人的處境持嚴肅的態度。同時,他還指出,“這個事實也為將來的黑人小說家和詩人創造機會,以向這個國家呈現一些新的、未知的東西,描繪種族中那些努力打破傳統桎梏的同胞們的理想、掙扎和熱情”(James W. Johnson, 1995: 79)。在約翰遜看來,美國黑人要創造有意識的藝術,必需基于他的種族文化背景(主要包括黑人性和黑人民間藝術),源自美國黑人大眾和個性藝術家的智慧和創造力。這種有意識的藝術是美國黑人創作意圖愈加清晰,作品藝術性愈加增強的精神文化財富。有意識的美國黑人藝術要以美國黑人的種族文化背景為基礎,關注藝術創作的意圖、素材、語言、表現方式及效果。
有意識的藝術首先強調的是“黑人素材(尤其是黑人民間素材)是美國黑人作家進行創作的第一源泉”。約翰遜在討論美國黑人詩歌、戲劇和音樂時多次提及這一點,他認為美國黑人作家最了解的素材來自美國黑人的生活與經歷。他在“黑人作者的困境”一文中明確指出,許多美國黑人作家最優秀的作品都與黑人,以及黑人與美國社會及文明的關系有些關聯(James W. Johnson, 2011: 202)。約翰遜認為美國黑人詩人應該盡力去處理他熟悉的素材,而“種族”正是美國黑人詩人既飽受困擾又非常了解的東西。黑人民間文化與藝術是美國黑人藝術家,尤其是詩人和音樂家的寶貴財富及靈感源泉。一方面,美國黑人作家要表現黑人經歷,為黑人自我表達;另一方面,他們也應該充分運用黑人民間藝術的財富,去發現、繼承和弘揚能夠展現黑人世界的東西。美國黑人民間文化與藝術,包括真誠精煉、生動銳利的民間詩歌,“在漫長黑暗的奴隸制歲月中把黑人從異教信仰帶到基督教”(Arna Bontemps, 1960: Introduction)的黑人布道詞,節奏復雜的黑人音樂,奔放多姿的黑人舞蹈等。其實,一些優秀的美國黑人詩人都對黑人民間素材有所汲取,例如,“蘭斯頓·休斯(Langston Hughes)汲取布魯斯和勞動號子,斯特林·布朗(Sterling Brown)汲取黑人民間史詩和民謠”(James W. Johnson, 1958: 6),約翰遜寫《上帝的長號:七首詩體黑人布道》(God's Trombones: Seven Negro Sermons in Verse, 1927)時也使用了民間素材——古時的黑人布道。
有意識的藝術需要美國黑人作家繼承黑人民間文化與藝術的傳統,不僅是形式,還有理念。約翰遜在評價蘭斯頓·休斯時,稱他為“一個有意識的藝術家”,因為休斯在很大程度上采用了民間吟游詩人,布魯斯創造者的哲學,即用笑聲來代替哭泣(James W. Johnson, 1991: 272)。作為一位文學思想與實踐高度一致的作家,約翰遜同樣也是一位有意識的藝術家。他在自己的創作中同樣汲取了黑人民間藝術的營養,他的第二部詩集《上帝的長號》便是很好的例子。詩集中的《審判日》(The Judgment Day)、《造物》(The Creation)等七首詩歌以自由體寫成,深刻地表現了美國黑人的精神世界。約翰遜創造性地融合圣經語言、神話典故、黑人靈歌和民間牧師布道特有的語調與音色,采用一種基于黑人慣用語和富于韻律和節奏的語言,既避免了黑人方言拖沓單調,過分溫和和故作滑稽的特點,而且保持了古時黑人布道詞的詩意與力量。他常常在布道前加入一段禱告①以營造氛圍,并通過切分音、詩句排列、停頓、破折號等方式表現黑人布道者如長號般廣闊多變的音域,表達黑人同胞的各種情感。
創作有意識的美國黑人藝術,除了黑人素材和創作者的個性成長外,創作者的種族意識是另一個重要方面。約翰遜認為,種族意識②對于黑人詩人的創作非常關鍵,而種族意識是否在詩作中得以體現往往是衡量它是否是一首真正的黑人詩歌的一個要素。在評價菲利斯·惠特莉(Phillis Wheatley)、朱庇特·哈蒙(Jupiter Hammon)等早期美國黑人詩人時,約翰遜認為他們的詩歌鮮有對黑人種族的刻畫,也較少發出黑人種族的音符。相較之下,自惠特莉到保羅·鄧巴(Paul Dunbar)之間的詩人中,如喬治·摩西·霍頓(George Moses Horton),弗朗西斯·E. W. 哈珀(Frances E. W. Harper)等在詩歌中對黑人生活的處理更加勇敢和直接,“詩歌中有黑人對被奴役的境況的控訴、對自由的渴望和是非正義感,甚至黑人的信仰”(James W. Johnson, 1922: 28, 33)。他也觀察到一戰后更年輕一代的詩人在抗議“政治宣傳”、意圖擺脫“種族問題詩歌”的傾向。他們表現出想要突破阻礙美國一切藝術的種族障礙,做純粹詩人的愿望。然而,這些詩人并沒有成功,他們不能脫離開種族,因為他們“也在寫有著種族意識的詩歌”。約翰遜中肯地指出,這些詩人在思想上否定“種族”的存在,結果是“要么創作出最糟糕的、包含種族意識的詩歌——空洞浮夸的詩歌,要么無法創作出有價值的東西”(James W. Johnson, 1958: 5-6)。他分析道,美國黑人詩人是無法完全逃避“種族”的,而“種族意識”往往讓黑人詩人的作品更具詩歌價值與內涵。種族意識的影響在布朗、康蒂·卡倫(Countee Cullen)和休斯的詩歌中尤為顯著,正是這一因素激發和催生了他們的許多優秀作品。事實上,雖然美國黑人是如此深刻地了解和感受了“種族”,但是不可忽視的是“種族”既包括種族沖突,又包括種族交往,它在藝術世界里的表現并不總是一種激進的主題或表現形式,也可以是沉靜的、煎熬的,甚至幽默的,因為黑人對“種族”的感受實在是復雜多樣,而且總是處于變化之中。約翰遜認為,在一戰后更年輕的一代美國黑人詩人中,最好的詩人對“種族”的處理更為間接和隱晦,因此取得了精妙的力量和最大的效力,而休斯對“種族”的處理就很少顯得感傷,也從不悲哀(James W. Johnson, 1958: 6; 1991: 271-72)。
與一些認為“種族”會阻礙藝術創作的美國黑人作家不同,約翰遜把“種族”與“藝術”關系看得更加深遠。他認為,“如果美國黑人站在種族的基礎之上,是可以克服被阻礙的感受的;他可以致力于創造一些東西,超越‘種族’,從而達到在真理和美方面的普遍性”(James W. Johnson, 1958: 7),種族意識與普遍性并不存在天然的矛盾。關于藝術與“種族”的關系,約翰遜理性的批評表明,美國黑人文學與藝術不能脫離它生長的土壤,也無法無視廣大的黑人同胞,反之則容易陷入空洞浮夸的泥潭。美國黑人藝術家需要懷著自信去創造真正擁有永恒價值的東西。
2. 有意識的藝術與黑人性
約翰遜所討論的美國黑人種族文化背景,其內涵是寬廣和深刻的,它是被置于“黑人在美國”這一地理、歷史、社會和文化語境下的。美國黑人種族文化背景的一大核心是黑人性,后者植根于美國黑人生命經驗和精神世界的獨特性。種族意識和種族精神則是黑人性的兩個基本元素。有意識的藝術就是要表現和闡釋黑人性。值得注意的是,約翰遜討論的黑人性不同于阿蘭·洛克(Alain Locke)的抽象的“共同意識的標記”,而是緊緊結合“黑人在美國”的語境,描述也更為具體。
約翰遜對黑人性的肯定可能與他的“無意識的種族優越情結”(unconscious race-superiority complex)(James W. Johnson, 1922: 31-32)有關。早年的約翰遜經常見到美國黑人幾乎遍布日常生活中的每個角落——他們是木匠、磚匠、泥水工、碼頭工人、補鍋匠等,這些原本處于社會最底層,干著最臟最累的活兒的黑人在年幼的約翰遜看來是“卓越”的象征。然而,隨著閱歷的增長,他后來自然意識到了這并不是真正的“卓越”,美國黑人真正的卓越體現在他的生命力、種族精神、優秀品質、創造力和藝術天賦。有學者因為約翰遜對黑人文化的贊美而稱他為文化沙文主義者,殊不知,一位長期從事黑人文化與藝術(如黑人詩歌、靈歌、戲劇、布道詞、拉格泰姆音樂等)發掘的批評家在介紹和弘揚黑人文化的過程中,自然對它懷有真摯濃厚的情感。也許約翰遜有自己的文化意圖,也許他有時的表達情感過于濃烈,但這并不能被淺薄地視為他是在刻意夸大黑人文化的優秀成分。約翰遜在《美國黑人詩集》(The Book of American Negro Poetry)1931年修訂版的序言中坦露了自己的良苦用心——“十年前③,黑人作為藝術創造者的觀點是多么的新,實際上尚未成形。我編寫這本詩集的目的是讓公眾關注到美國黑人已經為我們共同的文化寶庫所做出的重要貢獻,并謙虛地請求他在藝術創造和藝術表達方面的才能可以得到承認”(James W. Johnson, 1958: 4-5)。可見,約翰遜對黑人性的肯定并不盲目,也并沒有表現出排外獨尊的姿態。恰恰相反,他是在向人們揭示美國黑人文化的真實樣貌,試圖矯正公眾的文化偏見。
美國黑人的種族意識既是歷史沉淀的結果,也是黑人,尤其是黑人藝術家一直在積極建構的一個精神因素。正是美國黑人長達三個世紀的,被壓迫、被歧視的沉重歷史使他對“種族”這個概念的了解和體會格外的深刻和獨特,既生成了他作為黑種人對奴役、歧視、忽略和敵對的敏感,也激勵他對自身的處境進行高度自覺的思考。他不僅需要了解種族問題和大眾心態;而且要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根源、處境和文化,以樹立尊嚴和自信。作為美國黑人始終在積極建構的一個精神因素,種族意識主要指他對黑人大眾的生活境遇與存在狀態的關注與認知,以及他對他們的喜怒哀樂、所思所想的解讀與闡釋。
美國黑人的種族精神包括他的個性和心理。約翰遜曾描述過它的一些特征——“溫暖、多彩、姿態、節奏、奔放、無拘無束的想象力帶來的新鮮感、刺激感官的美、感情的深沉與變化”(James W. Johnson James R. Johnson, 1969: 21-22)。他對美國黑人的這些特征的概括雖不能完全定義美國黑人的種族精神,但鮮活地描述了黑人的一些突出特質。美國黑人的種族精神自然不止這些,它很豐富,也不乏變化。美國黑人文學和藝術除了表現約翰遜描述的這些特征,還主要強調黑人民族的勇敢堅韌、真誠幽默、愛國精神和責任感等。黑人的種族精神包含人類的一些共同品質,也表現出它自身的獨特性。無論是人類的普遍精神,還是黑人民族的精神特質都可以而且應該在藝術中得以表現和詮釋。約翰遜在他的經典詩歌《五十年》(Fifty Years)中如此自豪地贊頌美國黑人的種族精神:
Courage! Look out, beyond, and see 勇氣!看,往更遠處,你會看見
The far horizon's beckoning span! 遠方的地平線正召喚跨越!
Faith in your God-known destiny! 相信你們那上帝所知的命運!
We are a part of some great plan. 我們是某幅宏圖中的一部分。
Because the tongues of Garrison 因為加里森和菲利普斯的舌頭
And Phillips now are cold in death, 如今冰冷僵死,
Think you their work can be undone? 你想到的是他們的付出可被撤銷?
Or quenched the fires lit by their breath? 還是他們的呼吸點燃的火焰已熄滅?
Think you that John Brown's spirit stops? 你想到的是約翰·布朗的精神終止?
That Lovejoy was but idly slain? 洛夫喬伊只是被隨意殺害?
Or do you think those precious drops 還是那些珍貴的眼淚
From Lincoln's heart were shed in vain? 從林肯的心底流出純屬枉然?
That for which millions prayed and sighed, 為此數百萬人祈禱盼望,
That for which tens of thousands fought, 為此成千上萬的人頑強戰斗,
For which so many freely died, 為此這么多人甘愿犧牲,
God cannot let it come to naught. 上帝不會讓它歸零。④
(James W. Johnson,1917: 4-5)
實際上,美國黑人已經深深地融入了美國生活,而他的黑人性也受到整個美國社會與文化的影響,并非隔離靜止的真空物。“黑人在美國”的語境不僅決定了美國黑人身份的復雜性,也影響著他的精神世界。約翰遜這樣描述黑人與美國生活的互動關系——“黑人是美國生活的一位貢獻者,不僅在物質方面,還在藝術、文化和精神價值方面;在美國文明的締造和形成中,他是一股活躍的力量,既是一位給予者也是一位收獲者,既是一個創造者也是一個創造物”(James W. Johnson, 1958: 3)。從這種互動關系中不難看出,黑人性既包含美國黑人獨特的個性與精神,又不乏人類共同追求的精神品質,這也是黑人文化和藝術何以能產生普遍魅力的一個重要原因。黑人性作為黑人種族文化背景的一大核心,孕育過許多有意識的藝術,例如黑人靈歌和詩歌,也將繼續孕育更多的有意識的藝術作品。
3. 實用的批評
約翰遜雖然對美國黑人詩歌、戲劇等文學形式作過描述,但較少討論美學的抽象問題,正如理查德·卡羅爾的評價,約翰遜的批評見解是比較實用的(Richard A. Caroll, 1971: 344)。這或許一部分是因為他作為政治領袖和社會活動家的經歷。約翰遜一向主張發展美國黑人藝術是黑人爭取平等和公民權利的一個重要方面。約翰遜的確提出和闡釋了一些利于解決當時的美國種族問題和美國黑人文學問題的觀點和建議,尤其是在提高美國黑人的自信和推進黑人文學向著更具主體性的方向發展兩個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然而,我們也應注意到,他的文學批評并不缺乏精神性和審美性。
約翰遜關于美國黑人文學創作的思想蘊含著一種強烈的主體意識。他主張的是美國黑人文學創作在表現黑人生活與精神方面的“應景性”與“充分性”。應景性主要是對創作的語境而言。例如,約翰遜曾批評黑人滑稽劇舞臺方言留下的固定傳統對表現新階段黑人及其生活的不協調效果。他在《美國黑人詩集》初版的序言和詩集《上帝的長號》的序言中細致分析了黑人傳統方言(如密西西比棉花地里使用的方言)的局限性,旨在引起美國黑人作者的關注,以打破書寫黑人形象和生活的傳統模式。“方言雖然是表達黑人生活中一些傳統階段的精確工具,但是或許就是因為那種精確性它也是非常有限的工具。實際上這種工具有兩個局限——感傷和幽默。這種局限并非來自方言本身的缺陷,而是來自黑人方言在美國被設置的模式,還有它與黑人那種無憂無慮或悲凄形象的長期聯系”(James W. Johnson, 1927: 7)。他后來在《美國黑人詩集》修訂版的序言中對此作了延伸——“十年后的今天,甚至是讀者都意識到,幾乎所有用慣例化的方言寫成的詩歌要么是基于滑稽劇表現黑人生活的傳統,與實際的黑人生活關系甚少,往往是根本無關,要么充斥著矯揉造作的情感。很遺憾,傳統的方言被逼進了狹窄和不自然的文學模式”(James W. Johnson, 1958: 4)。
約翰遜對美國黑人傳統方言的批評,主要鑒于傳統方言被置于的刻板化的表達慣例對美國黑人文學發展的阻礙和對黑人形象的扭曲,以及新階段黑人生活與情感的表現需要,在關注美國黑人文學創作的應景性方面的確實用。但是,他思考得更多的實質上是美國黑人文學的兩個根本問題——美國黑人文學的創作意圖是什么?以及美國黑人詩歌的語言問題。約翰遜稱贊黑人民間創作者不同于許多旨在娛樂和迎合白人讀者或觀眾的黑人作家,他們的理念是愉悅和表達自我。他在其經典詩歌《啊!默默無聞的黑膚色詩人》(O Black and Unknown Bards)中如此描繪黑人民間吟游詩人在藝術創作中獲得的愉悅:
You sang not deeds of heroes or of kings; 你們不歌唱王者或英雄的事跡;
No chant of bloody war, no exulting pean 不頌揚血腥的戰爭,也不歡慶
Of arms-won triumphs; but your humble strings 尚武的勝利;但你們用簡陋的琴弦
You touched in chord with music empyrean. 與天堂的音樂和鳴。
You sang far better than you knew; the songs 你們不知道自己唱得有多好;
這些歌曲
That for your listeners' hungry hearts sufficed 滿足了你們的聽眾饑餓的心靈
Still live,—but more than this to you belongs: 歌聲永恒,——但你們的貢獻
不僅如此;
You sang a race from wood and stone to Christ.你們贊美一個種族,從樹林巖石到耶穌基督。
(James W. Johnson, 1917: 7-8)
“為自我表達”賦予藝術創作自由與激情,而意在“為他人表達”的美國黑人作者卻只能在種種的條條框框、禁忌束縛中蹩腳地舞蹈。卡羅爾曾評價約翰遜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黑人美學倡導者們的值得尊敬的一位先驅(Richard A. Caroll, 1971: 364),這話不無道理。在約翰遜身處的年代,黑人已經逐漸走進美國公眾的視野范圍,他的“可見性”應該在藝術的領域得到更充分和更生動的表現。這是約翰遜對美國黑人文學創作在表現美國黑人生活與精神方面的“充分性”的關注,他的“寫關于黑人的東西、為黑人族群創作”的呼吁正是六七十年代黑人美學運動的先聲。
關于美國黑人詩歌的語言,約翰遜深知語言塑造藝術,更塑造生活的力量。他構想的理想的詩歌語言形式不僅是外部的突破,例如改變英語的拼寫和保持種族的文化特色,而是“既表達黑人特有的意象、習語、思想變化、幽默和傷感;又能表達其最深刻、最高層次的情感和愿望,和容納最廣闊的主題、最大范圍的表現形式”(James W. Johnson, 1927: 8)。他倡導的不是徹底放棄黑人離奇有趣和富于音樂性的方言,而是突破長期的傳統對黑人方言的束縛,從而更加準確、充分地反映美國黑人生活的不同階段和多種樣態,表現美國黑人的精神面貌。
約翰遜的文學批評筆調冷靜,不走極端。他既不盲目地拋棄傳統,而是揚長避短;也不刻意規避“種族”,過于簡單地認為創作包含種族意識、以“種族”為主題的詩歌就是舍棄藝術追求,專做政治宣傳。尊重、發展自己的文化是獲得文化生存權和話語權的前提。約翰遜的見地是深遠的。
4. 結語
約翰遜對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美國黑人文學與文化進行了細膩的觀察,他懷疑和重估現存的價值預設,提出了許多深刻且具有預見性的觀點。他的文學批評探討了美國黑人文學創作的一些本質問題,如美國黑人文學的創作意圖、美國黑人文學與“種族”的關系、美國黑人詩歌的語言問題等等。在他關于美國黑人的種族文化背景和創造美國黑人有意識的藝術的論述中,他主張美國黑人藝術家直面美國黑人的現實經歷與體驗,為黑人同胞發聲,積極創作有意識的作品。另一方面,黑人的民間文化與藝術是美國黑人進行生活與創作的寶貴資源,應該得到繼承、運用和發展。約翰遜的批評思想中蘊含著強烈的主體意識和開拓精神。正是這兩個因素引導著他對美國黑人文學,美國文學與文化生態的觀察和剖析。時至今日,他所提出的關于美國黑人的藝術創作與他的種族文化背景之間的聯系、美國黑人的詩歌語言等問題仍是美國黑人文學界和文化界的重要論題。
參 考 文 獻
Bontemps, A. The Autobiography of an Ex-Coloured Man [M]. New York: Hill and Wang, Inc., 1960.
Carroll, R. A. Black racial spirit: An analysis of James Weldon Johnson’s critical perspective [J]. Phylon, 1971,(4): 344-3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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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hnson, J.W., (ed.). The Book of American Negro Poetry [M].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and World, Inc., 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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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hnson, J.W. The Essential Writings of James Weldon Johnson [M]. New York: Modern Library, 2011.
Abstract: As a prominent African-American writer and critic of American culture, James W. Johnson has contributed to the progress of the African-American literature and culture. Johnson reflected in his literary works and criticism on the creation of the African-American conscious art, and discoursed upon the interactions between African Americans’ literary writing and their racial cultural background. He affirmed the unique values of the African American’s racial background. Johnson appealed to African American artists to closely integrate their literary writing with the African American’s racial culture, and produce works both of superb artistry and high cultural value. Indeed, Johnson’s exploration and elaboration of the creation of the African American conscious art, and the African American’s racial cultural background constitutes an essential part of his critical ideology, which is a crucial channel to study the African American literature and culture.
Key Words: conscious art, racial cultural background, traditions, literary writing
作者簡介:李蓓蕾,浙江大學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博士生。主要從事美國文學,非裔文學與文化、影視美學研究。
譚惠娟,杭州電子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主要從事美國文學、西方翻譯學、比較文學研究。
通訊地址:浙江省杭州市浙大紫金港校區,郵編310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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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甜)